书城社科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第三卷(1840-18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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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可侮”与“不可侮”之间:以福泽谕吉为中心(3)

福泽谕吉1865年闰5月完稿的《唐人往来》收录在《福泽谕吉全集》第1卷,岩波书店,1958年,第12—23页。一文,在1898年收入《福泽全集绪言》时虽然根据时代的要求作了一些修订,其主旨是在当时幕末攘夷论盛行之际提倡开国论。正如他所说:“我们洋学者之流的目的,只在阐明西洋之事实而促使日本国民的变通,以便尽早进入文明开化之门。”《福泽谕吉全集》第1卷,第23页。为了提倡开国,学习西洋,亚洲特别是中国就是一个很好的参照。他写道:亚洲也是很好的大洲,人数众多,物产丰富,小手艺等在世界有名,亦勤于学问,是非洲和澳大利亚所无法比拟的,但是拙于改革的国家,拼命保守千年、两千年的古人所言而毫不知道临机应变,无端地自大的风气很盛。其证据就是,唐土自宋代开始北方有契丹或金、元等国,都视为夷狄。可是一旦与夷狄交兵,总是失败。即便如此,还是看不起他们,视之如同畜生。自己不进行任何改革,不作任何防备,而自大却不断增长,最终连国家都被夷狄夺取了。此后几经朝代更替到了明朝,那时,现在的清朝还是北方的鞑靼,明朝就像过去一样,视之如鞑夷而加以轻蔑,又被鞑夷夺取了国家。今日之清朝即往昔之鞑夷。而变成清朝之后,临近没有可以成为夷狄的国家了,而过去自己被说成是夷狄的事现在已经早就忘记了,这回将远在西洋的诸国指为夷狄夷匪,将其视为犬猫,任性而为,而在道光年间因为鸦片的缘故,遭受英国的打击,出钱赔偿,渐见好转。此后本应该着力于国内政事、兵备改革,与外国交往也应该尽信诚实,讲求妥当,但是又不吸取教训,四五年前在天津由于无理地与英国军舰相争,结果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咸丰帝逃向鞑靼,几乎饿死而狼狈丧命。这都是由不懂世故夜郎自大,加上不知学习他国的风尚而进行改革的自大之病而引起的祸害。这种不可思议、臭不可闻的丑恶风俗,千万不应模仿。无论如何,因为亚洲有这种风俗,应该十分谨慎才是!《福泽谕吉全集》第1卷,第13—14页。福泽谕吉强调世界各国的具体情况虽然有所不同,但一般的人情与道理具有普遍性。他说:“因为世界非常广阔,各国衣食住行等因为地处寒暖及古来风俗不同而有所不同,但人情古今万国是一样的,所用的语言虽不同,但是没有不讲仁义五常之教的国家。任何国家都讲孝敬父母、忠于国家。杀人偿命、偷盗受刑,有才德者尊贵,愚昧者卑贱,等等不一而足,这些都没有任何稀奇的。”他之所以强调这种普世性的道理,是针对当时日本普遍存在着的只将日本视为“神国”而厌恶与世界各国交往、主张锁国以驱逐外国人的现状的。他担心这样下去会“最终受到别人的嘲弄,陷入唐土同样的结局,这种爱国的自尊反而可能导致使本国处于卑贱的境地”。同上书,第14、15页。进而他分析指出:本来,外国人来日本,并非是来盗取日本,各国由于以当前的礼义差遣使者已经缔结了条约,就要坦率地交往热心地考察其意思,无论如何与最先派遣使者缔结条约时同样的规则来和睦相交,这是最好的了,而我们也应该根据世界普遍的道理而更加尽信诚实。如果我们尽信诚实,而他们表里不一,在内心里想要夺取日本的土地,如果有这种无理取闹的国家,因为它们有悖于世界的道理而是世界上的罪人,那么声张道理而发挥我日本国的威势,驱逐它或者攻取其国,谁能够说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交兵,不用说世间会认为我们是理所当然的,根据情况也应该会有来声援的国家。敌人无论是如何强大的国家,也毫不可怕。唐土等不懂此道理,不管怎样都认定外国人是蛮不讲理,就像是去参拜伊势神宫的乡巴佬怀疑旅馆揽客一样,越是对他亲切他越讨厌。即便讲道理给你听也认为是无理,自始至终疑心固结,相互之间毫不通实情,到唐土意识到鸦片问题,认为鸦片越来越成为国家的危害,首先在国内打出禁止吸鸦片的法度,如果将其原委与英国好意谈判而讲清禁止运送鸦片的道理,英国也没有道理不理会对他国造成的危害,必定可以稳妥地进行细致的谈判。但是出来一个没有智慧而性急的林则徐,甚至置本国颁发的法度于不顾,不管三七二十一,无理地烧毁了来自英国的鸦片,这样,自此英国也大为气愤,而兴师给予沉重打击。至今世界上也没有人归咎于英国而只是耻笑唐人。这完全是唐人不懂世故、不知道声张道理,本身错误的自作自受。这种愚痴又能向谁诉说呢。《福泽谕吉全集》第1卷,第20—21页。这样来理解林则徐,可以说是不顾历史事实的颠倒黑白。将鸦片战争的失败嘲讽为中国的咎由自取,以嘲讽别国的方式来警醒日本免遭嘲弄,所谓普世性的道理也不过是关注强者的逻辑,归根结底都是要对日本有利。这是福泽谕吉中国认识的基本思路。

《文明论概略》出版之前,福泽谕吉在不同的场合对上述认识进行了反复的论述和强调。如1869年2月的《清英交际始末序》(署名“庆应义塾同社志”)这样写道(全文如下):在考察清英之交时,可以发现清人之耳目所及,甚为狭窄;清人之辙迹所至,甚为仅微。曾不知英国之富强,猥而藐视之不以为劲敌,自夸为华夏,称英为夷戎,其举止却反复无信,轻开衅隙,而每开必败,遂兵愈弱而国愈贫,萎靡不振以至于今日,实在可怜。追思其过失错误,小事不暇枚举,至其大者,则有鸦片之事、广东之事及天津与北京之事。由此两国之条约屡屡改签,且清之出赔偿金已不止一次。试开卷而观清英交际之始末,可得知其大概如何。呜呼,此事虽似与我无关,毕竟为唇齿之邻国,不知其始末可乎?《福泽谕吉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59年,第539页。1869年8月出版的《世界国尽》(福泽谕吉译述)中也对中国有比较详细的描述。比如提及“支那之广为五百二十万坪,人数四亿,首都为北京,国中之男子皆留芥子坊子发型(四周《世界国尽》封面

剃光,只留脑袋中间的头发——引者注),乍一看令人觉得甚为奇怪。”又说道:“距今2300年前,支那有位名为孔子的人因为名声很大,其门人很多,他们也有许多著作不断传到后世,不仅支那,就是在日本也尊敬此人为圣人。”同上书,第592、594页。特别提到中国的政治,福泽谕吉评论说:支那的政务处理方式,用西洋的话来说可以说是“专制的”,因为办事都有唯上是从之风,所以国中之人皆有通俗所谓的佣人根性,只要表面上过得去就敷衍一时,没有人认真地为国家考虑,因此终于受外国的欺侮了。天保年中,被英国打败时,已经在支付赔偿金的基础上将香港岛给了英国,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处港口被迫开放,其后可以说始终是被外国人压制着。《福泽谕吉全集》第2卷,第594—595页。一方面说“‘支那’为‘亚细亚’之一大国,人多地大”之外,另一方面对中国的历史与现实评价说:自往古陶虞时代,经过四千年,听说也有重视仁义五常、人情敦厚之风的高名,但是文明开化以来后退了,风俗渐衰,德之不修、智之不讲,唯我独尊而不知世事的高枕无忧,听任暴君污吏之意,欺压下级,恶政难逃天罚。这时在天保12年(1841年)与英国发生不和,但是一战就被打败,求和而赔偿洋银二千一百万,五处港口被开放。还没有吃够苦头的无知之民,无理地妄开兵端,弱兵不堪一击,一败再败以至于今,真是可怜。《福泽谕吉全集》第2卷,第594—595页。与中国相对,该书对“欧罗巴”则充满了憧憬之情,福泽谕吉写道:“如果从土地广袤上说,为五大洲之末,但是狭窄的土地上,没有空地,人民得恒产,富国强兵为天下第一,不仅有文明开化的中心之名,实际上,其人之教养周详,修德、开智而尽文学技艺之美,没有城乡差别,各处所建学校不知有几千万个。其生计之安易、商业之繁昌、兵备整顿、武器充足,寻找其夸耀于世界的太平之源泉,乃是务本的学问之枝上开出的花朵。不要见花而羡花,无本之枝上不会有花朵。只有急于一身之学问才是进步的必经之路。我们共同探索,来观赏西洋发展道路上的似锦繁花吧。”同上书,第611—612页。在这里,他将世界历史发展分为“文明开化”和“野蛮”两种状态。又将此细分如下:第一曰浑沌,是野蛮中的最下等之民,与鸟兽为伴相距不远。第二是野蛮,比浑沌之民高一层次。支那的北方鞑靼、阿拉伯、北非的土人等属于这一层次。第三是未开或半开。还没有达到真正的文明开化,虽然半开了,但是较之野蛮远远要高级。精于农业之道食物充足,艺术也进步而渐趋巧妙,开发城市装饰家居,文学、文字之道亦很兴盛。但是嫉妒之心深,嫌忌他国之人,轻蔑妇女,使弱者受苦。支那、土耳其、波斯等诸国可属于半开之列。第四是文明开化。重礼义贵正理,人情稳重、风俗温和,各种职业技术及学问之道日新月异地发展,劝农励工,百般之技艺没有不精进发达的,国民安居乐业享受天福,前途光明而自我满足。美国、英国、法国、日耳曼、荷兰、瑞士等诸国可以说以至文明开化之域。同上书,第663—665页。由此可见,福泽谕吉的文明史观这时已经形成。

三福泽谕吉的中国认识(中):《文明论之概略》中的中国认识

《文明论概略》被誉为“福泽谕吉一生中最高的杰作,成了日本近代的古典”。松泽弘阳《〈文明论之概略〉解说》,松泽弘阳校注《文明论之概略》,岩波文库,1995年,第363页。文明史观当然是该书一贯的主题,同时还涉及到国民国家的形成、知识分子的作用等丰富的内容。其成书的初衷,福泽谕吉在《福泽全集绪言》中表示:“此前的著译,专门以输入西洋的新事物和排斥我国的旧弊习为目标,无异于将文明一节一节地零售。到明治七、八年之际,世态渐渐稳定,人心渐渐成熟,这时想记述西洋文明之概略以示世人,尤其是想诉诸儒教之流的故老以获得其赞成,我认为这是最好的方式。不与西洋文明为敌,现在反而要使其利用它支持它,《文明论之概略》六卷就是以这种打算而著成的。”《福泽谕吉全集》第1卷,第60页。为了从整体上宣扬西洋文明,他特意突出以儒教为代表的东洋文明的“故老”性,就是说儒教文明与西方文明是属于两个不同的阵营的,要使西洋文明在日本传播并生根,首先要说服儒教故老,使之不与西洋文明为敌。由此也可以看到,在福泽谕吉看来,虽然儒教文明与西洋文明性质不同,两者也有可以融通的方面,甚至也可以使儒教故老利用和支持西洋文明,问题是如何对此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和说明。《文明论之概略》就是这种努力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