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第三卷(1840-1895)
13240100000029

第29章 作为“经略”的“修好”(9)

第一,城市基础建设方面。整体的感觉是狭窄、破旧,卫生状况极差,而中国人不以为然。如5月28日在上海,书中有如此记载:“余随从大丞公、津田参事、郑参事、颍川大佑乘官服轿去见陈福勳、涂中瀛。距虹口一里许,其间市店鳞次栉比,街道甚狭,檐牙相喙,碍砌相啮。侧身而过,污秽之气冲鼻,感觉难堪。而土人恬然不省,身上只缠绕白袴,露着半身,悠悠以愒日。店铺则杂货累重,有可谓美观者。听说此城为吴之孙权所筑,颇为宏壮,而亦荒坏不修。待本使临门,发炮数声,门次第而开,接客之堂只有四五间,尘埃盈席,下官辈数人压前,袒禓立观,亦不制止。”与普通街市相比,外国租界中的妓院却非常昌盛,同日又记曰:“泾浜一区,妓院鳞次,其风月楼台虽然不如我邦北廓南品(吉原、品川)之盛,亦有可顾问者。”同上书,卷之上,第8—9、10页。相比之下,清政府官员的官邸无人修整,甚至都如同“废宅”。6月13日,在天津,对应宝时的官邸这样描述:六月十三日。晴。与大丞、公、长参事颍川大佑一起到应宝时的官邸。邸在城中,城平地而起,没有树木没有沟壑,只有一廓围之一周。厅前堂庑任其坏圮,屋上杂草参差,开始还以为是废宅,可是还有人住。议事的房间官吏聚集得越来越多,喋喋不休。轿夫舆丁挤在一起,官吏和老百姓不分,在堂前咫尺猬集蚁散,特别讨厌。……戏赋诗一首:大海航来自日东,始知禹域到边同。屋倾柱朽无修饰,不耻茅茨太古风。石幡贞:《清国纪行桑蓬日乘》,卷之上,第20—21页。官邸如此,民房如何呢?六月二十五日,始晴,连日大雨,门庭起澜,因此而屋漏数处。大抵清人之造房屋,因为不架梁柱,而四方上下涂以泥土,只有富家用砖瓦叠成。而由于木材匮乏,往往骨弱而肉不堪,久雨浸润则为之坏裂剥落而不能支。加之结构不密,不予修理,坐待其倾颓者比比皆是。懒亦甚。馆南有一民家,因为雨而破坏,只见犹且引芦缠席,恬然而住。是惰是愚、或是韵致高绝而不动其心者使然乎?天津称一小都会,尚且如此,山居野处之民可想而知。同上书,第24—25页。又记述:六月二十七日,晴,曝晒所带粮食等各种物品,连日阴湿,以至筐柜中的物品甚至都起醭了。天津与上海相比,陋亦甚。没有如以太桥花园那样的赏心悦目之地,所需之水,其浑浊黄赤与吴淞江无异,居民粪尿等不洁之物,朝夕担来弃去。即汲其下游而制盐,盐黑如土,非煮而去其渣而难以供用。饮水经再滤三滤、清而再清,还是有因此而生病者。凭水而居者,任其岸边崩坏而不加修筑,如有一点空隙之地,白天市人随地大小便而毫无惧色。在房间里呆着无聊,偶尔想取出散步也多因此而受阻。其街道甚狭,两檐相距不过五六尺,驮的、驾的、舆丁、轿夫其来去匆匆,横冲直闯,路也因此而践踏得凹凸不平难以行走。而我邦人偶尔出游,前后市人聚集围观,挥之不去,挥去即来,蝇蝇蠢蠢,实在难堪。最为头疼的是臭气、乞丐、街道之狭隘及道路不平。石幡贞:《清国纪行桑蓬日乘》,卷之上,第25—26页。关于北京的状况,他写道:八月二十五日,晴。北京人家稠密,人口过当。邸第寺院之大者俨然为一区,而所到之处,杂货繁盛,据说城市方四十里。街道宽窄不齐,其窄处五六尺,如容一辆马车,则有碍行人。而且路面常常泥泞难以步行。没有排污之沟、运物之渠,所以市民皆以道路为壑,稍有空地便臭而不可接近。其宽处有四五十间,分为三条,左右高而中间低,高处行人,低处通车,而其两旁常常成污池,各种垃圾弃于此,不洁之物聚集,怪风刺鼻,无法通过。然而其城郭之宏壮与良贾之深藏,则足以作大国观。要之,上海以华洁胜,而北京以宏壮胜。同上书,卷之下,第17—19页。在这种破败、污浊的城市里,他也记述了两处亮点,作为历史资料,照录如下。其一,是天津的山西会馆。他这样记载:六月十二日,大臣及诸员赴山西会馆之招待宴,距旗昌行有十丁许。号炮如例,护卫之兵由寓所到会馆。门上匾曰:“步趋谨严”。进入之后往右有第二道门,曰:“彤云丽日”。对门有关帝庙,曰:“乾坤正气”。再往右,土木繁盛,即为会馆。堂之中楣有匾,曰:“仁云天恭”,左边为“必恭敬止”,右边为“人伦之至”。楼的正面为春秋楼,左边为“正名定分”,右边为“麟经默契”。堂隅有碑,刻上姓名与所捐之钱数。此馆为富人相谋所建。石幡贞:《清国纪行桑蓬日乘》,卷之上,第19—20页。另一处是北京的圣庙,参观圣庙,使他得见“支那文国之所以为文者”:八月二十三日,美利坚公使来。与宫下中助教、颍川权大佑、岛内某、杉山某、竹村某同往谒圣庙。在城之东北二十丁许。下车进门,巨碑夹道排列,不知其数。高皆七八尺,书体优美,可惜风雨漫漶,许多难以解读。门内二碑高八九尺,幅四尺余,右面镌有御制亲笔之文,左面镌有张照所书石鼓歌,行书大字,四面满幅。其笔势鸾舞凤翥,实足悦目。其旁有六个石鼓,皆为新制。过门植,左右栅栏内亦有石鼓,甚古,仅存仿佛。有一人在碑旁拓印,因索张照之拓本。下台阶有四方回廊,其中古树槎枒,庭院皆甃石,堂数宇中,只有一碑屹立于鳌背,巨大需仰视。原来为历代君主所建的赞圣碑。上石阶则为大成殿,大是四五十间许,两庑翼之。守者来为开门,高敞辉煌,有雕文刻镂,而严肃之气象自存。正座安放至圣先师孔子神位,楣间匾额有五,曰“圣集大成”、曰“生民未有”、曰“万世师表”、曰“与天地参”、曰“圣协时中”。前有四位,左边为述圣子思之位、亚圣颜子之位,右边为宗圣曾子之位、(原文如此)圣孟子之位。两侧有二十哲之位,曰闵子、曰冉子、曰端木子、曰言子、曰仲子、曰颛孙子、曰卜子、曰朱子、曰有子。观了出门,有一人为引导,至辟雍宫,距庙数丁,亦宏壮巨大,两庑内建十三经之石经,刻字鲜明,庑长百余间,绕宫之四方,实为不朽之盛事。但欠扫除,萋草拂碍,高柳碍檐。然而支那文国之所以为文者今日始得见之。同上书,卷之下,第15—16页。第二,饮食、风俗及国民精神面貌方面。就饮食而言日本人讨厌中国饮食,中国的料理不和其口味。风俗方面,他特别批评中国妇女缠足的陋习。总之,对中国国民的精神面貌是持一种怜悯、鄙夷的态度的。

比如在论及中国饮食时,也连带涉及中国人的“本性”,其中有如下记载:“六月八日,朝,小雨。众人皆厌支那饮食。便打开所带来的东西,让仕丁加以割烹。雇用当地人使唤,而当地人蓬头垢面,不严加驱使,则不管用。其本性松散迟钝,不如我邦人之能耐,但趋利之心则甚为敏锐。”石幡贞:《清国纪行桑蓬日乘》,卷之上,第18—19页。6月20日在山西会馆的招待宴会上,他觉得“其料理不合口味,只有桃李等水果无异味,可以吃。其羊肉猪肉,或切为丝,或割为块,以砂糖胡椒等各种调料制作,必以麻油橙油为主,浓稠而不淡。酒带有酸涩之气,茶相当于我国之番茶,不煎、不用瓶,而是先抓一把放到碗中,后浇上开水,盖上盖。”同上书,第20页。关于缠足,他写道:“尝闻清国女子以小脚为贵,见之信然。缠足之术自幼时开始,缠缚抅曲,以去其脚趾之肉,穷年没齿都不松开,时或松开则其腐臭不可接近。其为异习也。”同上书,第23页。又说:“妇女大抵处于深闺之中,其外出者或为老婆或为小女子。因为脚小,最可笑的是白发满头的老婆,也娇气得要有人扶才能走动。现在则步履蹒跚还不如乞丐不具之人。陋习之所靡亦可以如此登峰造极。”同上书,第26页。

中国人的精神风貌,他描绘有两幅整体的图画,第一幅是“流民图”。他写道:八月五日,微雨。午后解缆,过三叉河数里,河渐阔,越往上则越如汪洋浩瀚而不见边际。其中数点村落不时出现在水面如岛屿,房屋或溃或浸,居民流离,全家老幼仅寄于扁舟,鹤形鹄立,捕鱼充饥,朝不保夕。如见有大船过来,则过来乞食。尤为可怜者,黄小儿辈以绳索系于腰间,翁媪立于船上,撒网,媪竭力而儿泣饥,宛然一幅流民图。呜呼!今日有谁将之陈于帝座?有诗曰:

鹄立老媪刳木舟,寄将生计漾中流。八年禹绩谁能继,万里烟波水国秋。石幡贞:《清国纪行桑蓬日乘》,卷之下,第8—9页。“流民”之中还有许多“穷氓”、“乞丐”。他说:“天津之地穷氓极多,偶尔散步于街道,乞丐逼人,以至有携杖而步其后者。”同上书,第23—24页。与这种“流民图”相对照,中国的文人之癖为“争名而不务实”、“自尊自大”。他7月1日的日记中写道:古书画古器玩往往有我邦所未见者,然而或残缺不全,或毁拆无所用,以素朴为韵致,以精致为凡俗,以暧昧为信,以简懒为高,争名而不务实,其为清人之癖乎?譬之如耄耋之人,血液既乏,进取之气竭,而犹以古事迂怪之谈喋喋夸耀于人无异,知我而不知彼也。二京十六省岂无其人也?盖自尊自大之余习所痼也,无遑他顾,虽有其人,也只是狡猾迂腐而不能用。同上书,第1—2页。此外,他还论及商贾之狡猾、好利。如6月15日的日记记载:“午后散步到书店,观古董,其玉石印材古砚陶器之类比较珍稀,其书册则或者时文俚语、或者举试剽说之类,其数不胜枚举,而经世有用之新著作,很少能见到。其价甚贵,恐怕非普通之真价,而是看人攫利,商贾狡猾各国皆然,而此处为甚。”同上书,第22页。还论及清政府与洋人的关系时指出:清朝“政府只有空名,而金谷铅铁海盐之利权恬然尽归洋人方寸之中。非洋人之狡诈,即为清人之愚昧也”同上书,第21页。

当然,在中国,也有些值得回忆的景象。比如他认为7月15日夜的情景“真有遗世之想”。他写道:“七月十五日,晴。此夜土俗为盂兰盆,放灯观赏。灯盒以纸片裁制,形如莲花。红影映水,点点随流而下,前者灭则后者继焉,登船观赏良久,忽有登船过来,数星灿烂,鼓枻而去。月明风清,举网弄笛之人,皆为良夜之妆点,真有遗世之想。”不过这种美景他认为因津门镇兵之操练而“杀风景”,他紧接着就写道:“听起来可恶的是津门之镇兵每夜五六个小时打钲吹锣,嘈杂喧腾,此夜亦忽固然。所谓杀风景也。乃掩耳归而就寝。”石幡贞:《清国纪行桑蓬日乘》,卷之下,第4页。

第三,个人之间的交往。与对中国整体上的不良印象相比,具体到个人,当时与其有接触的中国官员,他则表现出欣赏与敬意。条约签订后的7月30日,日方回请中国官员。他的日记中记载:“七月三十日,雨。招待李鸿章、应宝时、陈钦、马绳武、丁寿昌等,雨大而未来,因而将所设之膳馐赠之。听说应宝时已赴江苏之任,想来通商事务非其本衔。余曾见李、应、陈等之风采,李英果洋溢于面,应蕴藉寡言,陈畅达善谈,皆为当代之选,其协作换约成功者,乃三人之力也。”同上书,第7页。柳原前光的《使清日记》中记载:“三十日戊午,阴雨濛濛。应宝时赠大臣书牍如左:‘敬启者:昨承宠招,丞应走领而回寓后,又发头风,呕吐不止。未能驱陪座末,且即日登舟南旋,亦不及走辞一叙别悃,万分歉罪,诸乞海涵。如贵大臣过沪时,本司或因公出省,尚可再图良晤,以尽地主之谊。临颍神驰,肃此布谢,敬颂台安。柳原公以次诸君均此道意,不另。’”见《大日本外交文书》第4卷,第225页。

此行除了外交活动之外,也有一些文化交流的举措。上文提及安井息轩,为石幡贞之师,此日记中记有安井托柳原将其著作《左传辑释》转赠李鸿章、应宝时之事,其中可见当时中日文人交流之一斑:七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六日,连日晴爽。此前大丞公将安井翁所托之《左传辑释》赠李鸿章、应宝时。此日应宝时添序文一篇而还,其文曰:

敬启者。送上月前面嘱左传辑释序文一首,媕陋之作无足观也。希幸代致安井先生为荷。执事前云送都门一部,为李中堂所留。兹将见惠一部仍缴上,惟书面纸已微损,甚愧也。

贵国有精刻书三种,如可售,祈于明年代购寄苏。每种各三部,价当照奉。宝时尚有近刻书数种,俟台从过沪时籍上,祈诸惟为国自爱。不宣。

名正具

附呈书单一纸

古文尚书论语皇侃疏

山井鼎孟子七经考文石幡贞:《清国纪行桑蓬日乘》,卷之下,第5—6页。石幡贞代作答书,曰:复启者。《左传辑释》序文一首,代致安井衡。敬领贵意。非执事金诺,曷能及此。谨诵贵序,含珠蕴玉,自然发精彩。送都门一部为李中堂所留,幸为赠。见封还一部,虽执事谦挹使然,须于衡意不安,祈查收。三种书弊邦坊间往往在焉,于明年如台教代购缴上。承贵著有近刻书数种,仍过沪时见送,亦如贵谕代送矣。残炎犹狂并请秋安。同上书,第6—7页。可见当时中日文人之间彼此敬重,非常友好、融洽的交流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