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寒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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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民间来(2)

这豪放的歌声,深深地吸引着张寒晖。他感觉到,田大叔的敢声,既不同于他所熟悉的《小白菜》、《小放牛》,《浇花儿》,也不同于新学到的《中国男儿》、《爱国歌》之类。田大叔唱的都是老百姓的话语和歌词,但又有一种十分新鲜的刚强劲儿。这些敢是谁编的呢?编得可真棒!

当张寒晖向田大叔提出这个问题时,田大叔把头一扬,说:“这些敢是谁编的?这可难说了。反正当年义和团和平头百姓们都爱唱这些歌。不但这一片的人唱,俺在安国,曲阳扛活时,也都听人唱过。”

田大叔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那些年,俺们这儿也有一位编歌的好手。噢,你还记得俺讲过的‘王铁匠大战洋毛子’吗?”

“记得!咋不记得?!”

原来,高蓬镇的王铁匠,是当年有名的英雄人物。这儿周围十里八村义和团用的大刀长矛,全是王铁匠他们师徒三人给打的。在一次战斗中,王铁匠曾亲手劈死一个洋鬼子。

后来,王铁匠在保卫高蓬的战斗中被鬼子的洋枪射中壮烈牺牲了,牺牲时手里还举着他那把大刀!这个故事,是田大叔最爱讲的段予,也是寒晖最爱听的段子,听了不知多少回了,哪能不记得!

今天,田大叔又讲起了王铁匠唱秧歌的事。

“说起这位王铁匠,他有个外号叫‘秧歌王’。那可一点也不假,论到唱秧歌,京南这一片没人比得上!你别看他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可人家记性强,几十套秧歌戏文全在肚子里搁着,让他唱十天半月,都不带一句重的。

“秧歌王还有一手别人比不上的绝活:他能‘吃荆条,屙笊篱——现编’。人家见啥唱啥,张嘴就来,出口成章,还合辙押韵,真是活活气死秀才!那几年,城里,村里出了什么新鲜事儿,他常常要编上几段,义和团每打一次仗,他也要唱上几句。他编的歌,都唱到俺们的心坎里去了。大伙觉得好听,唱着带劲儿,乐呵,就这么唱起来了。”

噢!原来王铁匠不但是一位打洋鬼子的好汉,还是一位唱秧歌和编新歌的能手!这位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张寒晖没有见过,但通过田大叔的故事和歌声,王铁匠的形象已经在少年寒晖的心上高高地矗立起来了。

3唱秧歌

张寒晖所喜爱的田大叔也是一位秧歌迷。人们曾多次看到,他家锅里没煮的了,锅底投烧的了,他还在那里不紧不慢“龙格龙格”地唱秧歌哩:“有朝一日我坐江山,白面的饼子一日三餐,一棵大葱两头蒜,外加三个咸鸭蛋。”

细心人认真一听,听出老田唱的这出戏叫《朱洪武放牛》。

哈!乡邻们都乐了,“瞧那老田,都穷疯了,还想着当皇上吃白面饼子哩!这真是叫化子唱戏——穷乐呵。”

田大叔正是一个越穷越乐呵的人。在秧歌会里,他是一个打鼓的,现今还是西建阳村秧歌组织“义合会”的小头目。逢年过节闹秧歌,只要他在村里,哪次都缺不了他。

张寒晖十二岁那年春节,西建阳义合会照例准备大演几天秧歌。经过田大叔的指教和引荐,寒晖将第一次登台唱秧歌。

定县百姓爱看定县秧歌,超过了对一切文艺的爱好。在这儿,秧歌要比大戏——指梆子、京戏、昆曲等——更受欢迎。辛辛苦苦干了一整年的贫苦农民们,把年节时看几天秧歌当作最美不过的精神享受。连平时不大出门的大闺女们,这时也可以和姐妹们一起上戏棚看戏了。

定县百姓喜爱定县秧歌,还因为秧歌是定县土生土长的特产。这秧歌,说的全是定县老百姓的土话,唱的是地遭的定县民歌的腔调,连老人,孩子都听得明白,比那些大戏更亲切了一层。再说那演的故事,大都是他们身边发生过的事情。舞台上的人物,就是那些扛活的,赶车的、做小买卖的、穷借当的之类,当然也有皇上、大将、贪官污吏、才子佳人之类的人物,但都是经过了农民的朴实想象改造过的形象,也带着几分泥土气息。

张寒晖听田大叔和秧歌会的老人们说:定县秧歌最早还是苏东坡传下来的呢。他们的义合会供着苏文忠公东坡先生的画像,对这位八百多年前的人物十分敬重。

说秧歌是苏东坡所创制,恐怕没有太大的科学根据,这仅仅表明了定县人民对这位“父母官”的一种怀恋之情。原来,这位宋代的大文学家,曾在定县当过短时期的‘太守爷’。那是一〇九三年前后,苏东坡在一次官僚派系的权力之争中遭受到失败,被罢了中央的官,“下放”到地方上来充当定州太守。这是他一连串的贬谪降职的开始。当时他的政治生活当然是很不得意的,但他也算得上是封建社会中难得的一位“能上能下”的清官,他在被贬谪后的各地方任上,都为当地百姓作了一些好事,留下一些为人们称颂的政绩。

我们要说的定县秧歌也就是这种传颂之一。

苏东坡到定州任事时,经常到各地去巡视。当时定州北部黑龙泉一带,是一片江南水乡的景色,老百姓利用这得天独厚的水利条件,开辟出一片广阔的水田,盛产名贵的“京南稻”。据老人们说,这位太守爷看到百姓们在水田里耕作非常辛苦,就亲自为他们编了歌,教他们在插秧时一边干活,一边唱歌,使他们得以忘去劳苦和疲倦。定县“秧歌”的名称,起源就在这里。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的“秧歌”,仅是些插秧、耨草时唱的山歌式的短曲。但它真正受到了老百姓的喜爱,在定县唱开了,流传下来了。而且,经过了长时期的发展和演变,它已从山歌小曲的形式变成了民间歌舞小戏,并进一步发展成能扮演整本大套故事的一种戏曲的雏型了。

张寒晖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从小就喜爱秧歌。小时候,他从大人的胳肢窝底下钻到戏台前面去看戏,还跟上大人们走上十里二十里到别村去逛秧歌会。后来,田大叔看到他在这方面聪敏伶俐,能唱会表演,记性又好,就让他参加一些秧歌会的演出,如在秧歌大戏之前,让寒晖和另一小孩表演一段《小放牛》之类。不过这些都只是秧歌艺术中“零碎活”,算不得真本事的。

这回,趁着寒晖学校放年假,田大叔计划着让他正式扮角色了。“义合会”筹划着今年元宵节上演《丁郎寻父》,主角是十二岁的杜丁郎,正好,由十二岁的寒珲来扮演这个角色。

这是一出表现节孝观念的秧歌剧,丁郎怀着对父亲的一片孝心,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神仙的帮助下,找到了流落在外十余年的父亲杜文学,结尾正象大多数秧歌剧一样:合家大团圆。

透过剧本节孝观念的外衣,可以发现《丁郎寻父》包含着深刻的社会意义,它反映了劳动人民的理想和愿望。应该说,这也是一出社会剧,反映的是一个政治性的案件,套句现代话,杜文学案是在逼,供、信之下造成的一个冤、假、错案:杜文学是临潼府人,在京城作官。一年,临潼府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旱,老百姓的生活遭到大难。权臣严嵩趁火打劫,到临潼去把搀了水和土的粮食以高利放给农民。了解情况的杜文学联合众民上殿参了一本,揭发了这件事。但“无道昏君”不但不治罪严嵩,反而给严嵩加官晋爵。这样,严嵩对杜文学怀恨于心,遂采用阴谋手段,诬告杜文学杀了人,犯了法,将杜下在狱中。严嵩又用重金买通了审理杜文学的官员陈经,唆使陈经动用五刑夹棍,将杜文学苦打成招,并充军发配到湖广地方去,一去十余年杳无音信……在这出戏的戏文里,既骂了残忍阴险的权臣,也骂了昏庸无道的皇上,而且表达得痛快淋漓,充分表现出农民文学大胆可贵的反叛精神。

正月十四后半响,西建阳村的秧歌就要开台。村东头的戏台修理一新,还用木杆、苇席搭起了秧歌棚。戏台前边挂着几盏五色灯笼和五彩的幔幛,一派节日气氛。秧歌棚的对面有一座神棚,里面放着供桌,点着香,供着三盘馒头五碗菜。

供桌中央放着一个牌位,上写“供奉全神之神位”——凡是神仙都敬供到了,恭请各路大仙来吃馒头,吃菜,看戏,并保佑大家四季太平,五谷丰登。

这一天,正好风和日丽,真有点春天的意思了。全村的父老兄弟,带着他们从外村请回来的七姑六姨,高高兴兴地向戏台聚拢来,先进神棚烧香叩头,焚烧纸钱,然后进戏棚看戏。孩子们最为高兴,早把台前的一片地面全占据了。锣鼓大钹已摆在台上,忙乎着的田大叔手里握着一对鼓锤,还在呼前喊后,照料一切。只听见他对打锣鼓的几位喊道:“伙计们,开家伙!”说着,两手高高地举起鼓锤往鼓中心打下去。于是,锣,钹,靛子一齐跟着震响起来。秧歌的前奏——锣鼓打起来了。

这天,寒晖演得特别买力。虽然他的年纪还小,对于他所演的这出戏的意义,还是体会不到的,但他的表演非常认真,非常生动,大段大段的唱词,他一句不错地背了下来。

演到伤心之处,两行服泪涌出了他的眼眶,搏得全村乡亲的同情。尤其是站在戏棚后边的大妈,大姐们,他们所流的眼泪比寒晖还要多。

寒晖心里非常高兴!戏台上的表演原来也并不难呀!他听到了乡邻对他的各种夸奖的话。四婶说,“俺泉子的扮相可俏哩!”二大妈说:“他那嗓音好着呢,水灵灵的!”张寒晖心里美滋滋的。他想:这唱戏啊,又能让人哭,又能使人笑,可有意思哩!

不久后,发生了张寒晖的父亲在家乡办新学的事。

他的父亲名叫张振洲,字统六,终生以教书谋生。张振洲受到清朝末年维新运动的影响,思想倾向于革新。

一九一四年五月,安徽桐城人孙发绪到定县任知事,这是一位提倡教育,厉行革新的人物。到任以后,他经常骑马到各村巡视,访问村长乡绅,鼓励挖井浇地,主张兴办学校,从事创建模范村——族范县的计划。

在县长政令的推动下,定县许多村庄将庙宇改为学校,一时间办学成了风气。张振洲的革新思想,与孙发绪的民主思想是一致的。于是,张振洲联系了本村康清波等人,在村中热心提倡男剪辫,女放足,拆庙宇,立学堂。小炉匠手工业者康清波率先剪去发辫,曾被某些人讥讽为“康老官子”。

张振洲他们在县知事的支持下,没收了村中公产及大户族产,立案作为学田,在西建阳办起了新式学堂。这事引起了本村封建宗族的强烈反抗,造成了尖锐的冲突。张振洲等人奋力维护所创办的新学。待到一九一六年九月孙发绪调离定县以后,封建势力进行猛烈的反扑,康清波惨遭毒打,忠厚沉实的张振洲只得被迫到外村小学教书。

这件事发生在张寒晖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年龄虽小,但父亲勇于革新、追求民主的行动,对他有着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