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母亲崇源院去世之后,情形完全改变了。
因为过分思念母亲,忠长未经父亲允许擅自从二条城回到江户。因这一任性之举,台德院(秀忠)断然放弃了忠长,由此家光继承三代将军之位。
然而,当时家光并不因此高兴,也并无感激之情。证据便是,继承社稷之后,为了传位于忠长之子,避免有孩子出世。
不用问,在家光的心中,当三代将军可不是真正的梦想。
(还是把将军一职让给弟弟或者他儿子吧,自己可以在七大洋中随心所欲地闯荡……)
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梦想,既不凡又有男子气概!
然而,这梦想已然成了泡影。如今,“安宅丸”号早已废弃,拴在三浦半岛的某个港口,像老天的故意捉弄,令人啼笑皆非。
父亲台德院去世之后,这个梦想无论如何无法实现了。不仅是父亲一事,之后忠长竟切腹自杀,令人难以置信。
“如今这个局面,都源于东照大神的神佑吧。”
经常陪伴在侧的春日局这样说,于是家光将自己年轻旺盛的过剩精力都投入到重建东照大神的壮丽神殿一事上。
这期间,他还经常冒出这样的念头:
“不如抛弃一切尝试一次……”
家光常常会显现出像市井赌徒倾囊而出去赌博一般的特质。
这种胆魄,往好了说,是大度。然而,却也令人忧心,如同一个淘气孩子,叫人放心不下。
不过,天海大法师和土井利胜却心心念念将这顽劣难教的孩子培养成一位明君。
这一点有点类似后水尾上皇,闹了别扭便将天子之位传给年幼的女天皇明正天皇,也是世间罕有。然而,连这位后水尾上皇也正完全依照关东的意愿行动,这可真称得上是天意了。
家光将军和后水尾天皇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若产生正面冲突的话,定会引发成为史上少有大事。
不过,以家光进京一事为契机,事态一下子转变了。
日本的当家之主是天皇,却委任征夷大将军代替行使政治大权这一传统,无意中被延续下来。
从前,不论平清盛,还是源赖朝,此中的界限都极为模糊不清。换句话说,如同天上同时悬着两个太阳,潜藏着不安,不知何时何地会天象大变。
而经过织田、丰臣两代,政权的整顿才终于在理论上确定下来。
天皇权力的执行者就是征夷大将军。
这一传统无非是从日本的现状出发,认清国内目前还是以武力对抗武力,战乱纷争不断,仍为未开明之国而形成的。天海大法师使得这一传统深入人心,而由此稳固德川家统治天下的权力,使之坚不可摧的便是土井利胜。
(想来想去,我都只不过是这木板屋顶上的一块石头罢了……)
家光有时意气风发,有时又陷入忧郁。
那一日在皇宫的黑木书院里,家光便被松平信纲伊豆守十分严厉地敲了警钟。
“对了,伊豆守,之前说的那个南瓜,大炊头不是说还有两只也成熟了吗?将那两只也送到川越去吧。”
听到这话,信纲腆颜反问道:
“您究竟在说什么事啊?”
“就是那个南瓜啊。你之前说天海流着眼泪十分高兴地吃了的南瓜。”
“大人!大人您还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啊。那还未成熟的南瓜只会融化在菜粥里,再怎么流泪,也无法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啊。”
“你这么说,是叫我不要说无用的废话了?”
“非常抱歉,但的确是这个意思。”
“嗯,照这么说,我一直都在说废话,还妨碍了诸位的工作,是这个意思吗?”
“将军明鉴……嗯,试想,若天下的诸位大名之中,有人重新雇用将军大人和我,俸禄会如何分配呢?”
“你、你说什么?我可是俸禄三百万石以上的征夷大将军。”
“只是假设而已。假如将军和我都变成了浪人武士,流落市井,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嗯……这么说,你认为自己会得到高俸禄的工作?”
“是的。对于世间的平常事,我都了如指掌。总之,倘若有三个月的时间,我还能平定岛原之乱。不过,假如将军您赐予的显赫头衔不复存在,倘若他们以千石聘请我,会给将军您多少俸禄呢?”
听到这话,家光勃然大怒:
“给我退下,你这个无礼的家伙!刚和天海大法师言归于好,你又要和我吵架吗?他们给你千石,而给我最多五百石,是这个意思吗?”
“哎呀呀,他们给我千石,给将军您五百石……不,一百石也嫌多了。”
“什、什么?你想让我把你辞掉吗?”
“在您辞退之前,我会遵守先前的退下之令。您虽贵为将军,但这如同青涩南瓜一样的命令,恕难遵从。”
说完,他便耸着肩膀退下了。
从那之后,家光最初的怒气逐渐化成了满腔怨气与闷气,而且越是烦闷,就越发忍受不了。于是,他便取出春日局收藏在日光的《东照大神祝词》的副本,摊在椅子扶手上读了起来……
读着读着,愈发感觉到凄凉与愁苦。
“……您三岁那一年,生了大病,博学之士也罢,药师也罢,全都束手无策。东照大神若在世,便会赐药救命,并且药到病除。正如经文中所说,治病消灾,长生不老。东照君在世时的恩惠,报也报不尽,谢也谢不完。因为感念东照君的大恩大德,台德院(秀忠)在世时,令你经历万千苦难,秉持对东照君的虔诚信仰,故这来之不易的天下也如愿收入掌中,可以继承先祖东照君的遗志。这一切都源于东照君的恩德,是东照君赐给天下的宝物啊。
“东照大神骏河在世时,便将其天下托付给你。仙逝之后,化成守护一方的神灵,日夜不停地看护着你。你患天花的时候,大神曾不可思议地托梦,你的枕上可以看见东照大神的隐像,诚心拜祭之后,你立即痊愈。
“三年前,即宽永十二年(一六三五、乙亥年)你患病时同样如此,有不可思议的梦境出现,然后便痊愈。”
读到这儿,家光越发沮丧,他摇摇头,悄悄将书放到了另一书架上。
祝词的原文几乎全用假名写就,读起来很困难。这副本是天海大法师的徒弟晃海抄写的,不好懂之处已改成汉字,写完后秘密地送给了家光。
按春日局的说法,家光现在平安无事完全源于东照大神的恩德。而且,因为家光的感恩回报之心不诚,所以第一个出生的孩子不是可继承家业的男孩,而是千代姬。千代姬还是婴儿的时候,便已匆忙地许配给了名古屋义直的儿子光友,这做法明摆着是期待着嗣子的诞生。春日局一心祈祷,希望上天赐将军一个儿子,即使以她的寿命为代价也毫无怨言,这说来也十分不寻常。
正因为如此,秀忠的夫人崇源院才起疑心:
“家光会不会是秀忠和春日局的孩子……”
春日局对家光的偏爱竟已到了这个地步。而这偏爱有时也成了压在家光肩头的重负。
(这样的话,我岂不是被困住了手脚……)
然而最近,肩上竟又多出两三重负担。明确知晓家光是东照大神后代的土井利胜、天海大法师、松平信纲,甚而忠诚正直的酒井忠胜、柳生宗矩等,无一不以家光的教导者自居。谏言、谏言,谏言铺天盖地而来。
“早晚没完没了的谏言,谁能受得了?”
但是,每个人的谏言多少都言之有理。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一旦阴郁的情绪袭来,家光便陷入无止境的孤寂之中。
眼下,春日局正专心帮家光物色女官。既然女孩无法继承家业,那么,必须替家光物色三五个能生下嗣子的美人,她正是抱着这番打算。而土井利胜就像四处撒下大网的渔夫,佯装不知情,实则紧追不舍;天海大法师则不断以“护法”相逼。恐怕,各位的心里会想:
“乳臭小儿,完全不懂天地间的道理,不知天高地厚!”
如此这般将家光束缚得动弹不得。连松平信纲伊豆守都出言不逊,说什么“若我和将军都变成浪人武士的话,会以多少的价钱被雇用”之类的话。不,不过是举个例子,根本不必当真。可是,伊豆守的俸禄是一千石的话,将军的俸禄只有少于一百石才会有人雇用,这叫什么话!然而,说实话,可能事实的确如此。想到这里,家光说道:
“随他去吧。”
征夷大将军感到一阵孤寂席卷而来,几乎想趁夜晚悄悄离家出走。
(唉,说是什么征夷大将军,其实只不过是木板屋顶上的石头而已啊……)
他重新蜷起着身子,听到了走廊响起疾走的碎步声。
(是春日局吧……)
这么兴冲冲的,来做什么呢?家光再次缩起了脖子。
“将军大人,是妾身。”
声音传进来,外屋的隔扇打开了。
“将军大人,恭喜!东照君专程将天下第一的美女赐予本城,您一定会中意的。”
“什么,天下第一的美女?”
“是。娇美动人,仪态大方,温柔若水,天下第一。这位女子是东照大神特意寻觅而来,恐怕其他女子都不会如您的意。我终于解读出了神意,现在,我将她带进来,您好好地欣赏一下。嗯,我立刻前去。”
“先等等,春日局,别慌,把话说明白了。这天下第一的美女究竟是从哪儿来的?难道是从日光的神殿落入到江户城中?”
“不。这次的确从天而降,为了天下社稷。不过,不是从日光,而是从日光神殿的源头伊势神宫而来。”
家光心想,春日局是不是老糊涂了啊。
(女人办事总是一开始较真,最终陷入偏执。)
“好了,春日,冷静下来。伊势……你说伊势有仙女从天而降?谁会当真?嗣子一事,即便你不提,我如今也希望有一个……但,这也是天赐之物啊。”
“正因如此,这天赐之物就送来了啊!当然,她并没有明说是为大人生嗣子而来,不经意间突然从天而降,如此也是为了考验我们的真心与诚心。”
“春日啊,你最好先镇定一下。你是不是因太过认真而看到了什么幻象?仙女从伊势降临江户城……这就够了。既然你说确实看见了,我也相信。不过,这类事情还是别向他人提起为好,免得说你精神恍惚。”
听到这话,一直慌慌张张、心神不宁的春日局顿时怔住了,开始训斥家光:
“将军大人,也请您冷静。您知道伊势的庆光院吧?”
“怎会不知道!百年战国天下大乱,大神宫无人问津,只有尼姑坚守着伊势神宫。难道,难道……是庆光院的尼姑?”
“那么,庆光院特意送来一位堪称天下第一的十七岁妙龄少女……不,是一位威严可敬的当代庆光院殿下,品行高尚,容貌美丽,无可指摘。神意将她专程送到将军大人这儿来,您还不明白吗?能否请您诚心实意地见一见这位女子?”
家光无可奈何般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明白了。好了,你也平静下来吧。否则,我会烦得受不了……”
勉勉强强说完这几句,家光立即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