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爱好,感性的也好,理性的也罢,不可避免地总有一些差别。
既有天生喜好武术的农夫,也有如小堀州[ 德川家光的茶道师范,著名庭园艺术家。
]般将一生倾注于庭院建造的风流武士。
有性喜登山之人,有爱好游泳之人,有痴迷于山野狩猎而不能自拔之人,还有能从钓鱼中获得无上快感的人。
所以,因为喜好的不同,每个人所做的梦也是各色各样的了。建造安宅丸这艘世所罕见的大军舰,驾着它雄纠纠气昂昂地开往海上,家光这个豪放的梦想对于连乘舟的经验也没有的忠长来说,只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恐怖的战栗和责罚。
(果然,连哥哥都不同情我了……)
母亲的死,父亲的死,相继促成了忠长的不幸。因此现在的忠长,即使被流放到偏僻的山村,仅有十万石的领地,估计也会松一口气,安心一些。
已变得如此畏畏缩缩的忠长,对于家光所谓的海军大将的这一宏大的计划是怎么都不能理解的。
(对啊。不忍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所以才想到干脆让他坐上船,流放海外吧……)
只要听到“船”这个字,忠长就会恶心反胃。而且这还是一艘在日本没有落脚之地的大船,听到这个,他简直觉得这是一种史无前例的残酷惩罚。
(即使那个船到达了别的国家,我又能怎样呢……)
忠长将阿部丰后守忠秋送出隔间后,一个人待在屋里,望着天花板发呆。
首先浮现在忠长脑海中的是,骏河浅间权现的神社境内,半癫狂状态下自己猎杀的那群猿猴母子。
(果然,有报应啊……)
将小猴紧紧抱在怀中,呆立在箭手面前,仿若在哀求的母猴的形象,宛若如今自己的凄惨模样。
家光没有亲手射杀自己。然而,他所做的是把自己赶上他特地建造的大船。
“我可是救了我弟弟啊!”
一边大声说着,一边把那船远远地丢在海上。
“弟弟似乎要去唐国或天竺啊。真是像丰太阁一样啊。”
如此不可思议的刑罚,真是史无前例吧。想要活下来的话,必须拥有二十万的军队和超越丰太阁的军事谋略。家光定是准备嘲笑自己,若具备了这种勇气和能力,那你就活着吧。家光的嘲弄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这时,两个侍女,一个端着食案,一个举着灯走了进来。
忠长吓得一下子站起来,似乎觉得令人绝望的一切都纷至沓来。
“江户来的使者走了吗?”
“是。和您谈完话就立刻离开了。”
“骑马离开的吗?”
“是的。说是还有急事。”
“这样啊。对啊,果然这样。就该是这样啊。”
“趁着酒还没凉,您赶紧用饭吧。”
“酒吗……酒就不用了。你们去告诉留在城里的家老们,让他们给隔间装上围栏吧。”
“围栏……您说的是竹围栏吗?”
“是的。我是一个罪人。为了不让罪人逃走,就应该装上竹围栏,如此一来,就不用……”
说到这儿,连忠长都哽咽了。
“就不用……不用什么呢?”
“就不用专门安排人藏在树丛后监视我了……经常能从树丛中听到有人咳嗽,真是让人气得不行。”
“遵……遵命。奴婢会按照您的吩咐转达给家老们的。”
“等一下!”
“是。您还有什么吩咐……”
“你为什么不正视我?难不成我的脸看起来像只猴子吗?你看着我!”
“不,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啊……”
说着,忠长突然眼睛一酸,泪珠就扑扑地落了下来。
“我是一只没有妻子孩子,没有家臣,甚至连家都没有的离群的猴子。这只离群的猴子不久之后,将会被流放到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这样也好。但是……我如此的畏惧大海,非常想要逃离。所以,就请用竹围栏将我好好地围住吧……明白了吧?万一被我逃走了,那就是右京之进的失误了。就和家老们这么说吧。无家可归的离群之猴有我一个就够了。你们好好和家老解释,免得他们误会。”
“遵……遵命。”
“好了,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吃饭。”
说完,忠长急忙擦掉脸上的泪珠,重新坐正。
等侍女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间后,忠长才又开始叹气。
黄昏的庭院中,石灯笼里的蜡烛还没有点燃,灯笼前面爬满了藤花,开得紫气氤氲。
家光听到阿部丰后守的报告,心情很好,一边点头一边问话。
“对了。你跟别人说以后对马守要去了吗?”
“回大人。忠秋也好,重次也好,我阿部一族全是守口如瓶之人。所以特别留意,没有对高崎的家老泄露半分。”
“这样我就放心了。若是明白我想救他的心意,想必他心里也会轻松很多。实际上,忠长给天海上人写了四次哀求的书信。”
“竟有四次……”
“是的。看起来他真是痛改前非了。说起来,他可是个心高气傲,绝不轻易认输的人啊。”
阿部丰后守忠秋对家光的话暧昧地点了点头。比起家光,他并不怎么看重忠长。
“这样就行了。”家光说。
“令忠长安心……老实说,这是能给亡父的最好的供奉啊。”
“是。只愿将军大人您的心意骏河大人能够明白。”
“别操心了。我弟弟不是连这都不能明白的天生的笨蛋。比起这个,现在该到厩下的水渠疏浚的时候了。要仔仔细细把水渠给疏通了。”
“小人明白。没想到将军您突然要在厩下的水渠中演练水军。土井大炊头、酒井雅乐头知道后,肯定也会大吃一惊的。”
“说的什么话。我又不是故意为了吓土井和酒井才这么干的,而是为了处罚加藤家后稳定政局用的。”
“您对加藤家的处分,令外系大名都胆战心惊。对此情形,不能置之不理。政治就如同祭典,震动之后,还必须让人们的心情得到放松。”
在黑木书院内,撤下了所有下人的时候,家光的话中偶而会夸夸其谈起来。
(……将军一旦滔滔不绝、自吹自擂就说明他心情不错……)
阿部忠秋深知家光的习性,但也不忘告诫自己,不能随他之意太过得意忘形。
让忠秋来说的话,令骏河大纳言任海军大将乘坐安宅丸出海,这只是家光一贯不切实际的空想。
不论打算配备多少军力,以何处为根据地送其出海,这个计划都过于庞大,想想都觉得可怕。
“大人,眼下,安宅丸载着骏河大人,带着小船将要开往何方呢?”
“开到哪里都行。起航后,船员们一起好好商量再决定吧。如果你是船上的军师的话,最先想要开往哪里呢?”
“小人,做军师?!”
丰后守忠秋心中暗暗叫苦。
“若论射箭、击剑,小人还有几分自信,说到这海军大将,那小人就是在东施笑颦,是万万不能胜任的。”
“丰后守。”
“在……在。”
“你刚才说的东施笑颦,这一点很重要。一般人都会觉得,建水军的话水性好的人就行了。这种观念,其实就是失败的根本原因。海上已经聚集了世界各地的熟悉水性之人。仅是水性好的武士根本难以御敌。”
“原来如此。那么,您将派谁担任总参谋呢?”
“你心知肚明。相对于总参谋,掌握指挥权的是总大将。总大将不用说你都是知道是骏河大纳言担任了……”
说到这,家光一脸即将泄露重大秘密的表情,压低声音说道:
“骏河在骏府境内,是威震浅间大权现猴群的智谋过人的大将哪。有这种过人智谋的话,在海上打败世界各地水军是轻而易举的。问题在于,朝鲜和中国这样的国家是不会允许我们的船只轻易靠近的。”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航程伊始是最重要的啦。”
“是啊。避开唐国、天竺不停,先直奔罗马。换我就这样做。向罗马法王表示谢意,说,元和[ 元和,后水尾天皇的年号。
]初年出访罗马的伊达家家臣支仓常长,位列罗马贵族后回国,给法王增添了很多麻烦。”
“哦,最先开往罗马是吗?”
“对。然后,开始一点一点地征讨世界海军。我是说,顺道开始做这件事。”
“原来如此。一点点地征讨世界海军……”
“是啊。说实话,这是我想着要亲自前往,前前后后考虑了很久的作战策略。只是,绝不可虚张声势。根据日本天鸟船[ 天鸟船,日本神话当中神乘坐着在天空中驰骋的船。
]以来的规矩,我们是不能先对人开开火的。只要对方没有特意与我们为敌,就郑重地将黄金交给对方自己离开就好了。不管怎么说,反正祖父家康发愁金库中积蓄的黄金白银过多,就拿去送人好了。”
“这样说起来,像是专门去撒钱的。”
“怎么样,跟世上那些普通的水兵的见识不一样吧?所以,首先拿二三十万两献给罗马法王,向法王询问,世界上最强的海军停泊在哪个港口?”
家光说得得意忘形,一改平日的结巴。常人听来异想天开的念头,家光却极其坦然地描述着。
阿部丰后守忠秋小心听着家光问话的同时,还巧妙地附和着家光的叙述。
“向法王询问世界上最强的海军在哪个港口是为了偷袭该军港吗?”
“丰后守,那为时过早啊。我可还没说偷袭之类的话。接下来要先用黄金的糖衣炮弹轰炸他们。跟他们说,其实啊,在我们后面,还会源源不断开来很多满载黄金的大船。接下来向他们送上问候,问问他们是否愿意接受天鸟船带来的礼炮。”
“您说的,天鸟船的礼炮……是指?”
“一发礼炮就是黄金炮弹四贯目。八发……总之装在千两宝箱里打上八发,总共就是三十二贯左右。一旦接受我们的黄金礼炮,必定会……”
“啊,八千两!您真是要拿八千两黄金献给对方?”
“是啊。反正金库里堆满了黄金。就算是黄金,总是躺着睡大觉也是不好。睡多了,人和黄金都会变懒的。五万两也好,十万两也好,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阿部忠秋与其说是吃了一惊,不如说是胸口被人紧紧揪住一般的感觉。
黄金睡多了会和人一样变懒,这真是看透货币流通本质的不可思议的发言啊。
“大人,这么做,是用黄金来买、买那个根据地吗?”
“是啊。告诉对方,这只是定金,请稍等,我们还有其他运黄金的船,随后就到。”
“但是,您所谓的随后就到的运金船,是谎话吧?”
“这可不是撒谎。是有心要送的,只是还没准备好罢了。剩下的,就交由心思灵活的勘定方[ 勘定方,幕府负责处理财务会计的机构。
]收拾了。战争的话,还是在这些手段都用尽之后再发动才好。”
家光若无其事地说着。这时,等了半天的三浦志摩守走了进来。
“大人,您还没屏退旁人。酒井讃岐守大人从刚才就一直在等您。”
“什么,讃岐守已经到了吗?”
家光睁大眼睛咂了咂嘴。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我闲得无聊,刚才都把船开到罗马去了。”
“啊?!罗马?”
“没什么没什么,现在那船早回到江户了。把讃岐守叫进来吧。”
说完,家光对着阿部丰后守忠秋满面愁容地说道。
“丰后啊,见到你,我总会喋喋不休地啰唆上一通。黄金三十二贯的礼炮的事,可不要对别人泄露半个字。”
这就是家光,心情大好的时候说的话,哪是玩笑,哪是真心,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三浦志摩守在前面带路,酒井讃岐守忠胜一脸恭谨严肃地跟着走了进来,此时,忠秋早已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