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光的理解力,有时慢得犹如一头笨牛,有时又快得好似电光火石。
(土井利胜,看来已经不打算和我多说了!)
如果不是这样,他就没必要特意在自己离席之后,把对忠长和加藤父子的处罚都一口气决定了。
(采用如此冷酷的处理方法……)
也就是说,土井利胜定是连家光不同意自己意见时采取的手段都考虑到了。
“嗯。”
家光又一次沉吟了片刻,问了一个没必要问的问题:
“万一我反对你们对忠长的处罚决定,长辈们打算怎么办?想必,你们也都打算好了吧。”
土井大炊头利胜立即回答道:
“启禀将军。万一您反对的话,臣等就按照权现大人定下的规矩行事。”
“按规矩该怎样?”
“回将军。按照权现大人的遗训,若将军的继承人出了问题,就从尾张家,纪州家这些本家中选择合适的人选继承将军之职。不过……”
说完,土井利胜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断无此必要。大人您绝非违抗东照权现和大御所遗命之辈。我们这些家老也都清楚您的为人。所以,为转危为安,化祸为福,请您按照大御所的决定,处罚骏河大纳言。此外,对于未能做好萨摩防卫的肥后加藤父子,也请您忍痛下令流放二人。”
“这、这、这样的决定,我不能接受。在决定之前,为、为、为什么不好好问问我的意见?”
“小臣冒犯了。”
土井利胜又一次微微扯动唇角露出笑意。
“臣等见将军为了此事苦无对策,困扰不已,所以就擅作主张,想趁着诸侯还未有可乘之机,作出一刀两断的决定。当然,没有将军您的同意,还不能称做最终决定。若将军有更好的提议,不妨提出来,和臣等评议一番如何?”
说完土井利胜回头冷冷看了眼酒井忠世。
“将军大人看来有好办法啊。那么这个问题改日再议吧,现在必须得开始准备第十七回神祭了。雅乐头大人,是这样吧?”
家光慌忙叫道:
“先等等!关于骏河的话,我还没说完。”
“是。关于骏河大人的处理,臣等是一定要听听将军您的好主意的。臣等认为将军绝非违背权现大人遗训之人,所以,分别流放了骏河大人的家老,朝仓筑后守宣正、鸟居土佐守成次等人。请您的提案里也考虑到这个部分。”
“什么?你们已经流放了骏河的付家老?!”
“正是。虽然他们都是对自己主人尽心尽力的忠义之人,但是,也只能强忍悲痛加以流放,希望您能明白。”
家光语塞了。对付家老的处罚已经执行了,若是再放过付家老的主人忠长的话,诸侯之间会产生怎样的流言飞语呢?
将亲子发配高崎的父亲秀忠的一番苦心,让家光第一次栽了跟头。
“原来如此。你们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
“是。不能让诸侯们有对将军家起一点疑心的苗头。现在是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刻,需要当机立断。若不如此,也无法对九泉之下的大御所交代。”
“好!”
家光也迅即答道。
“骏河的事情由我处理!所以,这件事就先跳过,大家一起集中讨论下东照权现的第十七回祭祀吧。尾州家、纪州家就不用说了,和我年龄最接近的水户家也一样,明天把他们都叫过来才好。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说完,急忙拍手召唤下人。
“志摩,刚才吩咐的甜酒,赶紧给大家送上来。老爷子们也一起喝几口吧。谈到这么晚,让大家受累了。”
家光竟一点都没有结巴,干净利落地说完了这段话。
对家光而言,尾州家,纪州家的人,多少都是有点刺眼的。而水户的赖房和家光年龄相近,相处起来就会比较放松。前段时间,城内发生火灾时,家光曾到水户宅邸中避难,和水户赖房同住了一段日子。从辈分上说二人是叔侄,年龄却仅相差一岁,所以,相处起来反倒像兄弟一般。
第二天,家光把水户传唤到本丸,一看到水户,就马上开了口。
“水户,我正为骏河的事情烦着呢。”
家光皱着眉头,一脸愁容,拍着膝盖,命身边人退下。
“骏河已经痛改前非了。据我调查所知,一开始,骏河托崇传向父亲道歉,但是,崇传因为染病的缘故没能来江户。骏河获知此事后,赶紧前后三次拜托天海僧正从中转圜。”
家光性急地说着,赖房故意一改以往的沉着,反问家光。
“天海僧正拒绝了骏河大人的请求?”
“拒绝了还是答应了,这我也不清楚。因为,僧正认为我听不进去这样的话。他说不准认定我其实憎恶着骏河。僧正也好我父亲也好,都认为我的逆反心过强。他似乎对身边的人说,我太固执,听不进他一介老僧的话。”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我看起来是如此薄情之人吗?”
“不是,正好相反。将军您外表看来非常强硬,但实际并非如此。天海僧正说不定正是考虑到这点,才故意三缄其口的。”
“这,真是非同寻常的见解……那,我究竟是个强硬的人呢,还是个软弱的人?”
“毋庸置疑,与刚逝世的大御所大人相比,将军您比较软弱,所以天海僧正才有所顾虑,没有轻易开口。赖房是如此理解的。”
“难怪了……我很软弱……天海心里是这么看我的啊。”
“如果您注意到这点的话,今后的行事就应该更强势一些才行。”
“水户,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刚才你说,和父亲相比,我比较软弱,是吧?”
“正是。”
“所以,你也觉得我是由于自己的软弱个性,才迟迟不处罚自己犯错的弟弟吗?”
“如您所言。实际上,为了这事,纪州大人曾经一度派使者前往高崎。”
“什么,纪州大人……”
“是的。似乎是想瞒着将军,将替身留在高崎,救出骏河大人。”
“什么?瞒着我?!”
“但是,高崎的安藤右京之进……应该是说,骏河大人自己拒绝了纪州使者的提议……由此,情况为之一变。不管怎么说,纪州公还有肥后加藤家之类的麻烦亲戚。”
赖房直视着家光,就此停了话。
近来,赖房直视的目光中,总有一种凌厉的味道。不必要的话一句不多说,仅从眼神中流露出直逼对方心底的,可谓阴森的压迫力。
家光也用要将对方射穿一样的眼神回望着赖房,低语道:
“原来如此。纪州,你,甚至连安藤右京之进都抛弃骏河了啊。”
“不止。连天海僧正,他的亲生父亲全都放弃骏河大纳言了。说不定,连纪州派出的使者也……”
“就是这事!骏河的所作所为或许确实有些过分。就因为这样,大家就对他群起而攻之,难道你不觉得骏河有点可怜吗?”
“不,小臣也觉得可怜。”
赖房低声回答道。
“如果骏河大纳言不是二代将军的儿子的话……如果不是因为他应为武士的师表这一立场的话,说不定会同情地流泪。”
“这么说,就因为是将军的儿子,所以就不能以寻常的人情而论?”
“所言极是!在战场上是不能有半点疏忽失误的。对于这点,大人您应该更严肃地对待了。能够重新来过的人生只能是轻松安逸的平民的人生。”
冷静地说完后,赖房才第一次将视线从家光脸上移开。
“值得庆幸的是,我赖房,从权现大人身上,从兄长秀忠身上,好不容易才学到了这点。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也想不明白,为何我非得一直处于尾张、纪州的下风呢?正如公家法度的条文所写,同是权现大人之子,将军家、尾张家和纪州家为御三家。而我赖房最大也只是个中纳言,负责监督三家的接续……差距到底在哪里呢?后来终于明白了,世上的事,不是光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决定的。我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走到了今天。”
赖房一直看着房间的入口,爽朗地笑着说道。
家光急于要转变思考方式而急躁起来。
赖房说的,家光似懂非懂。身为将军之子,就必须承受超乎常人想象的痛苦。若真是如此,父亲的确要比自己强悍许多了。
可是,为什么天海,安藤右京之进,尾张,纪州,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全都用这种眼光看待忠长呢……
身边的人都把忠长视为不配当武士的莽夫。简单点说,或许就是把忠长看成了不着盔甲即冲入敌阵乱砍一气的任性妄为的冒失鬼。
无论是作为将军之子而言,还是上层武士而言,如此任性妄为之举,都是不可原谅的。众人正是坚信这一点才会如此责备忠长。
(若是一不留神,连自己都会陷入难以挣脱的大圈套当中……)
家光敏锐地感觉这一点,瞬间转换了话题。
“那,下一个问题,我家光目前正在为父亲服丧。今年又赶上权现大人的第十七次祭祀。怎么办好呢?服丧期间的祭祀事仪怎么准备才好?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赖房脸色稍微一沉。
“权现大人第十七回祭祀,最重要的,是按照大人您心里的计划行事。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所以您的行动必将成为后世的典范。”
“你说,后世的典范?”
“是的。就算先祖对您的安排有任何异议,既已离开人世也就无话可说了,只能把一切委托给子孙。”
说完,赖房轻轻笑了。
“大人说权现大人是举世无双的大人物,如果您和权现大人一般施行仁政的话,那也就是当世无双的明君了……与此相反,北条高时之流,一朝被愚蠢的天狗所迷惑[ 此处是指北条氏手中的镰仓幕府被后醍醐天皇推翻一事,后醍醐天皇曾被源赖朝称为“日本第一大天狗”。
],就注定了其后世的祖先永远都是愚蠢的。对于此事,实际上,小臣没有发言的资格。我水户不过是二十余万石的目付役。最多不过和将军您商量下继承人问题,然后把结果奏报朝廷。而作决定的始终是将军您和尾张、纪州三家。”
赖房沉着地说完。家光又一次语塞了。准确地说,家光突然觉得全身发紧,然后变成剧烈的战栗回荡全身。
“所以……权现大人的祭祀事宜,随我……我家光的意思而定是吗?”
“正是。当然,京都还会派使者过来。其他的一切都随将军之意……”
通观家光的一生,还没有遇到比水户赖房的这几句话,更强烈地令他全身战栗的东西了。
把家康比作被天狗迷惑的北条高时也好,比作绝世的大英雄也好,这都不是我作为末子的赖房之流所能干涉的事,就这样赖房将自己的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
还不只是推卸责任,而是像抽了一鞭似的,让家光痛切感受到了宗家继承的责任之重。
“嗯。”
家光屏住呼吸,反过来盯着赖房。赖房的眼中又一次闪烁出金色的光芒,那尖锐的光芒像利剑一般似乎要贯穿家光的胸膛。
“原来如此。你是认为,作为权现大人,他的价值也还没有定论,是吧?”
“是的。这取决于身为子孙的将军您的才干……如果您愚昧无知的话,无论用多么精致的飞檐装饰东照神宫也好,最终它还是会被荒草埋没。”
赖房又若无其事地笑着补充道。
“我赖房,前几年去了镰仓,参拜了赖朝公之墓。赖朝公之墓是大概齐腰高的五层小塔……天下拱手送给了北条氏,松虫在地底低鸣。大抵人的智慧不过如此啊。”
家光直勾勾地盯着赖房,目光有如一根利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