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先骂了井上新左卫门一通,说,这怎么可能是我的署名。然而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和他自己有关的事情,所以,就把作为证据的书信和事情的裁定一并交给了松平伊豆守……伊豆守一调查,就发现伪造文书的是正在江户的加藤的儿子——父亲肥后守参加完大御所的葬礼已经回到领地,所以,就先派了刚才提到的五千石的密探首领中根一岐守去熊本。”
这次的事件太大,连赖宣都说不出话来,额间暴起几根青筋,低声沉吟着闭上了嘴。
安藤带刀缓和了语气又说道:
“清正公的这个孙子,真是个超乎想象的捣蛋鬼,有人说,他目中无人这点,和如今在信州度过惨淡余生的忠辉大人年轻时很相像。有时候,他会用白扇砸前来问安的重臣,或者用高八度的声音吓家臣,对啦对啦,还在客人的背上(——这家伙真是个白痴啊)偷偷乱写乱画,让人顶着满背的涂鸦回家。”
“嗯。”
“总而言之,老臣认为大人在中根一岐守回来之前,还是假装不知道为好?”
“嗯。老爷子这么想的话,我就只有佯装不知了。原来这次事件,从大炊头到伊豆守,甚至中根一岐守都是亲自处理,密不外宣啊。”
“说起来,不过是小孩子的恶作剧罢了……”
安藤带刀又低声插了一句。
“老爷子,这么一来,事情的性质可就变了。”
赖宣沉痛地补了一句,突然把酒杯放回了食案。
“熊本家的儿子是如此任性妄为之辈的话,岛津的统治必定不够严明。熊本本是鹿儿岛的统帅啊。”
“虽然您这么说,但这显而易见只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而已。”
“不,并非如此。十五岁,可说是孩子也可说已经不是孩子了。是打造才能之根基的年龄……把输棋的郁闷发泄到大御所托付身后之事的大老身上,成何体统!”
说完,又压低嗓子,对安藤带刀补充了一句,
“我们也疏忽了。大御所出殡期间还喝酒。精神松懈的地方真是到处都有啊。老爷子,今天这一杯可不是酒啊!听好了,不是酒,是让我们引以为戒的水……都这样想着把今天的事给我忘了吧。明白了吧。”
赖宣说完后,伺候用膳的名取三十郎静静地把酒器放回托盘上,端着托盘恭敬地退下了。
安藤带刀凝神看着名取三十郎离开的背影,百感交集带着呜咽的声音说道:
“大人……”
“我有一个想法。”
江户城的白木书院内,家光说道。
“骏河的事情,大御所在世的时候始终没给个明确的处置意见。但是,设身处地地想想,大御所的心思我们也都是明白的。因此,最近马上就要造好的安宅丸和骏河本人我们都要一并接手。特别是,不用向对方隐瞒这一点。然后,我要给安宅丸配备一些供应船,把骏河大纳言放逐出日本。放逐的地点我不管。到大明国也好,到传说中山田长政临终之地的暹罗国也好,抑或是到爪哇国都好,这个就让骏河大纳言和他的随从自己决定好了。”
家光说到这儿,坐在右手边的土井利胜插说道:
“小臣恐怕不敢苟同将军的提议。”
“根据刚才安藤右京之进的报告,骏河大人现在神情恍惚,根本不能自主决断。将这么一个没有主见的人放逐海外,万一落到敌人之手,会有怎样的后果?日本国内就有大量的浪人,流亡海外的浪人也为数不少,如果这些人得到骏河大人的首肯,对我国刀剑相向的话,该怎么办呢?这样恐怕会招致以前元寇来袭一般的祸患。所以,刚才的提议,还请您三思。”
说完,土井利胜又马上催促次席的酒井忠胜发表意见。
“讃岐守,您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如果骏河大人主动请求流放海外的话,另当别论。但是,如大炊头所言,确实不能让人放心。”
“伊豆守呢?您怎么看?”
“是。小臣和讃岐守意见一致。”
接下来,土井利胜又催促大老格酒井雅乐头忠世发言。
“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在此,我非常想听听雅乐头的意见。”
酒井忠世慎重地侧头思考了一下。
“除此之外,还有熊本的加藤肥后守父子的事,因此我认为这件事特别需要谨慎处理。各位觉得如何?已故的大御所强忍心中悲痛把骏河大纳言移到高崎,想必在命令骏河大纳言迁居高崎时,大御所的心中就已有了决断……”
“您是说,大御所早有决断?!”
“大御所必是忍痛思量,若对骏河大人听之任之,他必会坠入魔道。”
家光焦急地探身问道:
“所以您是说,骏河和当年的忠辉一样都有反叛之心?”
“若是没有反叛之心,只是因为胡作非为的话,大御所会忍痛将骏河大人迁移到甲府,接着又流放高崎吗?”
家光正想开口,土井利胜举起手制止了他。
“大人,您说过没有必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当成是大问题。只是,现在是改朝换代的关键时期,所以要请您三思。我们先听听中根讚岐守的报告如何?”
“那就叫讚岐守进来吧。”
松平伊豆守信纲巧妙地转换了话题。
家光额头青筋毕露,禁闭着双唇。
幕府要职设置中,除了老中三人之外,又设了若年寄[ 若年寄,江户幕府的职位名,老中以下的重要职位,统领旗本和老中支配以外的职人。
]六人众。松平信纲,太田资宗,三浦正次,阿部重次,阿部忠秋,堀田正盛,六人都在,却没有一个人表露出想要帮助骏河大纳言的样子。
“丰后守……”
家光用尖锐的声音唤了一声号称硬汉子的阿部忠秋。
“连你也不为骏河说句话吗?”
忠秋听到家光的提问后,却反而愤然答道:
“我不会为他说话的!那人向大御所提出无理要求,并要流放自己的哥哥将军您。我只对看清他的大御所怀有无比的同情。”
家光怅然无言。
骏河,像你这样身边一个同伴都没有的男人,真是世间罕有啊……
正在这时,由松平伊豆守叫进来的,被派往熊本的中根讚岐守正盛,屈身走了进来。这个统领二十二骑,巡回全国执行秘密活动的人,被传唤到这样的地方,小心得近乎难堪也是可以理解的。
“小臣是中根讚岐守正盛。”
讚岐守在末席落座,两手牢牢地撑在地上。家光咂了咂嘴,将视线移向别处。
在改朝换代的时期,存在一些偏袒是难以避免的。人,在理性之外,既有自己的喜好,也有合得来合不来的情况。然而,如骏河大纳言这般,被自己的父亲抛弃,却完全得不到别人同情的,真是非常罕见。
或许是因为不了解自己的实际能力,而一味妄自尊大,所以暗地里招致了很多人的反感。
当天晚上,家光回到大奥。
“春日,你怎么看。今天议事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开口为骏河说情。难道骏河就这么讨人厌吗?”
春日局冷冷地答道。
“正是如此令人讨厌。那位大人,是个只会为自己的得失流泪的自私鬼。”
“什么,只会为自己的得失流泪……”
“是。与此相反,也有为了他人而不分好歹痛哭流涕的人。这种人也并不可靠。”
“你这是在讽刺我吧,春日?”
“奴婢不敢。大人您连为自己哭泣都忘了。呵呵……现在,我每天派来送饭的阿振,您对她可真是太无情了。”
面对这直白的抗议,家光满脸通红,狼狈不堪。
“我不理阿振,根本……不是因为没有同情心。”
“哦,那么,是为什么呢?大御所已经过世了,而您还没有世子。大人您欠缺的不是同情心,那又是什么?”
春日似笑非笑,她讽刺的话语中,带着母亲责备孩子的调调。
“我今天不是要来谈阿振的。骏河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拜托天海的?我是来问这个的。”
“是。我按照大人的吩咐,告诉天海,骏河大人是要漂走的蛭子,所以,那个叫什么安宅丸的船一建成,就让骏河大人乘船出海。”
“什么,让骏河乘安宅丸出海……谁、谁、谁叫你这么说的。想要乘着安宅丸离开日本的是我啊!家光!”
“呵呵呵……您在说什么呀。大人您要逃走了,那日本国该怎么办?大人您是受封于天皇统御万民的征夷大将军,忘记自己本分所在的话,不止天海僧正,连土井大炊头大人,酒井雅乐头大人都会号啕大哭。甚至东照权现和刚过世的大御所大人如果地下有知也会悲泣不已的。请您不要再说傻话了。”
被自己乳母狠狠挥了一鞭,家光急促地咂嘴,声音也结巴了起来。
“这、这、这么说,你、你一开始就知道天、天、天海根本没有从中斡旋吧。”
“是。这点小事都看不透的话,我何以掌管大奥。不管您说什么糊涂话,我坚信家康大人和天海僧正都不是那么糊涂的人,所以,我就擅自作主派出了使者。”
“啊。你竟敢、你竟敢——那么是你派使者通知大家,不用管骏河的事,是吗?”
“正是。所以,土井大炊头也好,酒井雅乐头也好,六人众也好,都对骏河的事置之不理了。大人您是万民之主,不是给人抹鼻涕、擦屁股的。”
“你可真敢说啊!”
家光气得咬牙切齿,却说不出话来。
“大人!”
“什、什么!”
“难道您心中没有比骏河大纳言更重要的事情了吗?”
“你又要说,赶紧生世子了吧?”
“您怎么会这么想!世子的事情,当然是必须挂心的。但是,现在理应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作为三代将军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不、不要拐弯抹角。你到底要让我做什么?”
“是。今年是东照权现第十七回忌辰。在您父亲的服丧期间,东照神君的第十七回忌辰,如果您不能把这两件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话,便会令天下诸侯看低您的能力。所以,您首先要把祭祀的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给天下人做一个典范。”
说完,春日局笑着回头看了看身边的阿振。
“阿振,快点上茶。如果不是您在服丧的话,是想给您上酒的,可那不是天下人的榜样。既然是将军,日常言行就必须要为世人做表率。阿振,先上茶,然后把饭也送来吧。”
“遵……遵命。”
阿振满脸通红,端着高脚茶几进来。春日局恭敬地行了个礼后,离开了座位。
家光不停地咂着嘴。
(春日局的内心,说不定正因为骏河大纳言的没落而窃喜呢……)
家光心想。
(不,不只是春日。家光身边的所有近臣,内心都为骏河大纳言的流放而松了一口气……)
果真如此的话,家光有一种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毫无办法的感觉。
据说,天海僧正对柳生但马守说,骏河大纳言的事情他不愿多言。原因在于,天海认为,将军家光是怎么都不会听从他的建议的。所以,就流露出不想对骏河大纳言进行劝说的意思。
“事实上,僧正说大人您的性子像匹烈马一样。那位烈马一般的人物,是不会听从愚僧的意见的。所以,他说他根本没有过问这件事的念头。”
听到柳生但马守的这番话,家光身上的血一下直冲脑门。若说忠长像匹烈马,所以不愿替他转圜,这倒还不难理解。但是,家光像烈马,所以不替骏河大纳言转圜,这根本就说不通。
“这么说,天海也犯糊涂了啊。”
家光咂着嘴,宗矩不带感情地附和着。
“传说,人过百岁,便会神思缥缈,令人难以琢磨。”
“别说漂亮话了。我说天海就是老糊涂了。忠辉那件事,他也劝说过神君来着。”
“确实。不过在众人眼中,忠辉大人是烈性的骏马,而忠长大人只是发狂的小马驹也说不定。”
“你是说,烈马和烈马之间也有区别吗?”
家光恨得咬牙切齿,而柳生宗矩却呵呵地傻笑着道,
“二人的差别,在大僧正看来是清清楚楚的,因此他才放弃劝说忠长大人的事的吧。”
这样装傻,宗矩的想法大抵也可以知晓了。于是他又尝试和春日局再谈了一次,春日局却比宗矩更加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