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你所说。不仅如此,这样一来浪人们心中的不平不满也就慢慢消退了。因为他们依靠新发现的生计已足以维生,为何还要特意远渡海外,混入血腥的战役中呢。换句话说,我等血盟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了。你明白了吗?”
“嗯……”
“你生长于难波[难波,大坂市一带古时的称呼。
],应该也注意到了身边由黄金所带来的变化。行业的种类增长到了以往全然不可比的程度,商品的数量亦不断增加,这些皆吸引了浪人。这便是自然的发展趋势啊。”
“您这一番话,我大约明白了些许。我能够成为金鱼屋老板也是因为货币的流通变得更顺畅了吧……”
“世道人情皆风云已变,但丸桥忠弥却不明白这点,只知一旦武士之间缔结了盟约,就断然不会改变。他若是能控制酒量,懂得生活节俭就好了。可惜他那泡在酒缸中的身体本就已然不能顺应时势的变化了。如此,打乱了他人生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由井正雪,这道理也就说得通了。”
“先生……”
“你认为这样的我能抛弃无依无靠的忠弥吗?仔细想想的话,我正雪也已年近五十岁了。就算要放弃我自己的人生,就算只有我一个人,至少让忠弥知道还有一个人没有背叛他没有抛弃他,那样他就不会因为同志背叛而化身恶鬼,能够安然瞑目了吧。”
“这……但是……”
“要谋图大事,能够慎重地看透事物本质原本就是必要的。然而不经意间,我正雪也看错了。我继承楠不传之时,也自以为是大楠公遗言中所说的那个转生了七次讨伐朝廷敌人的壮士之再世。那时的我是何其自满啊!终究,我还是在丸桥忠弥一事上铸成大错,使其背负上谋叛之污名,此事乃我人生一大瑕疵。大楠公暂且不论,我真是无颜面对养父不传先生。所以我想,至少在最后为丸桥忠弥秉持情义,与之共死。半兵卫,你能了解的吧。”
“先生,难道您也要锒铛入狱……”
“不。我若是被捕,对忠弥是尽了义理亦尽了情谊,却对不起不传先生留下的门人们。因此,一旦我觉察到阴谋即将败露,就会逃出这个道场。虽说逃出道场,若我孤身一人逃不掉的话,就离开江户自尽而终……这样的计划你觉得如何?我已自尽,而组织的其他人已然察觉时势变化,实质上已跟解散了一样分散于各地,相互间不通联络。如此一来,阴谋的真面目就成了一个传说,如同南柯一梦。非要说个由头的话,就是传承自大楠公的谋求日本安泰的义举,在将军家光的治世之下因被时势所赶超而失其必要。或许我会留一封遗书,表明这是因自身之无能而向天下谢罪……这样,此事便得以解决了。如何?”
“您认为这样做的话,幕府就不会追究此事了?”
“难道你认为松平伊豆守还会执拗地继续追查吗?”
“松平伊豆守应该会就此作罢吧。但是,丸桥忠弥被捕,由井正雪切腹自尽……若结局如此,那么在这风云变化的世道中,一些蝇营之辈或许会集结起来兴风作浪,利用此事作为他们发迹的基础,先生您难道没考虑过吗?”
“原来如此。如今的武士已是人心不古了啊……”
“是的。那些官吏若是想靠此事来发迹,而调查一些有的没的事情的话,我们的同志哪是销声匿迹啊,甚至可能连毫不知情的父母姻亲及其子孙都会落中捕吏之手而被处刑……我半兵卫不得不这样去考虑,您觉得呢?”
“原来如此,这世间的武道与正义都已经堕落了。”
“如若不从根本上改变观念仔细思量的话,反而会给这时势以可乘之机。不错,武士道已与柳生十兵卫父子毫无怨言就自尽的时代完全不一样了。连直参[直参,江户时代直属将军的武士中,俸禄一万石以下的人。
]的将军家臣放高利贷都无人见怪,现今就是这样一个武士道义扭曲不堪的时势啊。”
“这么说,你是认为我的想法还过于天真了?”
“不,不是说您的想法天真或者拙劣,我半兵卫十分理解先生您的心情。但正因如此,我才敢于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么你的想法是?”
“我认为,轻易出逃,是不认真的表现。”
“哦?你是说我不够认真?!”
“先生,我再敬您一杯酒吧!然后请您先安排同志去琉球暂避!想出这个方法的,正是先生您啊。”
“去琉球啊。”
“要去琉球,有件事很重要。”
“哦?所指何事?”
“绝不可放开人情关系。依靠纪州大人及萨摩,总之先离开本国,将此作为上上策。像丸桥忠弥那样被捕的话,就是一筹莫展任人宰割,从罪名到处刑都只能任由对方处置了。”
“或许是这样吧。”
“先生,丸桥忠弥果然不适合作为同党。不适合的同志就应该与其断绝关系。若无这样的觉悟,也只会让失策之轮更加松动而已……您能否再重新考虑一下……”
语毕,半兵卫目不转睛地盯住正雪,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
即便是由井正雪,也不由得被半兵卫如此惊人的觉悟所慑服,沉默着为他倒满了酒。
今夜,泉中鲤鱼不断跃出水面,季节已完全进入春天了。
将军家光虽然几经昏迷,但终于挺到了四月二十日。或许是因为自己极为尊敬仰慕的祖父家康的忌日为四月十七日,家光为了不在此之前死去而拼命努力了吧。
总之,在时而发热时而吐血之后,他意识模糊,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但有时也会突然睁大了眼睛对身边的阿万说:“哦,你还陪着我呢,我还活着啊……今天是何日了?”
他摸索着找到阿万的手然后握住,想要通过这个动作来表达对自己还活着的感慨,以及对阿万日夜陪护的感谢。
“您说什么呀!世间正值最美好的春季,不久池边的菖蒲亦将绽放。到那时,您可得再与少主们一起去赏花啊。”
“唉,不说那个了。今天究竟是何日?”
四月十五日的午后时分,家光第一次这样询问。
四月二日,幕府下令由纪州赖宣去熊野三山代为参拜,以祈愿家光早日病愈。八日,年仅十一岁的家纲代其父君接待了从京都远道而来的岁首敕使。九日,家光让人拿来了由侍童所饲养的百舌雀,似乎是在追忆没有养鹰而养了雀的童年时光。也或许,是看着鸟笼而想起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十四日,家光开口要求堀田正盛等近臣在其病榻边进行剑法比赛。然而,当正盛等人作好准备再次出现在家光枕边时,他却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终究没能看成比赛。或许,家光是想向大家表明,自己在祖父的忌日之前是不会死的,“将军我气力犹存”吧。正因明白这点,阿万也故作刚强若无其事地问他:
“大人,要把歌舞伎的勘三郎叫来吗?”
然而家光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小声自语道:
“还有三天啊……”
“还有三天,是指什么事呢?”
“东照权现的忌日。”
“啊,那件事的话,也已准备周全让人代为参拜,请您安心。后天十六日,终于就要进行迁宫仪式,把东照宫从上野迁往正殿。这也将由家纲代您参拜,敬请安心。”
听她说完,家光微微点了下头就又睡过去了。
两侧肺部均有空洞的家光,无论多么想活下去也只是垂死挣扎。但是为了侍奉祖父,他却拖着这样的身体拼命让自己不在忌日之前就合眼而去。对此,连典医[典医,又称御殿医,江户时代奉仕将军、大名的医师。
]们也为之瞠目——不,不仅仅是典医们,阿万夫人更是如此。
家光有时会突然在昏睡中睁大眼睛问:“今天是何日了……”
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阿万都得移开视线紧咬牙关,才能让自己忍住不流泪。若此时,伴在身边的不是阿万夫人,不论是家纲的生母阿乐夫人也好,还是纲重的生母阿夏夫人也好,或是纲吉的生母阿玉夫人(桂昌院)也罢,定是早就心慌意乱张皇无措了。与她们相比,阿万不愧是教养和觉悟都不逊男子的巾帼。家光一早就看透这一点,才会让从伊势掠夺而来的阿万为自己送终。从此事可知,家光之所以被称为名君,是因为有其敏锐而准确的洞察力与之相称吧。
总之,家光在死亡迫近之时不接近阿乐、阿夏、阿玉等人,是有其明确的理由的。接近这些无甚教养的妻子,让人看到她们慌乱无措的样子的话,其所生子女之才干也会被怀疑……从这点上,我们能够充分感受到家光极为自制。
与异性发生关系时的家光也不过就是个好女色的人,然而面对死亡的家光却像变了个人一样,深思熟虑地安排好了所有事物,完全展现了其武将风采。这样说来,缠绵病榻后的家光,确实有了某种征夷大将军的品格。对朝廷的担心,对伊势神宫的重视,以及对亲信、爱妾和大臣们分别作出的妥善安排,无一不证明了这种品格。
阿万有时自省,要是早知家光是这样一个人的话,自己那时也就不会那样固执己见了。若是在年轻时为他生下子嗣就好了……这样想着,她又暗自羞愧于所想之事的狭隘。一旦献身于伊势的庆光院,就意味着成为日本这个大家族之母。不,不是母亲,应该说是乳母或者养母。然而不可思议的命运却让她如今一心准备着为家光送终。既然已经这样决定了,本应心胸开阔,贯通始终。不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羁绊缔结于何时何地,都不应该纠缠于此而变得气量狭窄。
因此,家光有所忽略的地方,就算由她主动询问也定要将其弥补。这样想着,阿万就在家光心情愉悦的日子,大约是十日或十一日的时候,试着问了一下:
“将军,您认为到了家纲大人那一代,大奥的人数以几人为好呢?”
她一说完,家光立刻就回答了。
“那就得由那时的将军自己决定了。希望届时能把我使唤过的人、我身边侍奉过的人,以及春日雇入的人等先大致清理一下。就与歌舞伎的舞台一样,登台之时和谢幕之时都是极为重要的。”
“那样的话,我想离开大奥的人会有三千五百人左右,那样也可以吗?”
听到这话,家光微微点了下头,
“能够公平处理此事的人,除你以外别无他人,因此我才委托与你。好好考虑一下吧,可别让伊势大神蒙羞。”
“是,那我就下定决心开始清理……”
“这事不简单,就靠你了啊。大奥的人数不断地增加实在让人困扰。”
其他事已经分别吩咐了酒井讃岐守和松平伊豆守,而大奥的事又明确地委托阿万,因而家光的语气听来似乎反而很愉快。
至于阿万,亦是十分欣慰。“大臣们并没有做到圆满,在最后让家光安心并为他送终的人是妾身……”这样想着,她就觉得空落落的心被填满了,但同时亦有些生气。
(果然是明君。连妾身也在不知不觉中被笼络了……)
十九日午后,家光又问了阿万同样的问题。
“——阿万,今天是何日?”
“是十九日。”
“——这样啊,十九日了啊,很累……我要睡了。”
“您安心睡吧,不必担心。”
正要闭上眼的家光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什么时候来日光看看吧……因为有我在那里笑呵呵地侍奉着权现大人啊……”
翌日,二十日过午之时,家光逝世。
酒井讃岐守带着他一贯严肃谨然的神色,宣告家光去逝。然后面不改色地对德川赖宣(纪州)、赖房(水户)、光友(尾张)及保科正之(会津)四人宣告了家光的遗托。
“——因继承者家纲公尚年幼,特托你四人着力辅导之,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