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到了病入膏肓之时,家光也并没有将妻室或子嗣叫到身边。按酒井讃岐守的指示,仍由十一岁的家纲代替父亲去东照宫进行了参拜,接着在上野的东叡山让家纲为家光祈求身体痊愈。由于家光是如此地敬重家康,在家光的心里家康将军永远是首位,因此酒井忠胜觉得此时只能依靠东照权现的庇佑与支持了。
另一方面,阿万夫人也在家光身边日夜守护着。为了防止家光病危的消息散布出去,阿万夫人于二十五日在二之丸组织了一次猿乐表演,从城内请来了歌舞伎表演家勘三郎,家光也观看了此次表演。在接下来的第二天,即二十六日,家光还观看了山本加兵卫的无边流长枪表演。
自从家光观看了山本加兵卫的长枪表演之后,城内关于家光病危的流言也多少平息了下来。人们想,即便家光是一个顽固好强之人,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带重病观看长矛比赛。与此同时,关于肺结核的病情也做了严格的保密工作。因此在这一场长枪表演之后,连大街小巷里的店铺小二都安心地吁了口气。家光虽然没有掀起御帘,但靠在扶手边上看完了整个比赛。
山本加兵卫对于此次表演机会也不胜感激,以自己的倅久茂枪法与沟口重长的剑法进行了精彩的比试。
三月三日是女儿节。经过酒井忠胜与松平信纲的商议,最终决定让家光御览此次节日表演。当日的节日朝拜是由家纲代父进行的,而家光则观看了武术比赛。当天,家光的御帘也并没有掀起,御帘里的人到底是不是家光本人也无人知晓,谁也没有清楚地看到。但是,同一日家光又邀请了歌舞伎进行表演,并也观看了表演。或许将军是勉强支撑着身体观看整场表演的吧。
三月六日进行了木村助九郎的剑法表演,而这一次是家光主动提出要观看的。
“自从柳生老爷子去世之后,谁的剑法最好呢?”家光询问了每日轮流拜访中奥数次的松平伊豆守与酒井讃岐守。而两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道:“飞驒守宗冬的功力远不如其父,在徒弟之中就属木村助九郎最为厉害了吧。”
由于二人回答完全一致,因此家光立即下达了命令:“传助九郎,赴京表演剑法。”
对于“死”这一概念,此时的家光心里已做好了准备。
“我想看完表演以后再死。”
他若无其事地说出了“死”这个字。
三月六日,木村助九郎来到了中奥的庭前。这一天,家光倚靠在病床上如痴如醉地观看了柳生新阴的各样招式。
“助九郎,你怎么看?柳生流作为德川家的流派,是十分之完美的剑法吗?”
“回……回大人。小人认为完美的剑法不只是由表面的手法决定的,而是要与深入磨练的内部心法相结合才能熠熠生辉。”
“原来如此。但马守生前也经常这样说的,若用剑之人无德,则其剑法亦无心也。”
“将军所言极是。”
“啊,真是精彩啊,难得如此神清气爽。作为奖赏,我吩咐阿万为你准备了很多东西,望你今后更加努力,用你的剑法守护天下苍生。”
这一番话,成为家光最后一次关注兵法的时刻。从当晚开始,家光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为家光祈求身体安康的命令从幕府传到了各个神社。十二日,各家名门一齐来到中奥探望了家光。然而当时家光高烧不退,意识模糊,根本无法分辨出每一个人。
十四日,家光仿佛像要传达自己的遗言一般,突然把纪州的赖宣和光贞父子、水户的赖房和光圀父子叫到了枕边。
“你们来了我真是高兴啊,天下大任就交给你们了。我死后把我葬在日光,背离父亲大人或许有些不孝,但即使在黄泉我也要在权现大人左右。唉……祖辈留下来的大业……要与皇室和平……”
最后的一句话,谁都没有听清楚。大家一时忘记了回应家光的话,呆呆地立在原地。
发现其他人都愣在了原地,水户光圀立刻回答:“谨慎对待皇室,携手完成祖业。将军的话我们铭记在心,请将军放心。”
见光圀如此回答,其他人才似乎回过了神般纷纷俯首跪拜。
家光听到光圀的回答之后很满足似的点了点头,握住了纪州赖宣的手,以十分疲惫的神情又昏睡了过去。
家纲为父亲在东照宫进行了第二次参拜之后,于三月十七日被家光叫到了中奥。与此同时,“家光将军病已痊愈”的消息从阿万的口中传到了城内。
烟硝藏奉行河原十郎兵卫把家光身体痊愈的消息传到了由井正雪的耳朵里。
“你认为这个消息可靠吗?”听到正雪如此反问,河原十郎兵卫认真地注视着正雪的眼睛,静静地摇了摇头。
“那么,这个消息确实是不可信的了?”
听到正雪的回答,河原十郎兵卫又说起了一件看似没有任何联系的事情来。
“与阿万夫人所散布的消息相反,上杉纲胜大人作为使者到了伊势的内宫祈求将军身体安康,并且派遣使者到伊势的也是阿万夫人。此外,就连朝廷也向石清水八幡宫派遣了祈求病愈的奉币使,这或许是东福门院大人的旨意吧。同时东福门院大人在内宫举办了神乐[神乐,日本祭神时奉献给神的舞和歌。
],由此可见,将军的病情尚未痊愈。”
河原十郎兵卫以极其认真的神情接着说道:“由井先生,在下认为已到了该认真考虑那件事的时刻了。”
“那件事?你所指何事?”
“虽然丸桥忠弥十分可疑,但对于先生您我从未有过一丝的疑心。事已至此,是不是也该出手了呢?”
“该出手啊……”
“就是说……就是说只要先生无异议,我们就可以向奉行所告发!”
“哎呀,河原,你所说的这些怎么我一点儿都听不懂呢?”
“先生啊,您真的已经无意举兵了吗?以目前的形势,即使马上起义也为时已晚啊。自从把原本由我们掌管的烟硝藏移到他处那一刻起,我认为您心里已有了决意,之后的事情就让同党自然领会时局的变化。现在的时局,并不是没有谋生之道。在下也是听周围的人在议论,说在这和平盛世为何要冒着斩首的危险潜入唐、天竺?为何要同幕府作对计划谋反呢?此时,丸桥忠弥一马当先地把事情败露了出去,如果这时告发丸桥忠弥,此事也可做一个了结了。先生,您意下如何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就连火药库被移动到别处这件事,您都决定让半兵卫佯装毫不知情了。只要我们一齐告发丸桥忠弥,那么迄今为止的一切都将一笔勾销!”
河原十郎兵卫的这一番话让由井正雪心里不禁一颤。然而河原十郎的此番话确实有其一定道理。此刻正雪若决定背叛众人,此事将得到彻底的解决。就连熟知事情始末的松平信纲,或许也暗自期待着正雪做出妥善选择。然而,正雪的正义感绝不容许自己背叛同仁。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自己的同党们却仍以坚定的信念紧随其后。为了保住自身的性命而让正雪抛弃这些忠实却前途灰暗的浪人武士们,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否则,当初正雪就根本不会计划偷渡明朝之类的事情了。
(想来彼时,我本认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办法可拯救日本于内乱的旋涡之中……)
因此就有了把流浪武士偷偷送到中国大陆的想法。当然,当时没有想到明朝内部会如此腐朽,更没有想到清朝的爱新觉罗等人会抱有如此强烈的决意与决心要压倒明朝。可以说,错失了把日本的浪人武士送到中国大陆的机会便是所有计划连连失败的原因。
无论如何,由井正雪承认德川家光,不,更确切地说是幕府的政治手段实在令人钦佩。不惜余力地利用开创幕府的先祖家康所蓄积下来的一切,终于使日本经济的规模与实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那些只能被放逐海外而无其他处理方法的浪人武士们,不知何时已然如同乖巧的猫一般,顺从地被编入士农工商的阶级制度,变成了良民。
从这一点来看,将军家光可谓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明君。然而这个将军也已行将朽木。若将军家光真正病逝,最为倒霉的应属由井正雪。
正雪认真地听完烟硝藏奉行河原十郎兵卫的话,说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再多说了。你所说的这些也有一定道理,我正雪也不会反对你去这样做。然而,从此你就不再属于我们的组织,也不是我们的同仁。我建议你与你的父亲好好商谈后再做决定。我由井正雪绝不会去做背叛兄弟的事情。不论这选择会导致如何的绝境,我也绝不会后悔。”
“那么先生,您是决意要与智囊伊豆作对吗……”
“这已没有必要再谈论了。”
“您一定要三思啊!”
“此外还有一点,日后不要再出入于神乐坂的道场了,这也是为了你好。好了,没有其他事情你就退下去吧。明白了吗?”
河原十郎兵卫听到此,明白了由井正雪是意念已决。他凝视着正雪,眼中涌出了滚滚泪水。
“先生,那么,我就告辞了。先生的大恩大德,我们父子将永生难忘。”
“多多保重,并代我向令尊问安。”
由井正雪自此便不再多说,以极其冷静的姿态目送着河原十郎兵卫离去的背影。
四月五日那天,林理左卫门知古再次来到正雪位于榎町的宅邸。
“将军到底是要辞世了。”
那天,知古在檐廊处遇到正雪,漫不经心地对他这样说道。而正雪则正对着池子里快活地游来游去的鲤鱼看得目不转睛。
“虽说已是无力回天,但可能的话,希望能够挺到四月十七日东照权现的忌辰那天。”
“这你是听谁说的?”
“是松平伊豆守大人,不过这点还请您保密。”
“哦?这么说来,无论将军如何坚守,也逃不过四月十七日这最后的关卡了?”
“是。恐怕缉拿丸桥忠弥要在将军的葬礼结束以后进行吧。”
“这也是知囊伊豆透露的?”
“是。自从我向伊豆守大人举报了丸桥忠弥的行径后,伊豆守大人对我是毫不怀疑,知无不言。不,毋宁说是为丸桥忠弥的轻率而高兴的样子。这忠弥也并非一无是处的人,他要是能像个男子汉一样主动承担责任接受刑罚的话,那帮家伙也能稍稍放松一些安心一点吧。伊豆守大人还说,那才是对将军大人最好的供奉。”
“最好的供奉……”
“是。说起来,渡明计划的最初发起人是纪州大人。那个时候,就连将军也极为赞成向大陆发兵。伊豆守大人密令我去监视纪州大人也是出兵被终止之后的事了。”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能充分理解了。”
“然而,正是这麻烦的纪州大人,不知怎么地一下子就断了出兵的念想。为何突然就下定了决心呢?关于这点还留有几分未解之谜。总之当时,将军周围的亲信,土井大炊头大人、酒井讃岐守大人,甚至天海大僧正,对此事都是抱定了反对意见的。事实上也正是因此,我才觉自己一生中无甚好事而曾失望颓丧。”
“如此说来,丸桥忠弥对你而言还算是个大恩人了?”
“确实如此。仔细想来,忠弥若是没有自吹自擂其阴谋的话,我林理左卫门知古也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吧。因此于这点而言在下深有所感。”
“你这么说,难道是想救忠弥?”
听到正雪这么说,林理左卫门抓了抓鬓角耸了耸肩。
“这么一想,丸桥忠弥于我而言亦可算是救赎之神。如之前所说,我立身成名之际,定于私下里祭奠忠弥之灵。不错,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毫无作假,就像对落入了极其巧妙的陷阱中的猎物反而恨不起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