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只大船还好好的?”
“突然听说这件事,我也一时无法判断真假。你有没有听到相关的消息呢?”
“大人,你说有大人物出现在您枕边,究竟是哪位呢?”
“就是经常出现在我梦中的东照权现大人的……”
“咦,东照权现大人?!”
“急什么!不是东照权现大人。而是权现大人的翻版,土井大炊头。”
“大老……大老不是早已去世了么?”
“你这么说,就是不相信我的梦喽?”
“小臣不敢,小臣没有一丝怀疑……”
“那你为什么还反问我?好吧,看来还是我来问你好了。你现在职务的俸禄有多少?”
向井正俊一见形势不对,大吃一惊,急忙伏在地上,小心答道:
“回禀大人。小臣俸禄二千四百石。”
“你的家宅建在何处、在哪里就职、现在手下有多少水手,都给我一一报来。”
“回大人。小臣宅邸位于本所石原,现在灵岸岛工地就职,直接管理的水手有一百十六人。”
“手下几位船长?”
“回禀大人,除去向井家,还有野尻九太夫、藤泽弥兵卫、大塚源左卫门,以及樱井藤四郎四位。”
“把四人的俸禄、工作地点也一一报来。”
“遵命。野尻九太夫俸禄一百袋,手下水手五十五人,在永代桥工地就职。藤泽弥兵卫俸禄一百五十石,手下水手五十人,在永代桥对岸竹棚中就职。大塚源左卫门俸禄一百袋,手下水手四十五人,在深川万年桥就职。另外,樱井藤四郎俸禄一百石,手下水手四十五人,在浜御殿就职。”
“这四人加上你们向井家,总共多少人?还有,你们手下的用人总共多少人?”
“这……”
“糊涂蛋,答不上来了吗?眼下是太平盛世,我的性命安危,还有幕府重担都交在了你刚才说的三百一十一名水手身上。身为船手奉行,你却连手下的具体人数都不知道,你觉得这行吗?你知道你祖父向井兵库头正纲为幕府奉公时的俸禄是多少么?”
“这……小臣……”
“混账东西,给我记住!是二百袋。一个船手奉行的俸禄,从二百袋[江户时期的俸禄分为两种,一种是按土地分配的“石”,另一种是直接分配大米粮食的“袋”。
]变成现在的二千四百石……还有,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姓向井么?”
“小臣知道。先祖仁木尾张守长宗住在伊贺国向井庄,自此以向井为姓……”
“错!你这是道听途说,一开始就错了。向井家的事,你得好好给我铭记于心。不是伊贺国,是伊势国。因居住于伊势国的田丸对面,所以称向井。向井家的祖先在伊势田丸与友人下棋,一怒之下杀死了友人。于是他逃离了伊势,逃到甲州投奔了武田家,侍奉了武田信玄、胜赖两代人。天正五年(一五七七),胜赖和北条军激战时,你的祖先立了大功,被授予了军功状。
“那时,正重之子,即你的祖父兵库头正纲,被权现大人相中。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幕府家的学者林道春。天正十一年(一五八三),权现大人赐二百袋俸禄,令落魄隐居的正纲出世为幕府效力。此时,携权现大人之命前去迎接你祖父的,是在冈崎城令丰太阁生母恐惧不已的本多作左卫门。好好把你祖父的事迹牢记在心吧。所以,你都没有亲眼所见,怎么能说安宅丸已经被烧毁了呢?”
“小臣惶……惶……惶恐。”
“光惶恐可不行。因为梦中被权现大人狠狠地教训了,所以如果春天出生的又是男孩的话,我就要狠下心杀了他。谁让他是厄运之年出生的孩子啊。”
家光又巧妙地将话题拉回到自己的梦境,并且将刚才被柳生宗矩教训了一通的怒火,像火山喷发一般全部发泄了出来。宗矩提出“俸禄仅限奉公时”而返还俸禄时的窝火,与被由井正雪夺走安宅丸的不安纠结在一起,家光才会想出如此险招。
“明白了吗,向井将监!”家光严肃地再次强调道,“我堂堂一个征夷大将军,竟然只有区区三百多水军维护这太平盛世。万一有可疑船只来犯,你们要立即发射石火矢,埋伏好足够的人手以火攻驱赶敌军!若你们做不到的话,就会令百姓惶恐不安,乱上加乱。所以绝对不能把水军状况外泄。”
“遵命。向井家代代蒙受将军鸿恩,小臣以性命担保,绝不外泄。”
“好!我之所以叫你来,就是要和你交代这个的。每个细节都牢牢刻在心里了吧。”
“遵命。小臣以自权现大人以来向井家所蒙之鸿恩和荣誉担保。”
“正如你所知,在正纲之后的忠胜及他弟弟正通的领导下,向井一族取得了卓越的功绩。向井水军在长久手之役打败了九鬼水军、在小田原之役驾驶国一丸打败了北条水军、朝鲜之役中打捞沉船、大坂之役中从福岛阵到泉州堺大破大野道犬军……向井水军可以说是德川家打胜仗的保护神啊。今后的水军,就全靠你了。”
结果,家光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恫吓的同时鼓动向井将监后,便开始忐忑不安地等待爱妾阿玉夫人(桂昌院)生产的日子。阿玉夫人为家光诞下了第五子德松丸。此时,家光不仅仅只是翻然醒悟,他的性格演变成了一种奇妙的慎重小心。
家康的骨子里根植着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大胆。与家康相比,家光可真不似战国时代的武士。虽然表面装出一副无赖般的胆大包天,但实际上,却是不知劳苦为何物、胆怯、做事不够决绝的人。家康活到了七十五岁的天寿,并把后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然而四十八岁的家光,却没有为继任将军做好妥善的安排便撒手尘寰,二人的命运有着如此的差别。时值第三个孩子龟松丸出生时,家光身上青春仍在,还葆有高涨的叛逆情绪。
(看吧!我要亲手把我的孩子培养成优秀的人才!)
家光一方面对孩子的成长充满了期待,另一方面却对人之天命恐惧不已。如果只是依赖于他人,是无法解决这种恐惧的。上天造人,本来就有成品和残品之差。这就如同武士刀一般。千锤百炼的好刀和锻造不足的钝刀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差别。若非如此,那许多脱离科学的不可思议的精神力现象便也不复存在。
家康便有如经历了千锤百炼的名刀,经受住了七十五年四个月十七天的风云变幻。而家光,则好似锻冶不足的钝刀,仅仅坚持到了四十八岁时的四月二十日。
此时,家光被朝廷封为正一位太政大臣。家康去世到现在的官位一直是从一位太政大臣,较之家光还略低了些。所以,官位绝不能真正评价一个人的成就。
家光四十岁时,阿玉夫人生的儿子龟松丸,并未和家光过上多长的父子生活,便早早地夭折了。无法想象,龟松丸的夭折对当时家光的人生产生了多大的心理影响。
正保二年(一六四五),家光将父亲秀忠的遗孤会津新领主保科正之提升为左近位少将,建造东照宫本社的石墙、三佛堂、新宫,并向京都请旨改东照社为东照宫。
于是,当年十一月三日,天皇下诏改日光东照社为“东照宫”,升家光为正一位太政大臣。
正保三年(一六四六)正月八日,阿玉夫人再为家光生下第五子德松丸,即后来的德川家五代将军纲吉。
这位本庄氏桂昌院不是一位愚笨之人。她的父亲是京都堀川通西箱屋町经营蔬菜店的仁左卫门。仁左卫门死后,其妻自然成了寡妇,拖着两个女儿,投靠了二条摄政康道的家司本庄太郎兵卫家利,在厨房里帮忙。家利是已故丈夫菜店的熟客,经常来店里买菜,他们因此才得以认识。本庄太郎兵卫家利那时也恰好死了妻子,顺理成章地娶了这位蔬菜店老板的寡妇。
当时公卿家的家司,经济上是非常拮据的。如果是家里的杂役,自然得给工资,但若是成了自己的妻子,那就没必要给工资了。阿玉的母亲,即蔬菜店老板的寡妇,虽是成为了公卿家司之妻,但也是一位免费的劳力。她把二女儿阿玉送到了从伊势庆光院来到大奥的阿万夫人的身边,做了侍女。
那时,多少有点任性偏执的家光,不愿碰春日局安排的阿万夫人,反而去找别的女人。这个女人便是阿玉。阿玉被将军碰过了,那春日局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赶紧将她升为侧室。一下子,阿玉青云直上,从一个小小的侍女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阿玉初名光子,后改作秋野,最后才定为阿玉,常被人唤作阿玉夫人。但是,百姓中流传“平民百姓玉夫人,美丽无双变凤凰”这样一句话,自此我们不难体会到百姓们对阿玉夫人发达经历的羡慕之情。
这位阿玉夫人,正是将军次男、四男的生母。但是,次男龟松丸天生体弱,德松丸又会如何呢?
刚刚四十三岁的家光做梦也没有想到,德松丸日后竟会成为令家族蒙羞的“犬公方”[德松丸,即日后的五代将军德川纲吉,颁布荒唐的《生类怜悯令》,尤其优待犬类,故被世人成为“犬公方”,又译作“狗将军”。
]。
当然,家光也没有想到,四十八岁的自己就得接受神的审判告别人世。或许,家光一直觉得自己有在好好尽到一个将军的责任,所以不至于四十八岁就早早地被死神清算。
溜须拍马也是奉公的内容之一。奉茶小童不分武士精神和阿谀奉承,只懂恭维道:
“短短数年间,将军就有了四位公子,将军家可以万代永昌喽。”
家光还没愚昧到听到如此低级的奉承就开心不已的地步。将军家设有特例,将军之子在分家时,每人必须分配不少于十五万石的俸禄,还必须有特殊的官位晋升规矩。
(看来,不管我怎么做,东照权现都并不完全信任我的智慧。)
正月八日德松丸出生到二十日连歌大会的召开这段时间,家光似乎并不怎么关心这个儿子的出生。
正月三十日,阿玉夫人产褥期结束。老中松平信纲前来报告:
“大人,柳生但马守从正月开始,就在麻布的别庄卧床不起了。”
家光听到这儿,下意识地咂了咂嘴。
“什么,老爷子病了?!”
“是的。但马守让臣等不要在正月向大人禀报此事,还说该说的都已经跟您交代过了……”
“这家伙,是指归还俸禄的事吧。”
“是的。他说是自己已经过了权现大人去世时的七十五岁,所以,今年就要告别人世了。”
“胆大妄为的老头。我不允许他这么做!”
“您的意思是……”
“怎么能万事都由着老爷子的性子做呢?我也有我自己的安排啊!”
“那,您准备派谁去探望老爷子?”
“把重次叫来吧,就派岩槻的阿部重次去探望老爷子。告诉他,说我不许他这么任性妄为。需要大夫的话,我替他从京都请名医来。他得一直在我身边侍奉下去。对了,即刻派人去京都请武田道安过来,为老爷子医病。这老头唠叨什么自己活过了权现大人的七十五岁,也不想想我才四十三岁哪!”
家光从黑木书院上座上探出身子胡乱地吼着,举动不同寻常。
对于宗矩的“活过了东照权现去世时的七十五岁,我也得走”的狂言,家光怒从心起。或者,他已经思绪纷乱,连自己吼的是什么也分不清了。
正在这时,岩槻城主阿部重次静静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