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光是在四十八岁辞世的,即庆安四年(一六五一)四月二十日。从宽永二十年算来,不过八年时间而已……所以,宽永二十年,也就是家光的四十岁的这一年是一个入口。自此,家光步入了装点自己人生末尾的完结期。
其实,从今年正月的各项活动开始,家光仿佛知晓自己的天命一般,行动大异于以往。
话说回来,同在今年,许多与家光关系紧密的人都相继离开了人世。
正月十七日,菅沼定芳逝世。二月十六日,青山幸成逝世。
家光一再告诫诸士不要骄奢淫逸,禁止私铸钱币,严禁田地永久买卖,并制定了相关的处罚措施,颁布法令确定了江户不断增加的市民房屋围墙建制。正在这时,传来了青山忠俊这位令家光无法忘怀的少年时代傅役的死讯。
忠俊对家光过于严厉,以至被家光疏远,封到了相模今泉村。家光听说六十六岁的忠俊死于今泉村的消息时,怅然若失,对前来报告忠俊死讯的阿部重次说道:
“青山老爷子也走了啊……”
阿部重次是武藏岩槻藩的藩主,家光宠爱的老中之一。每次往返日光时,家光都会在岩槻城歇息一晚。
“是的。六十六岁高龄辞世,必能往生极乐世界。”
“往生极乐啊。看来,我得慰问下老爷子的家属了。”
“这件事,小臣已经传达了,青山大人知道了您的心意后才辞世的。”
“即使如此,没能把老爷子安置在江户,真是可怜……这是为政者的罪过啊。”
接着,家光开始沉痛述怀,
“不懂得原谅别人的人,便不能处罚别人。到了今天,我才明白。”
于是,家光命阿部重次查找大赦的先例,并痛陈心扉,称处罚的意义在于令当事人明白自己的过错,决不能成为为政者发泄个人憎恶情绪的工具。
青山忠俊的遗体在家光的秘密指使下,被埋葬在沟乡天应院。当时,浅草寺三十三间堂完工,举行射始大典时,家光偷偷和重次说道:
“青山老爷子该下葬了吧。”
对于家光,阿部重次的评价是:世间不会再有如家光般重情重义的君主了。所以,在家光逝世时,他和下总佐仓城主堀田正盛一同为家光殉了死。
宽永二十年,家光又失去了两位难以忘怀的人物。
一位是春日局。她在伊豆隐居了一段时间后,又返回江户代官町府邸,于九月十四日辞世。另一位是天海大僧正。大僧正的实际年纪都无法算清了,卒年约莫一百零八岁,圆寂于上野宽永寺。
这段时间,家光频繁往来于上野的宽永寺和代官町的春日局府邸。八月二十三日,秋风初起。家光第一次探望了天海大僧正。
“天海僧正也只是凡人啊……”
家光向松平信纲无意间流露出这无奈的情绪时,好似一个难过的孩子,满脸泪水。
这之后又过了两天,家光微服来到代官町。
“终于轮到春日局也病了。说不定都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若不是这样,她是绝不会向我请辞的……”
说完这话的第三天,家光隆重地整备队伍,带着许多礼物,正式探望春日局。想必春日局虽是一度隐居自己的领地,最后还是克制不住想见家光的心情,所以又重新回到了江户。
八月二十七日,家光一行到达代官町的春日局府邸时,春日局穿着在大奥奉公时的礼服,端庄严肃地迎接家光。
“大人,妾身还有些话想和您说,所以又斗胆回到了江户。”
“你不卧床静养没关系吗?!”
“没事的,大人。妾身虽说一把年纪了,突然发现还有话没和您说完,就怎么都定不下心来。还请大人听我老太婆说完这几句话。”
“我会听的!不过啊,现在还只是八月呢,你穿这么厚一身不热吗?随意些没事的。”
“不行。大人您是征夷大将军,武家的栋梁,妾身不敢有损将军威严。大人,老太婆我只有一件事做错了。那便是,为了稳固您的地位,我为大奥添了过多的女眷。”
“大奥的女人太多了?”
“是的。妾身总觉得这个人也不行那个人也不行,多少有些逞威风的意味。一朝离开江户城回到乡间,妾身反省之前的种种,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所以,妾身恳请大人在妾身死后,削减大奥的人数。”
“哦,你是说,大奥的使唤丫头们太多了啊……”
“是的。和上代将军时的大奥相比的话……”
“多了多少呢?”
“回禀大人。多了三千五百人左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两三代后这必将是一笔难以计算的巨大花费。因此,最少得裁去三千五百人。一切都是我这蠢老太婆的错,恳请大人削减大奥人数……”
到这时,春日局的病体已经无法承受厚重的礼服了,话语也渐渐变得模糊凌乱。家光的心也乱得不知所以。春日局已是六十五岁高龄,当时世人皆说“人生在世不过五十载春秋”,春日局还多出了十五年。在这十五年的漫长岁月中,家光习惯性地依赖着乳母的慈爱。
“春日,原谅我吧。我都忘了你的年纪,对你太严苛了。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你放心回去休息吧,我会照办的。”
接着,家光将春日局扶到床上休息,宛若对待亲身母亲一般,温柔地摩挲着春日的肩膀。
“妾身受不起,妾身受不起啊……”
春日局诚惶诚恐地缩成了一团。
但是,家光生前并没有对大奥的人员进行调整。八年后,在自己的遗言中,他交代松平信纲将“与前代将军有关人员”,即大奥侍女三千七百余人全部遣返回家。
即使削减了三千七百侍女,但对于整个大奥来说,变化并不明显。可想而知春日局坐镇大奥时的繁盛景象。
将毕生倾注于家光成长的春日局于九月十四日辞世,比天海僧正早了半个月。
那时,天海僧正也早已卧床不起。土井利胜将春日局逝世的消息告诉天海僧正时,天海用奇怪的语气说道:
“春日先我一步去了啊。她可是位忠诚耿直的施主。”
十月一日,天海僧正坐化。
天海僧正坐化时,家光没有哭。
这不是痛哭一场就能解决的问题。天海的年龄说不定已经超过一百二十岁了,家光之前总坚信他会永远在身边帮助自己。但如今,连天海都走了,家光无比后悔地想到了自己的种种愚蠢行径,因此没有就这么哭出来。反倒是前来通知家光天海坐化的土井利胜哭得稀里哗啦,还说自己此时简直比东照权现大人死时还伤心。
在土井利胜心中,令亡父家康成为祖神东照大权现、令德川家社稷坚如磐石之人,皆是天海大僧正。
自天海大僧正坐化后,风采甚似家康的土井利胜也渐渐衰弱了下去,不复往昔的健康。并且,利胜请求只担任大老到宽永二十一年(正保元年,一六四四)七月四日。七月十日,他正式隐退。之后第三天,即七月十三日,土井利胜便追随天海而去,享年七十二岁,也算是少见的长寿了。
宽永二十一年延续到了当年的十二月十六日,之后改元为正保元年。
女帝明正天皇将皇位让给弟弟绍仁亲王(后光明天皇)后隐退,新天皇改年号为正保。这次改元传递了一个信息:铭刻在家光灵魂深处的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壮年时的家光,自然也经历过逝者不复新人生的场面。可那些人对家光而言,都是距离自己很遥远、无关紧要的人。但是,紧随春日局和天海僧正的脚步,或者说,是世子家纲诞生的脚步,家光的近臣们也一个个离开了人世。
正保二年(一六四五),原本亲近的人们意外地全都从家光身边消失了。备受家光重视的天野长信卒于正月,二月不到,皆川隆庸便又驾鹤西去。
(人之死是无法阻止的命运之轮啊……)
这一股股死亡之潮,趁家光不备强烈地冲击着他,汇成了一阵又一阵令人瞠目结舌的岁月流淌的涛声。
稍一注意便会发现,这死亡之潮不仅出现在家光身边。与平民生活关系密切的许多知名人物,也在此时渐次离开了人世。
歌舞伎始祖、出云的阿国,与土井利胜同于正保元年四月十四日辞世。被追奉为江户艺伎之父的吉原的开基庄司甚右卫门也在十一月十八日去世。名声显赫的名医冈本玄治卒于正保二年四月二十日。在许多书中出现的高僧日乘卒于四月二十三日。惯使双刀,同时又精通绘画的宫本武藏玄信,也在同年五月十九日去世,享年六十二岁。和武藏一起隐居熊本藩的细川忠兴,以八十三岁高龄辞世。家光特意建东海寺招来的禅僧泽庵,也在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坐化。
这一系列事情,给家光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即便不是家光,作为一个普通人,听到这一桩桩的噩耗,肯定也无法泰然处之。
阿乐所生的世子家纲(幼名竹千代),这年也才五岁。但是,家光心一横,决定让五岁的家纲行元服礼,命酒井忠胜、阿部重次、中根正盛陪同家纲一同上京,向皇室报告幕府世子已经确立。皇室将五岁的家纲封为正二位大纳言,确定为下任征夷大将军的继承者。如此一来,无论家光多么豁达,也不得不随之性情大变了。
当年十二月十五日,江户富泽町失火,算得江户风情之一的娼家也相继因火灾而受损。
十二月十七日黄昏,检查完火灾残骸的家光,迷迷糊糊地微服来到了柳生宗矩府上。
宗矩已经七十五岁,须发皆白,耳朵也不太灵光了。
“大人,今天是泽庵禅师的头七,您这是微服从东海寺回来的吗?”
“不是,根本没去东海寺。我刚去检查了富泽町失火现场。”
“这样啊,我还以为您刚从东海寺回来哪。”
“不是。这些烟花之地,可是平民百姓振奋士气的重要场所啊。我得确定下到底被烧成什么样子了。”
“那么,您决定设在改建后的浅草寺附近的田地了吗?”
“你在说什么?什么设在浅草寺?”
“大人,那里土地开阔,风景优美,若将泽庵禅师葬在那边,他肯定很高兴的。况且,附近还有三十三间堂。”
“老爷子你糊涂了吧?三十三间堂和花街柳巷有什么关系?”
“啊……有什么关系?这问题真稀奇。三十三间堂供奉有满天神佛,泽庵禅师不就是侍奉神佛的出家人吗?”
“我没提泽庵的事,我在说艺伎的事啊。”
“哦……艺伎……您是说要把那尊游女菩萨原封不动地搬到浅草寺吗?!”
“对。泽庵禅师就直接葬在东海寺了。”
“确实应该如此。”
“花柳街从日本桥开始一直延伸到近京桥的街区,给附近的居民造成很多不便。”
“大人果然思虑周全。若整夜喧闹的话,连来游玩的人都会不好意思的。花柳街还是在浅草寺附近最合适了。或者安置在千住、三轮也不错。”
“但马守!”
“臣……臣在。”
“你不是耳背吗?怎么我一提到花柳街,你就听得见了?”
“回大人,无论人到了多大年纪,烟花柳巷和风情万种的游女都是最难忘的东西。对了,水户大人说不定还会特意在花柳街附近新建别庄呢。”
宗矩认真地附和着,回答的内容却牛头不对马嘴。家光唯有苦笑着点点头。
“参勤交代制度会重塑花街柳巷的风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