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了《糖史》,我就来讲一讲这一部书完成的情况。我发现,现在世界上流行的大语言中,“糖”这一个词儿几乎都是转弯抹角地出自印度梵文的sarkara这个字。我从而领悟到,在糖这种微末不足道的日常用品中竟隐含着一段人类文化交流史。于是我从很多年前就着手搜集这方面的资料。在德国读书时,我在汉学研究所曾翻阅过大量的中国笔记,记得里面颇有一些关于糖的资料。可惜当时我脑袋里还没有这个问题,就视而不见,空空放过,而今再想弥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了。今天有了这问题,只能从头做起。最初,电子计算机还很少很少,而且技术大概也没有过关。即使过了关,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古籍或今籍一下子都收入。留给我的只有一条笨办法:自己查书。然而,群籍浩如烟海,穷我毕生之力,也是难以查遍的。幸而我所在的地方好,查阅方便。即使这样,我也要定一个范围。我以善本部和楼上的教员阅览室为基地,有必要时再走出基地。教员阅览室有两层楼的书库,藏书十余万册。于是在我80多岁后,正是古人“含饴弄孙”的时候,却开始向科研冲刺了。我每天走七八里路,从我家到大图书馆,除星期日大馆善本部闭馆外,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坚冰在地,我从未间断过。如是者将及两年,我终于翻遍了书库,并且还翻阅了《四库全书》中有关典籍,特别是医书。我发现了一些规律。首先是,在中国最初只饮蔗浆,用蔗制糖的时间比较晚。其次,同在古代波斯一样,糖最初是用来治病的,不是调味的。再次,从中国医书上来看,使用糖的频率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很少见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把原来是红色的蔗汁熬成的糖浆提炼成洁白如雪的白糖的技术是中国发明的。到现在,世界上只有两部大型的《糖史》,一为德文,算是世界名着;一为英文,材料比较新。在我写《糖史》第二部分,国际部分时,曾引用过这两部书中的一些资料。做学问,搜集资料,我一向主张要有一股“竭泽而渔”的劲头。不能贪图省力,打马虎眼。
既然讲到了耄耋之年向科学进军的情况,我就讲一讲有关吐火罗文研究。我在德国时,本来不想再学别的语言了,因为已经学了不少,超过了我这个小脑袋瓜的负荷能力。但是,那一位像自己祖父般的西克(E.Sieg)教授一定要把他毕生所掌握的绝招统统传授给我。我只能向他那火一般的热情屈服,学习了吐火罗文A焉耆语和吐火罗文B龟兹语。我当时写过一篇文章,讲《福力太子因缘经》的诸异本,解决了吐火罗文本中的一些问题,确定了几个过去无法认识的词儿的含义。回国以后,也是由于缺乏资料,只好忍痛与吐火罗文告别,几十年没有碰过。20世纪70年代,在新疆焉耆县七个星断壁残垣中发掘出来了吐火罗文A的《弥勒会见记剧本》残卷。新疆博物馆的负责人亲临寒舍,要求我加以解读。我由于没有信心,坚决拒绝。
但是他们苦求不已,我只能答应下来,试一试看。结果是,我的运气好,翻了几张,书名就赫然出现:《弥勒会见记剧本》。我大喜过望。于是在冲刺完了《糖史》以后,立即向吐火罗文进军。我根据回鹘文同书的译本,把吐火罗文本整理了一番,理出一个头绪来。陆续翻译了一些,有的用中文,有的用英文,译文间有错误。到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我集中精力,把全部残卷译成了英文。我请了两位国际上公认是吐火罗文权威的学者帮助我,一位德国学者,一位法国学者。法国学者补译了一段,其余的百分之九十七八以上的工作都是我做的。即使我再谦虚,我也只能说,在当前国际上吐火罗文研究最前沿上,中国已经有了位置。
下面谈一谈自己的散文创作。我从中学起就好舞笔弄墨。到了高中,受到了董秋芳老师的鼓励。从那以后的70多年中,一直写作不辍。我认为是纯散文的也写了几十万字之多。但我自己喜欢的却为数极少。评论家也有评我的散文的;一般说来,我都是不看的。我觉得,文艺评论是一门独立的科学,不必与创作挂钩太亲密。世界各国的伟大作品没有哪一部是根据评论家的意见创作出来的。正相反,伟大作品倒是评论家的研究对象。目前的中国文坛上,散文又似乎是引起了一点儿小小的风波,有人认为散文处境尴尬,等等,皆为我所不解。中国是世界散文大国,两千多年来出现了大量优秀作品,风格各异,至今还为人所诵读,并不觉得不新鲜。今天的散文作家大可以尽量发挥自己的风格,只要作品好,有人读,就算达到了目的,凭空作南冠之泣是极为无聊的。前几天,病房里的一位小护士告诉我,她在回家的路上一气读了我五篇散文,她觉得自己的思想感情有向上的感觉。这种天真无邪的评语是对我最高的鼓励。
最后,还要说几句关于翻译的话。我从不同文字中翻译了不少文学作品,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
以上是我根据我那一点儿自知之明对自己“功业”的评估,是我的“优胜纪略”。但是,我自己最满意的还不是这些东西,而是自己胡思乱想关于“天人合一”的新解。至少在十几年前,我就想到了一个问题。大自然中出现了不少问题,比如生态平衡破坏,植物灭种,臭氧出洞,气候变暖,淡水资源匮乏,新疾病产生,等等。哪一样不遏制,人类发展前途都会受到影响。我认为,这些危害都是西方与大自然为敌,要征服自然的结果。西方哲人歌德、雪莱、恩格斯等早已提出了警告。可惜听之者寡。情况越来越严重,各国政府,甚至联合国才纷纷提出了环保问题。我并不是什么先知先觉,只是感觉到了,不得不大声疾呼而已。我的“天人合一”要求的是人与大自然要做朋友,不要成为敌人。我们要时刻记住恩格斯的话:大自然是会报复的。
以上就是我的“夫子自道”,“道”得准确与否,不敢说。但是,“道”的都是真话。
此外,在提倡新兴学科方面,我也做了一些工作,比如敦煌学,我在这方面没有写过多少文章,但对团结学者和推动这项研究工作,我却做出了一些贡献。又如比较文学,关于比较文学的理论问题,我几乎没有写过文章,因为我没有研究。但是中国第一个比较文学研究会却是在北大成立的,可以说是开风气之先。此外,我还主编了几种大型的学术丛书,首先就是《东方文化集成》,准备出五百种,用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向世界人民展示什么叫东方文化。我还帮助编纂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其余几种现在先不介绍了。我觉得有相当大意义的工作是我把印度学引进了中国,或者也可以说,在中国过去有光辉历史的有上千年历史的印度研究又重新恢复起来。现在已经有了几代传人,方兴未艾。要说从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学习的东西,那就是勤奋。我一生不敢懈怠。
总而言之,我就是通过这一些“功业”获得了名声,大都是不虞之誉。
政府、人民,以及学校给予我的待遇,同我对人民和学校所做的贡献,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我心里始终感到愧疚不安。现在有了病,又以一个文职的教书匠硬是挤进了部队军长以上的高干疗养的病房,冒充了四十五天的“首长”。政府与人民待我可谓厚矣。扪心自问,我何德何才,获此殊遇!
就在进院以后,专家们都看出了我这一场病的严重性,是一场能致命的不大多见的病。我自己却还糊里糊涂,掉以轻心,溜溜达达,走到阎王爷驾前去报到。大概由于文件上一百多块图章数目不够,或者红包不够丰满,被拒收,我才又走回来,再也不敢三心二意了,一住就是四十五天,捡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