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正谊中学
我对新育小学的回忆,就到此为止了。我写得冗长而又拉杂。这对今天的青少年们,也许还会有点儿好处,他们可以通过我的回忆了解一下七十年前的旧社会,从侧面了解一下中国近现代史,对我自己来说,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七十多年前,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重新度过那可爱而实际上又并不怎么可爱的三年。
在过去的济南,正谊中学最多只能算是一所三流学校,绰号“破正谊”,与“烂育英”凑成一对,成为难兄难弟。但是,正谊三年毕竟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阶段,即使不是重要的阶段,也总能算是一个有意义的阶段。因此,我在过去写的许多文章中都谈到了正谊;但是,谈得很不全面,很不系统。现在想比较全面地,比较系统地叙述一下我在正谊三年的过程。
正谊中学坐落在济南大明湖南岸阎公祠(阎敬铭的纪念祠堂)内。原有一座高楼还保存着,另外又建了两座楼和一些平房。这些房子是什么时候建造的,我不清楚,也没有研究过。校内的景色是非常美的,特别是北半部靠近原阎公祠的那一部分。绿杨撑天,碧水流地。一条清溪从西向东流,尾部有假山一座,小溪穿山而过。登上阎公祠的大楼,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向北望,大明湖碧波潋滟,水光接天。夏天则是荷香十里,绿叶擎天。向南望,是否能看到千佛山,我没有注意过。我那时才十三四岁,旧诗读得不多,对古代诗人对自然美景的描述和赞美,不甚了了,也没有兴趣。我的兴趣是在大楼后的大明湖岸边上。每到夏天,湖中长满了芦苇。芦苇丛中到处是蛤蟆和虾。这两种东西都是水族中的笨伯。在家里偷一根针,把针尖砸弯,拎上一条绳,顺手拔一枝苇子,就成了钓竿似的东西。蛤蟆端坐在荷叶上,你只需抓一只苍蝇,穿在针尖上,把钓竿伸向它抖上两抖,蛤蟆就一跃而起,意思是想扑捉苍蝇,然而却被针尖钩住,提上岸来。我也并不伤害它,仍把它放回水中。有了这个教训的蛤蟆是否接受教训,不再上当,我没法研究。这疑难问题,虽然比不上相对论,但要想研究也并不容易,只有请美国科学家们代劳了。最笨的还是虾。这种虾是长着一对长夹的那一种,齐白石画的虾就是这样的。对付它们,更不费吹灰之力,只需顺手拔一枝苇子,看到虾,往水里一伸,虾们便用长夹夹住苇秆,死不放松,让我拖出水来。我仍然把它们再放回水中。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戏耍也。上下午课间的几个小时,我就是这样打发的。
我家住在南城,要穿过整个济南城才能到大明湖畔,因此中午不回家吃饭。婶母每天给两个铜元当午餐费,一个铜元买一块锅饼,大概不能全吃饱,另一个铜元买一碗豆腐脑或一碗炸丸子,就站在校门外众多的担子旁边,狼吞虎咽,算是午饭,心里记挂的还是蛤蟆和虾。看到路旁小铺里卖的一个铜元一碟的小葱拌豆腐,简直是垂涎三尺。至于那几个破烂小馆里的炒木樨肉等炒菜,香溢门外,则更是如望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了。有一次,我从家里偷了一个馒头带在身边,中午可以节约一个铜元,多喝一碗豆腐脑或炸丸子,惹得婶母老大不高兴。古话说:君子不二过,从此不敢再偷了。又有一次,学校里举办什么庆祝会,我参加帮忙。中午每人奖餐券一张,到附近一个小馆里去吃一顿午饭。我如获至宝,昔日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今天我终于来了,饱饱地吃了一顿,以致晚上回家,连晚饭都吃不下了。这也许是我生平吃得最饱的一顿饭。
我当时并不喜欢念书。我对课堂和老师的重视远远比不上我对蛤蟆和虾的兴趣。每次考试,好了可以考到甲等三四名,坏了就只能考到乙等前几名,在班上总还是高才生。其实我根本不计较这些东西。
我的几个老师
提到正谊的师资,因为是私立,工资不高,请不到好教员。班主任叫王烈卿,绰号“王劣子”。不记得他教过什么课,大概是一位没有什么学问的人,很不受学生的欢迎。有一位教生物学的教员,姓名全忘记了。他不认识“玫瑰”二字,读之为“久块”,其他概可想象了。但也确有饱学之士。
有一位教国文的老先生,姓杜,名字忘记了,也许当时就没有注意,只记得他的绰号“杜大肚子”。此人确系饱学之士,熟读经书,兼通古文,一手小楷写得俊秀遒劲,不亚于今天的任何书法家。听说前清时还有过什么功名。
但是,他生不逢时,命途多舛,毕生浮沉于小学教员与中学教员之间,后不知所终。他教我的时候是我在高一的那一年。我考入正谊中学,录取的不是一年级,而是一年半级,由秋季始业改为春季始业。我只待了两年半,初中就毕业了。毕业后又留在正谊,念了半年高一。杜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教我们班的,时间是1926年,我十五岁。他出了一个作文题目,与描绘风景抒发感情有关。我不知天高地厚,写了一篇带有骈体文味道的作文。我在这里补说一句:那时候作文都是文言文,没有写白话文的。我对自己那一篇作文并没有沾沾自喜,只是写这样的作文,我还是第一次尝试,颇有期待老师表态的想法。发作文簿的时候,看到杜老师在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等于他重新写了一篇文章。他的批语是:“要作花样文章,非多记古典不可。”
短短一句话,可以说是正击中了我的要害。古文我读过不少,骈文却只读过几篇。这些东西对我的吸引力远远比不上《彭公案》、《济公传》、《七侠五义》等等一类的武侠神怪小说。这些东西被叔父贬为“闲书”,是禁止阅读的,我却偏乐此不疲,有时候读起了劲,躲在被窝里利用手电筒来读。我脑袋里哪能有多少古典呢?仅仅凭着那几个古典和骈文日用的词句就想写“花样文章”,岂非是一个典型的癞蛤蟆吗?看到了杜老师批改的作文,我心中又是惭愧,又是高兴。惭愧的原因,用不着说。高兴的原因则是杜老师已年届花甲竟不嫌麻烦这样修改我的文章,我焉得不高兴呢?离开正谊以后,好多年没有回去,当然也就见不到杜老师了。我不知道他后来怎样了。但是,我却不时怀念他。他那挺着大肚皮步履蹒跚地走过操场去上课的形象,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另外一个让我难以忘怀的老师,就是教英文的郑又桥先生。他是南方人,不是江苏,就是浙江。他的出身和经历,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他英文非常好,大概是专教高年级的。他教我们的时间,同杜老师同时,也是在高中一年级,当时那是正谊的最高年级。我自从进正谊中学将近三年以来,英文课本都是现成的:《天方夜谭》、《泰西五十轶事》,语法则是《纳氏文法》(Nesfield的文法)。大概所有的中学都一样,郑老师用的也不外是这些课本。
至于究竟是哪一本,现在完全忘记了。郑老师教书的特点,突出地表现在改作文上。别的同学的作文本我没有注意,我自己的作文,则是郑老师一字不改,而是根据我的原意另外写一篇。现在回想起来,这有很大的好处。我情动于中,形成了思想,其基础或者依据当然是母语,对我来说就是汉语,写成了英文,当然要受汉语的制约,结果就是中国式的英文。这种中国式的英文,一直到今天,还没有能消除。郑老师的改写是地道的英文,这是多年学养修炼成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拿我自己的作文和郑先生的改作细心对比,可以悟到许多东西。简直可以说是一把开门的钥匙。可惜只跟郑老师学了一个学期,我就离开了正谊。再一次见面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1947年暑假,我从北京回到了济南。到母校正谊去探望。万没有想到竟见到了郑老师。我经过了三年高中,四年清华,十年德国,已经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一个小伙子,而郑老师则已垂垂老矣。他住在靠大明湖的那座楼上中间一间屋子里,两旁以及楼下全是教室,南望千佛山,北倚大明湖,景色十分宜人。师徒二十多年没有见面,其喜悦可知。我曾改写杜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日复何日,共此明湖光。”他大概对我这个徒弟很感到骄傲,曾在教课的班上,手持我的名片,激动地向同学介绍了一番。从那以后,“世事两茫茫”,再没有见到郑老师,也不知道他的下落。直到今天,我对他仍然是忆念难忘。
徐金台老师大概是正谊的资深教员,很受师生的尊敬。我没有上过他的课。但是,他在课外办了一个古文补习班。愿意学习的学生,只需每月交上几块大洋,就能够随班上课了。上课时间是下午放学以后,地点是阎公祠大楼的一间教室里,念的书是《左传》、《史记》一类的古籍,讲授者当然就是徐金台老师了。叔父听到我说这一件事,很高兴,立即让我报了名。具体的时间忘记了,反正是在那三年中。记得办班的时间并不长,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突然结束了。大概读了几篇《左传》和《史记》。对我究竟有多大影响,很难说清楚。反正读了几篇古文,总比不读要好吧。
叔父对我的古文学习,还是非常重视的。就在我在正谊读书的时候,他忽然心血来潮,亲自选编,亲自手抄了一本厚厚的《课侄选文》,并亲自给我讲解。选的文章都是理学方面的,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一篇也没有选。说句老实话,我并不喜欢这类的文章。好在他只讲解过几次之后就置诸脑后,再也不提了。这对我是一件十分值得庆幸的事情,我仿佛得到了解放。
要谈正谊中学,必不能忘掉她的创办人和校长鞠思敏(承颖)先生。由于我同他年龄差距过大,他大概大我五十岁,我对他早年的活动知之甚少。
只听说,他是民国初年山东教育界的领袖人物之一,当过什么长。后来自己创办了正谊中学,一直担任校长。我十二岁入正谊,他大概已经有六十来岁了,当然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没有谈过话。我每次见到他,就油然起敬仰之情。他个子颇高,身材魁梧,走路极慢,威仪俨然。穿着极为朴素,夏天布大褂,冬天布棉袄,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袜子是布做的。现在机器织成的袜子,当时叫做洋袜子,已经颇为流行了。可鞠先生的脚上却仍然是布袜子,可见他俭朴之一斑。
鞠先生每天必到学校里来,好像并不担任什么课程,只是来办公。我还是一个孩子,不了解办学的困难。在军阀的统治之下,军用票满天飞,时局动荡,民不聊生。在这样的情况下,维持一所有几十名教员、上千名学生的私立中学,谈何容易。鞠先生身上的担子重到什么程度,我简直无法想象了。然而,他仍然极端关心青年学生们的成长,特别是在道德素质方面,他更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想把学生培养成有文化有道德的人。每周的星期一上午八时至九时,全校学生都必须集合在操场上。他站在台阶上对全校学生讲话,内容无非是怎样做人,怎样爱国,怎样讲公德、守纪律,怎样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怎样孝顺父母,怎样尊敬师长,怎样同同学和睦相处,总之,不外是一些在家庭中也常能听到的道德教条,没有什么新东西。他简直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而且每次讲话内容都差不多。事实上,内容就只有这些,他根本不可能花样翻新。当时还没有什么扩音器等洋玩意儿。他的嗓子并不洪亮,站的地方也不高。我不知道,全体学生是否都能够听到,听到后的感觉如何。我在正谊三年,听了三年。有时候确也感到絮叨。但是,自认是有收获的。他讲的那一些普普通通做人的道理,都是金玉良言,我也受到了潜移默化。
在正谊中学,我曾进入尚实英文学社。这是一个私人办的学社,坐落在济南城内按察司街南口一条巷子的拐角处。创办人叫冯鹏展,是广东人,不知道何时流寓在北方,英文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学的,水平大概是相当高的。他白天在几个中学兼任英文教员,晚上则在自己家的前院里招生教英文。学生每月记得是交三块大洋。教员只有三位:冯鹏展先生、钮威如先生、陈鹤巢先生,他们都各有工作,晚上教英文算是副业;但是,他们教书都相当卖力气。学子趋之若鹜,总人数大概有七八十人。别人我不清楚,我自己是很有收获的。我在正谊之所以能在英文方面居全班之首,同尚实是分不开的。在中小学里,课程与课程在得分方面是很不相同的。历史、地理等课程,考试前只需临时抱佛脚死背一气,就必能得高分。而英文和国文则必须有根底才能得高分,而根底却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打下的,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是办不到的。在北园山大高中时期,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名叫叶建桪,记忆力特强。但是,两年考了四次,我总是全班状元,他总屈居榜眼,原因就是他其他杂课都能得高分,独独英文和国文,他再聪明也是上不去,就因为他根底不行。我的英文之所以能有点根底,同尚实的教育是紧密相连的。
国文则同叔父的教育和徐金台先生是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