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名将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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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兵工元老的报国情怀——记弹道专家张述祖教授(4)

笔者细读过张述祖教授写下的那数万字检查,可以看到这位老教授当时如何想脱胎换骨,抽筋剥皮,剖心割胆,穷尽一切词汇来表达自己对党的忏悔和忠心,甚至做对了的往事他也违心地检讨一番。

当第一场大风雪把哈尔滨带进严冬的时候,张述祖家中一片愁云惨雾。面容憔悴的张述祖已经多日吃不下饭,反右斗争使他一下苍老了许多,他把几个孩子都叫到跟前,嗓音嘶哑地说:“爸爸犯了错误,看来学院决定把我划成右派分子,以后我不能再当教授了。”

老伴陈德华忍不住哭泣起来,小女儿希秦见妈妈哭了,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张述祖连忙说:“别哭呀,听我说。爸爸是农民出身,小时候就会种田,一旦学院不用我了,我打算回老家种田去,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才好。”

孩子们都低着头,谁也不吭声,自从父亲挨批后,他们看尽了别人的冷面白眼,自己觉得掉进了万丈深渊,还能说什么呢?

看看全家人一片静默,张述祖摆摆手:“都去学习吧!”

反右运动一开始,陈赓对有人指责哈军工“反右不积极”报之一笑:“哪能呢?”

作为党的高级干部,陈赓自然要拥护党中央的战略部署,他和即将出国的刘居英和来京开会的刘有光讨论过学院的反右派运动,并经常听取院党委的电话汇报,每一次他都指示要慎重对待老教师的问题。

现在,全国的反右派运动如火如荼并出现扩大化的时候,陈赓无可奈何,他什么话都不能说,只能保持冷静的思考。反右运动经过一年之后,学院要把张述祖等老教授划为右派,此刻,陈赓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对学院领导说:“老教师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有点旧思想是难免的,有错误也是允许的。”“张述祖也划成右派?他到底有多少问题?我看算了吧,都那么大年纪了,划什么右派?”

1958年夏天,一系七科的几位老教师为研制“上游号”导弹问题到北京汇报,住在灵境胡同前院,几乎天天晚上都和陈赓一起乘凉。那天晚上9点多,陈赓正和张良起等人聊天,学院驻京办主任许鸣真过来向陈赓报告,说学院刚刚来电话,请示关于张述祖和胡振渭“是否戴右派帽子”的问题。陈赓一听就急了,他站起来,大声说:“许鸣真,你马上回电话,告诉他们,不能戴帽子!这是思想问题,不要一棍子把人打死,就算有错,哪能一朝一夕改好的?我们解放军的干部也犯错误嘛!”

陈赓当时激愤和焦虑的表情,深深印在张良起的记忆中,几十年来都不曾忘记。

没隔几天,在一次会议上陈赓碰见了任新民,他听说五院在反右时,有人因为任新民的弟弟当了右派,就要罗织罪名,想株连任新民。刘有光政委找任新民问清了情况,坚决保护了任新民。陈赓为此心里很是高兴,他握着任新民的手说:“你总算脱险了,张述祖还被人家揪住不放呢,说他是右派,他算什么右派?建立军工他有功劳嘛!”

任新民深深感到陈赓对哈军工老知识分子那份爱惜之心和关怀之情,便点头说:“陈院长是了解张述祖教授的,我的这位老师决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正是在陈赓的干预下,8月初,总政治部给学院党委打来电话,专门谈了总政关于张述祖不划右派分子的意见。

院党委不敢怠慢,政委谢有法签署了加急电报,直发总政治部。一边表示同意总政指示的精神,不将张述祖划为右派分子。一边阳奉阴违,留了三条尾巴,以犯右派错误为由,免去张述祖教务部副部长和全国政协委员的职务。

张述祖总算逃过一难,他和夫人相拥而泣,嘴里喃喃道:“一定是陈院长,是陈院长呀,他救了我,救了我们一家!”

当了一年的“右派”,张述祖高大的身板变得有些驼背,说话也含糊不清了,这位留德的博士、国内知名的老兵工专家俨然成了一个衰弱的老农。

七、勤奋而惶惑的晚年

张述祖逃过“右派”大关,但仍是“犯了错误的人”。次年他在炮兵工程系下属的军械研究所当研究员,每天按时上下班,沉默寡言地做学问,埋头在文献杂志之中。

人们也似乎忘记了他。

庐山会议之后,陈赓怕他再受冲击,两次电告院党委,安排他去北京社会主义学院学习两年。一辈子钻研弹道学的张述祖,虔诚地捧起马列主义和毛泽东的着作,像个小学生似的认真读书,在两年的学习期间,他反复检讨自己思想深处的“落后意识”,成为班里改造思想较好的老头学员。

人在京城,耳闻目睹那么多功勋卓着的老干部在“反右倾、批彭黄”运动中被批判,受冤枉,他觉得自己当初被批判也不足为奇,反而应该看作是对自己的一种教育和锻炼,所以心如止水,释然于怀。有时晚上睡不着,便回忆起在南京华东军区科学研究室和哈军工建院初期那段火热的生活,眼前老是浮现出陈毅、粟裕、陈赓这些将帅的影子。

陈赓逝世后,他急急赶到中山公园的灵堂,泪流满面地望着陈赓的遗像,心里呼唤着:“院长啊,您的知遇之恩,我还没有报答啊!”

1961年秋末,张述祖回到学院,他把建立数理力学班,培养青年教师的想法向刘居英院长做了汇报,学院很快采纳了他的建议,并任命他为院教务部数理力学科主任。

张述祖感到学院正在恢复陈院长当年留下的好传统、好作风,教学又成为全院工作的中心了,他心中高兴,愉快地接受新任务,兢兢业业抓好数理力学班的工作。

1962年6月初,学院政治部向总政治部和国防科委呈送《张述祖等同志任职意见》的报告。报告说:“为了加强我院教学工作和基础课教研室的领导力量,将较有影响的老教师安排在适当的职务上,并利于提升一批教学骨干,发挥他们的积极作用。

经学院党委研究,建议恢复张述祖同志为教务部副部长。现任教务部数理力学班主任的张述祖同志在建院初期就担任该部副部长,反右派斗争中,斗了没有戴帽子,经社会主义学院学习,对错误有检讨,系全国政协特邀委员。任现职期间进步较大,表现较好,且在建院之初起了一定作用,按中央指示精神,我们认为仍可恢复其原职,任命为教务部副部长职务,仍兼任该部数理力学班主任。”

一个月后,奉周恩来总理之命,一份林彪签字的“国防部命令”下达哈军工,同意张述祖复职。

张述祖的复职在哈军工知识分子中产生积极的影响,人们从内心发出感慨,1956年那个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又回来了。

张述祖本人似乎年轻了10岁,这几年有点驼背的高大身躯重新挺直了。那年秋天他去北京参加政协会议,在五院工作的几位哈军工毕业生闻讯找到他的住处,请教他有关导弹发射的问题,张述祖马上与他们热烈地讨论起来,之后他应学生的要求,在3个月内写了一份内容翔实的技术资料,给这些军工学子以很大的帮助。是年年底,张述祖写成《导弹外航行学》一书。

与此同时,张述祖还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20世纪60年代初,日本发生一桩称为“白鸟事件”的冤案:北海道一个名叫白鸟的日本警官被人暗杀,日本反动当局将此案硬栽到日本共产党的头上,借以打击日共。日本警方以伪证将日共北海道支部书记逮捕入狱,继而又判其终身监禁。

日共为了推翻这一冤案,请求中国和捷克的知名兵器专家对此案作技术鉴定,通过有关方面批准,张述祖接受这一特殊的任务,最后提供了科学的技术鉴定,使这一冤案最终得以平反,日共方面对张述祖的工作由衷钦佩,并赠送礼品以表谢忱。

作为在国际上有一定知名度的兵工专家,张述祖在此案中为中国也为哈军工争了光。

1964年下半年,风云突变。在林彪挥舞“突出政治”大旗的压力下,哈军工被批为全军的“落后典型”。1965年开始了第五次教改,即实行所谓“三新”教学方案。其基本内容是:在四到五年内分三段培养学员。第一段用一年时间组织学员下连当兵,参加城乡“四清运动”;第二段用两到三年时间,以在校学习为主,打好工程技术基础;第三段用一年到一年半时间,组织学员到预分单位对口进行半工半读。在教学中必须坚决执行毛主席的指示,把课程“砍掉一半”,废除一切“繁琐”的“形式主义”的东西,实行党支部领导下的干部、教员、学员三结合的教学方法;开卷考试,公开出题,用鉴定代替打分;彻底打破“关门办学”的局面,把学员“完全解放”出来。

整风后的哈军工,万口一词,没有人敢说这个教改太离谱,教务部的头头们忙得团团转,到各个单位落实“三新”教学方案的细节,然而大部分人员都下农村搞“四清”,偌大的校园变得空荡荡的,人都找不到,根本没有搞教改的气氛。后来各个系总算弄出一点方案,也没有谁来评审。

10月29日傍晚,教务部副部长张述祖教授步履迟缓地从海军工程系大楼走出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该系蹲点,和留系的干部一起搞“三新”教改方案。整风以来,口号越喊越响,政治上的新术语让他眼花缭乱,他感到迷惑不解,忐忑不安,今后的教学工作怎么搞?“突出政治”能代替做学问吗?年轻人不刻苦攻读,拿什么真本领去搞尖端科技?这位做了一辈子学问的老兵工专家感到自己跟不上形势了,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1957年祸从口出,现在大抓阶级斗争,可得注意,别乱放炮,他经常这样提醒自己。只是年过花甲,力不从心,常常感到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但是工作要干好,要对得起军工,要对得起陈赓老院长啊!

张述祖从黑漆漆的大操场穿过,又沿着马路踽踽而行,他感到双腿沉重,眼前直冒金星,不知道走了多长的路,他回到了家,喘着粗气,艰难地脱下棉帽子和大衣,斜靠在椅子上。

老伴陈德华看他脸色不好,数落着说:“身体不好就别下系里了,教改也不靠你一个人,多大岁数了?还跟年轻人比呀!”

孩子们嚷着要吃晚饭,张述祖看了看饭桌说:“噢,吃面条呀!”

他端起饭碗,刚吃了两口,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饭碗滚到地上,他的嘴角还挂着一根面条。

张述祖被送到马家沟医院抢救,刘居英、谢有法、张衍等院领导闻讯立即赶到,医生说,张教授是突发性脑溢血,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院领导要求医院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抢救老教授。

张述祖虽然被抢救过来,但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变成了一个没有知觉的“植物人”。

老伴和儿女们轮流护理张述祖,给他翻身、擦洗、按摩,和他说话,他还是没有一句话。曾石虞、曹鹤荪、马明德等老朋友们来看他,喊着他的名字,他仍然没有一句话。

张述祖在“突出政治”的洪流中,在“三新”教改的岗位上猝然倒下,没有给亲人们留下一句话。这位哈军工的创始人之一,瞪着迷茫的双眼,望着他挚爱的哈军工,留给人们的是他永远解不开的困惑。

八、魂归长江

张述祖病倒半年之后,“文化大革命”把哈军工变成一锅沸腾的开水,他当年的老同事和学生,几乎没有人不在这场浩劫中受苦受难。

1968年8月,北京来了密件,说哈军工存在一个“兵工潜伏特务集团”,责令沈阳军区和黑龙江省革委会负责侦破。这是“通天大案”,哈军工革委会诚惶诚恐,在遍地冤案的哈军工,又开始一个大专案,代号“001”,由军代表挂帅,组织庞大的专案组,挑选得力的专案组长。

建国前的兵工大学是中国有名的培养兵工专才的地方,上海解放时,一大批不愿意去台湾的教授们在陈毅的关怀下,成立了华东军区军事科学研究室,这批专家又成为创建哈军工的三支主力军之一,现在挖“兵工特务集团”,自然要把哈军工列为重点。

张述祖教授作为兵工大学的老前辈,是逃不掉的,可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专案组到医院,强令家属把张述祖抬回家去,拒绝报销一切医药费,拒绝提供一切医疗器械。

11月中旬,他们把陈德华抓到专案组,宣布张述祖是国民党潜伏在大陆的特务。

专案组派人到张述祖家里撬开地板和壁橱,挖地三尺,要搜寻电台,一无所获之后,硬把张述祖大儿子用破烂元器件装起的电子管收音机,当成是无线电发报机。

马明德、谭自烈、赵伊君等一大批老教员被“001”专案组捉起来,关进“牛棚”。

为了逼迫陈德华开口,专案组把她关进黑暗的壁橱里,施行惨无人道的身心折磨。

不久,着名空气动力学家马明德被迫害致死,如果张述祖不是昏迷不醒的“植物人”,肯定也要被整死。

臭名昭着的哈军工“001”专案以其残忍狠毒而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1972年10月23日,呼啸的寒风拍打着张家的门窗,在亲人的哭声里,张述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1989年,张述祖教授和夫人陈德华的骨灰在南京理工大学众多弟子们的护送下,由张述祖的三个儿子亲手撒入浩荡东去的长江之中。这位中国兵工界的硕儒耆宿、中外着名的弹道学家、哈军工创始人之一,在永恒的大江中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