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聆听大师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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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国禅学的发展(4)

神会被贬逐的第三年(755,天宝十四年),安禄山造反,两京陷落,明皇出奔,太子即位;至757年(肃宗至德二年),郭子仪等始收复两京,神会也回到东京来了。那时大乱之后,军饷无着;于是右仆射裴冕提出一个救济经济的政策,“大府各置戒坛度僧”。“纳钱百缗,请牒剃落,亦赐明经出身”。这就是做和尚先得买执照。本来唐朝做和尚的,须购度牒,有了度牒,就算出家,可以免除租、庸、调诸税。但残破乱离之际,这种公债无法推销,非请一位善于宣传的出来负责发卖不可,于是大家都同意把神会请出来承办劝导度僧,推销度牒,筹助军饷的事。他以九十高年,搭棚设坛,大肆鼓吹,听者感动,男女剃度者极多,这种军用公债果然倾销起来,一百吊钱一张,而当时施主也不少,于是为政府增加了大宗的收入,功劳甚大。

肃宗皇帝下诏叫他入内供养,并且替他盖造禅院于荷泽寺中。到760[年](上元元年),神会死,享年九十有三,赐谥真宗大师,建塔洛阳,塔号般若。他死后三十六年,即796[年](德宗贞元十二年),在内殿召集诸禅师,由皇太子主席,详定传法旁正,于是朝廷下敕立荷泽大师神会为第七祖。于是神会的北伐成功,慧能的南宗遂成为禅宗的正统了。

关于神会的思想,我不打算细讲;其教义可得而言者,约有五点:

一、顿悟

这就是神会的革命旗帜。他说:“十信初发心,一念相应,便成正觉,于理相应,有何可怪?”以明“顿悟不思议”。简言之,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意。

二、定慧平等

他说:“念不起,空无所有,名正定;能见念不起空无所有,名正慧。”即是以“慧”摄“定”;最后“戒”、“定”都可以不管,只要“慧”,归到理智主义去。

三、无念

他的禅法以无念为宗。“不作意即是无念”,“所作意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盘,并属虚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四、知

他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所以中国禅宗,侧重知解,终身行脚,求善知识。且此语实开中国思想界“良知”一派的先河。

五、自然

他说:“修习即是有为诸法。生灭本无,何假修习?”

只是自然,只是无为,与中国道家思想相合。

总之,神会倡言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所以他对于神秀一系的旧法统极力诋斥,建立起自己的新法统来。

民国十五年我在巴黎发现了神会的许多材料,后来在日本又发现了一些。因知8世纪的前期,普寂盛行的时候,僧人都附于楞伽宗派,所谓“东山法门”;等到8世纪的后期,神会兴起,以至9世纪以来,又都成了南宗门下的信徒了。

“杀猪的”的说法(即旧说)就没有神会的地位;因其门下无特出的人物,而继续努力的人也非同门,所以他的功劳渐渐堙没,过了几百年就完全被人忘记了。

8世纪中,神会北伐成功,当时全国的禅师,也都自称出于菩提达摩。牛头山一派自称出于第四代道信。西蜀资州智诜派下的净众寺一派和保唐寺派,也都自称得着弘忍的传法袈裟。人人依草附木,自称正统。

一、成都净众寺派,其法统为:弘忍——智诜——处寂——无相所以又称无相派。此派为宗密所分叙的第二家,与北宗接近,以“无忆、无念、莫忘”为宗。就是说,勿追忆已往;勿预念将来;“常与此志相应,不昏不错,名莫忘”。此宗仍要“息念坐禅”。

二、成都保唐寺派,宗密记此派的世系如下:弘忍(老安——陈楚章——智诜——处寂——无相)无住,无住把净众寺一派的三句改为“无忆、无念、莫妄”;“忘”字改成“妄”字,宗旨就大大的不同。无住主张“起心即妄,不起即真”,似乎受了神会的影响。且此派更有革命左派的意味:“释门事相,一切不行礼忏,转读,画佛,写经,一切毁之。所住之院,不置佛事。但贵无心,而为妙极。”此派也想争法统,说慧能的传法袈裟被武则天迎入宫中,转赐与智诜,又递到无住手里。

但是忽然在江西跳出一个和尚来,名叫道一,又称马祖。他说慧能的传法袈裟又到了他那里,其实这些都是假的。他本是四川人,落发于资中,进具于巴西,是由北宗改入南宗的。他是无相(净众寺派)的弟子,后离蜀赴湖南衡岳跟六祖嫡传怀让修行,才入“顿门”,故史家称为慧能的再传,其实他也属于智诜一派。道一这派的宗旨有八个字:“触类是道,任心为修。”他说:“所作所为,皆是佛性;贪瞋烦恼,并是佛性;扬眉动睛,笑欠声咳,或动摇等,皆是佛事。”这叫“触类是道”,既是凡碰到的都是道,就是随时皆为道,随心皆为修行。这个本来就是佛;所以不起心造恶,修善,也不修道,“不断不修,任运自在,名为解脱,无法可拘,无佛可作”。他只教人“息业养神”、“息神养道”。这叫“任心为修”。他殁于786年(唐德宗贞元二年)。

马祖门下有一个大弟子,名叫怀海,就是百丈禅师(殁于814[年],即唐宪宗元和九年),建立了禅院组织法,世称“百丈清规”。

凡有高超见解的和尚,称为长老,自居一室;其余僧众,同居僧堂。

禅居的特点,是不立佛殿,惟立法堂佛教寺院,到此为一大革命。

并且他们提倡作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百丈和尚的格言。以后的禅门,大都是从马祖、百丈传下来的。自8世纪以下,禅学替代了佛教,禅院替代了律居。佛教差不多完全变成禅学了。

第四讲中国禅学的方法

这次讲的是中国禅学的方法。上次本来想把中国禅宗的历史讲得更详细一点,但因限于时间,只能将普通书所没有的禅宗的来历,说了一个大概;马祖以后的宗派,简直就没有工夫来讲。但不讲也不大要紧,因为那些宗派的立场跟方法,大抵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显着的区别,所以也不必在分析宗派时多讲方法,现在只讲禅宗整个的方法。

中国的禅学,从7世纪到11世纪,就是从唐玄宗起至宋徽宗时止,这四百年,是极盛的黄金时代。诸位是学教育的,这一派人的方法于教学方面多少有点启示,所以有大家一听的必要。

南宗的慧能同神会提倡一种革命思想——“顿悟”,不用那些“渐修”的繁琐方法,只从智慧方面,求其大彻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当时因为旧的方式过于复杂,所以这种单刀直入的简单理论,感动了不少的人,终于使南宗顿教成为禅宗的正统,而禅宗又成为佛教的正统。这是他们在破坏方面一大成功。可是慧能同神会都没有方法,对于怎样教人得到顿悟,还是讲不出来。到9世纪初,神会的第四代弟子宗密(殁于841[年],即唐武宗会昌元年),方把“顿悟”分成四种:

一、顿悟顿修

顿悟如同把许多乱丝,一刀斩断;顿修如同把一团白丝,一下子丢到染缸里去,红即红,黑即黑。

二、顿悟渐修

如婴儿坠地,六根四体顿具,男女即分,这叫顿悟;但他须慢慢发育长大,且受教育,成为完人,这叫渐修。故顿悟之后必继以渐修。

三、渐修顿悟

这好比砍树,砍了一千斧头,树还是矗立不动,这叫渐修;到一千零一斧头,树忽然倒下来了,这叫顿悟。这并非此最后一斧之力,乃是那一千斧积渐推动之功。故渐修之后自可成顿悟。

四、渐修渐悟

如同磨镜,古时候,镜子是铜制的,先由粗糙的铜,慢慢地磨,直至平滑发亮,可以照见人影,整理衣冠。又如射箭,起初百无一中,渐渐百可中十,终于百发百中。

这四种中间,第一种“顿悟顿修”是不用方法的,讲不通的,所以后来禅宗也有“树上哪有天生的木勺”的话。第二种“顿悟渐修”,却是可能的;第三种“渐修顿悟”尤其可能。这两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例子,在西洋也有很多:如圣奥古斯丁,起初是一个放荡不羁、狂嫖滥赌的人,说重一点就是流氓地痞,一天在街上听了一位教师的讲演,忽然省悟,立志苦修,竟成为中古时代的宗教领袖。这就是“顿悟渐修”;却也是“渐修顿悟”,因为他早已有种种烦闷,逐渐在变化,一旦下决心罢了。又如三四百年前科学大师格里略A(意大利人),生而有艺术的天才,但他的父亲是个数学家,送他到大学去习医。他的兴趣不倾向于这方面,而于音乐绘画等倒是弄得不错;有一天,国王请了一位数学家来讲几何学,他听了一小时,忽然大彻大悟,就把一切抛开,专发挥他从遗传中得来的数学天才,后来便成了几何学物理学的老祖师。再举一个日常例:我们有时为了一个算学或其他的难题,想了几天,总想不出,忽然间梦里想出来了。这也是慢慢地集了许多经验,一旦于无意间就豁然贯通。第四种“渐修渐悟”,更是可能,用不着来说了。

总之,“顿悟渐修”、“渐修顿悟”都是可能的,都是需要教学方法的;“渐修渐悟”更是普通的方法;只有“顿悟顿修”是没有教学方法的。

禅门中许多奇怪的教学方法,都是从马祖(殁于786[年])来的。马祖道一,本是北派,又受了南派的影响,所以他所创立的方法,是先承认了渐修,然后叫你怎么样渐修顿悟,顿悟而又渐修。

他的宗旨是“触类是道,任心为修”;如扬眉,动目,笑笑,哈哈,咳嗽,想想,皆是佛事。此种方法实出于《楞伽经》。《楞伽经》云:非一切佛国土言语说法。何以故?以诸言说,唯有人心,分别说故,是故有佛国土,直视不瞬,口无言语,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直尔示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但动眉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唯动眼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笑,名说法;有佛国土,欠,名说法;有佛国土,咳,名说法;有佛国土,念,名说法;有佛国土,身,名说法。

又云:如来亦见诸世界中,一切微虫蚊蝇等众生之类,不说言语,共作自事,而得成功。

所以他那“触类是道,任心为修”的方法,是不靠语言文字来解说来传播的,只用许多奇特古怪的动作。例如:有一个和尚问他如何是西来意,他便打;问他为什么要打,他说:“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又如法会问如何是西来意,他说:“低声,近前来!”于是就给他一个耳光。此外如扬眉、动睛以及竖拂、喝、踢,种种没有理性的举动,都是他的教学方法。这种举动,也并不是叫对方知道是什么意思,连做的人也没有什么意义,就是这样给你一个谜中谜,叫你去渐修而顿悟,或顿悟而渐修。马祖以后,方法更多了,如把鼻、吐舌、大笑掀床、画圈(圆相)、拍手、竖指、举拳、翘足、作卧势、敲柱、棒打、推倒等等花样,都是“禅机”;此外来一两句似通非通的话,就是“话头”。总之,以不说法为说法,走上不用语言文字的道路,这就是他们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