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浙东学术(第二辑)
13119100000010

第10章 荒谬:在加缪和庄子之间(2)

人间世是荒谬的,这种荒谬是如何产生的呢?荒谬不仅来自于私意对道的遮蔽,同时根源于对人生的基本困境的认识。这种困境,在庄子看来有内、外两个层面。从内在而言,死亡、命以及情欲三者,是生活于现实世界中的人都无法摆脱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知北游》),“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大宗师》),“人之生也,与忧俱生”(《至乐》),现实生活中的人总是有其自然的大限——死亡,有其不可改变的命运。人之生,却是直接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似乎人之生就是为了死亡这个目标而存在的,“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齐物论》),死亡的不可回避性,决定了人生从根本意义上的荒谬性。命同样是人所无法逃避的事实,子桑的死让我们对于命的必然性有了非常直观的理解: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大宗师》)

“命”是一个既成的事实,一个人拥有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不是父母的意愿、也不是上天的命令所能决定或改变的,它对于个体而言是无法选择的、无法摆脱和无可奈何的。情欲同样是世人所无法逃避的,“人之生也,与忧俱生”(《至乐》),“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知北游》),“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子,体不等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盗跖》)。人之生不能够离开情欲,而有了情欲的计较、选择,生存所面临的荒谬也就产生了。死亡、命与情欲构成了人内在的生存困境,是人所无法摆脱的事实,这也是产生荒谬的缘由。

人的生活不仅受内在因素制约,也受外部条件的影响,主要是礼乐制度、仁义道德所形成的标准带给人心的限制。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墨索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礼乐,吁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骈拇》)

世俗的社会总是由一系列的制度形式和伦理规范组成,这也形成了社会的基本价值体系,生活于其中人,必然受到这些体系的束缚。可是,这些制度、规范本身是不是合乎人性的?或者说是人生所必要的呢?

骈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骈拇》)

在庄子看来,诸如智慧、仁义和辩言这些东西,犹如人体上的“骈拇”、“枝指”和“附赘县疣”,都是不符合本然的多余的东西。然而,这些原本多余的东西却成为了社会规范的基础,世界的荒谬也就因此而产生。内在的困境是人自身的一种必然性,无法改变的,外在的困境是一种世俗的评判,同样是无可逃遁的,这双重的压力对于现实生活中的人而言,带来了深深的痛苦,“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胠箧》),“昨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山木》),人世间有太多这样的事情,是与非没有确定的标准,如果说偷窃者一定是要被诛的,那么为什么偷了国家的反而成为了王侯;如果说能否得养其天年是与有没有材相关,为什么同样是无材,雁和木却有不一样的结果?这只能说明,世俗的所谓的标准都是荒谬的,只是标准的制定者加在他者身上的一种限制罢了。

反抗:加缪对待荒谬的方式

荒谬,无论在加缪那里,还是在庄子那里,都是对于现实世界的状态的一种揭示。既然生活世界的本质是荒谬的,那么,生活于其中的人应当怎么做?

面对西西弗般无望的荒谬的人生,人理当对这个现实有所回应。加缪指出了三种可能的方式:

一是生理上的自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而在加缪看来,自杀是根本不可取的。也许自行进行生理上的消亡是一种比较低成本的摆脱荒谬的方式,但是,这实际上是一种逃避的行为、是在向荒谬臣服。

二是哲学性的自杀。哲学性的自杀是精神领域内的针对荒谬所产生的现象,在世界的荒谬和虚幻面前,哲学显得无能为力,认为只有寄希望于来世,将肉身和生命皈依宗教,才能得到绝对的拯救,“然而,综观各种存在哲学,我看到它们无一例外都号召自我逃遁。在一个对人封闭又有限的世界中,这些哲学通过独特的推理,从理论的废墟中出发,把那些挤压它们的东西奉若神明,并且在他们抛弃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希望的理性”,在《哲学性的自杀》中,加缪考察了非理性和理性对于世界的认识及方法和过程,最后得出结论是两者都导向荒谬。无论何种途径,总导向荒谬。这更增加了对荒谬的肯定!对荒谬的否定是哲学性的自杀。同样,哲学的自杀本身也是荒谬的。因为,理论内部的矛盾与悖论使该理论最终走向自身的反面,是自杀的否定行为和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