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所生活的世界,是相对的,而我人恒取其平衡点。例如在生理上,循环系动脉与静脉相对而以心脏为中点;消化系吸收与排泄相对而以胃为中点。在心理概念上,就空间言,有左即有右,有前即有后,有上即有下,而我等个人即为其中心。以时间言,有过去即有将来,而我人即以现在为中点。这都是自然而然,谁也不能反对的。在行为上,也应有此原则,而西洋哲学家,除雅里士多德曾提倡中庸之道外(如勇敢为怯懦与卤莽的折中,节制为吝啬与浪费的折中等),鲜有注意及此的;不是托尔斯泰的极端不抵抗主义,便是尼采的极端强权主义;不是卢梭的极端放任论,就是霍布斯的极端干涉论;这完全因为自希腊民族以外,其他民族性,都与中庸之道不投合的缘故。独我中华民族,凡持极端说的,一经试验,辄失败;而为中庸之道,常为多数人所赞同,而且较为持久。这可用两种最有权威的学说来证明他:一是民元十五年以前二千余年传统的儒家;一是近年所实行的孙逸仙博士的三民主义。
儒家所标举以为模范的人物,始于四千年前的尧、舜、禹,而继以三千五百年前的汤,三千年前的文、武。《论语》记尧传位于舜,命以“允执厥中”。舜的执中怎样?《礼记·中庸篇》说道:“舜好察迩言,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尚书》说舜以典乐的官司教育,命他教子弟要“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直宽与刚简,虽是善德;但是过直就不温,过宽就不栗,过刚就虐,过简就傲,用温、栗、无虐、无傲作界说,就是中庸的意思。舜晚年传位于禹,也命他允执厥中。禹的执中怎样?孔子说:“禹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若是因个人衣食住的尚俭而对于祭品礼服与田间工事都从简率,便是不及;又若是因祭品礼服与田间工事的完备,而对于个人的衣食住,也尚奢侈,便是太过;禹没有不及与过,便是中庸。汤的事迹,可考的很少;但孟子说:“汤执中”,是与尧、舜、禹一样。文、武虽没有中庸的标榜,但孔子曾说:“张而弗弛,文、武弗能也;弛而弗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是文、武不肯为张而弗弛的太过,也不肯为弛而弗张的不及,一张一弛,就是中庸。至于儒家的开山孔子曾说:“道之不行也,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又尝说:“过犹不及。”何等看重中庸!又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是求文质的中庸。又说:“君子之于天下也,无过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又说:“我无可无不可”,是求可否的中庸。又说:“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他的弟子说:“孔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这都是中庸的态度。孔子的孙子子思作《中庸》一篇,是传述祖训的。
在儒家成立的时代,与他同时并立的,有极右派的法家,断言性恶,取极端干涉论;又有极左派的道家,崇尚自然,取极端放任论。但法家的政策,试于秦而秦亡;道家的风习,试于晋而晋亡。在汉初,文帝试用道家,及其子景帝,即改用法家;及景帝之子武帝,即罢黜百家,专尊孔子,直沿用至清季。可见极右派与极左派,均与中华民族性不适宜,只有儒家的中庸之道,最为契合,所以沿用至二千年。现在国际交通,科学输入,于是有新学说继儒家而起,是为孙逸仙博士的三民主义。
三民主义虽多有新义,为往昔儒者所未见到,但也是以中庸之道为标准。
例如持国家主义的,往往反对大同;持世界主义的,又往往蔑视国界,这是两端的见解;而孙氏的民族主义,既谋本民族的独立,又谋各民族的平等,是为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的折中。尊民权的或不愿有强有力的政府,强有力的政府又往往蹂躏民族,这又是两端的见解;而孙氏的民权主义,给人民以四权,专关于用人、制法的大计,谓之政权;给政府与五权,关于行政、立法、司法、监察、考试等庶政,谓之治权;人民有权而政府有能,是为人民与政府权能的折中。持资本主义的,不免压迫劳动;主张劳动阶级专政的,又不免虐待资本家;这又是两端的见解;而孙氏的民生主义,一方面以平均地权、节制资本、防资本家的专横;又一方面行种种社会政策,以解除劳动者的困难。要使社会上大多数的经济利益相调和而不相冲突,这是劳资间的中庸之道。其他保守派反对欧化的输入,进取派又不注意国粹的保存;孙氏一方面主张恢复固有的道德与智能,一方面主张学外国之所长,是为国粹与欧化的折中。又如政制上,或专主中央集权,或专主地方分权,而孙氏则主张中央与地方之权限,采均权制度。凡事务有全国一致之性质的,划归中央;有因地制宜之性质的,划归地方;不偏于中央集权或地方分权,是为集权与分权的折中。其他率皆类此。
(刊1931年《东方杂志》,有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