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的晚上，也就是母亲去县城的那天晚上，月明星稀，偶尔传来的蟋蟀声更衬托了乡村的寂静。海平与阿爸就着昏黄的蜡烛下棋，阿爸在海平思索的空当拉了一曲《知不知道》：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着；我只怕他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一心想着他呀他，我想得真心焦；为了那心上人，起呀么起大早；也不管那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劳。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着；我只怕他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我只怕他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
这本来是一曲欢快的山西民歌，由阿爸的二胡拉出来却有丝丝伤感。海平呆望着棋盘说：“输了，爸爸你拉的什么歌？”阿爸微笑着说：“知不知道。”海平说：“可我印象中的那个‘知不知道’听着很好听呢，好像不是这样。”阿爸说：“二胡拉出来的不就是这样么？你用笛子吹吹就不一样了。”海平用笛子照着阿爸说的曲谱吹了一遍，短笛的欢快让海平找到了那种感觉：一位美丽的姑娘撑着长篙，亭亭玉立在一叶扁舟之上，划过长满芦苇的水泊，满心欢喜而又急切地想见到心上人……
阿爸听了说：“嗯，你吹得让我想起了我读书的时候。”海平说：“不会是说你读书跟一群流氓打架很厉害的事吧？”阿爸说：“那个早跟你说过了，我那时候在镇里读高中，用现在的话说，也是有很多人追的。”海平乐呵呵地笑了说：“爸爸，你不会说你很帅吧？我看过你高中的照片，是很帅。”阿爸像个正在讲故事的小孩突然被打断的那种不高兴的神情：“哼！帅帅帅！一会儿你又开始自恋说自己帅，听我讲。”海平不笑了说：“嗯！你说。”
阿爸抿了口水说：“当时有一个女孩，经常请教我问题，甚至还帮我洗过衣服。想想后来这个癫婆，刚归来的时候，衣服都不肯帮我洗。”海平说：“那可能刚嫁人还没从女儿身转变过来的嘛。”阿爸说：“哪里是呢？本来我回家都准备要你爷爷去那个女孩家里提亲，可是这个癫婆硬要跟着我去县城，说什么跟定我了，哼！”海平说：“啊？怎么认识的？又怎么要跟着你呢？”阿爸说：“去拜年咯！去阿婆家拜年，癫婆也是那个村的。”海平有点惊讶地问：“婆婆也是那个村的？那怎么她们两个还经常吵架？”阿爸说：“哎！所以说那个村里的女子不好呢！你婆婆就是个暴脾气，这个死癫婆也是这样，太喜欢吵架了，吵得人脑壳嗡嗡响。”阿爸顿了顿，以过来人的身份对海平说：“以后找老婆，一定不要找谈过对象的。”海平说：“她以前谈过吗？”阿爸说：“怎么没谈过？礼都收了，要她去办结婚证，竟死跟着我到了县里，还以为她多好，害的她家赔了不少钱。”海平说：“听说那个舅母是这样，刚嫁人第二天就离婚了，然后再嫁给舅舅的。”阿爸说：“呐，你都知道了。就是她家里教出来的啊！刚归来的时候，规规矩矩，自从要她管钱之后，就开始不要命了，放泼啊。”
阿爸起身掀了棉袄，拿起拐杖走到放有蜂蜜的橱子前，取了一点蜂蜜放到水杯里用汤匙搅拌均匀然后重新坐下，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如果当时娶了那个女孩该多好啊？起码有文化不会这么发癫不晓得头脑。”海平说：“那个女孩现在在哪？”阿爸说：“嫁给你初中的物理老师去了。”海平说：“后悔也没有用了，如果你当时娶了那个女孩，我也就不会出世了。”阿爸说：“胡说！那现在她就是你妈妈，就不是癫婆了。”海平说：“嗯……你也学过生物，这你也信。”阿爸说：“迷信迷信，我倒愿意相信迷信，如果迷信是真的，如果有阎王，我死了就去杀倒阎王，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欺负好人。
”海平说：“世上没有后悔药，有首诗是这样的：‘此情只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阿爸嗯了声说：“你知道就好。你看你这一暑假，浪费了多少时间。如果出去找点小工做，说不定赚不少钱呢！”海平说：“真的奇怪了，爸爸，还记得初中捡到了四十多块钱，那时候拼命地想要拥有，想买这买那。后来到了高中捡到一个人钱包，里面有几百块钱，我居然没有拿而且还给了人家，人家给我十块我都不要。上次去县城拿到那两千块钱，我居然一点都不觉得这两千块是钱。”阿爸叹了气了说：“哎！又开始照我的种了，你们兄弟还小的时候。我也没赚什么钱，但是有很多人管我借钱，刚开始是我管钱呐，我就借给很多人。癫婆就骂我是放狐狸债，到后来都不知道谁借自己钱了。”
关于借钱的事，海平打小就知道，前两年兄弟俩还跑去邻村问过债呢，搞得两兄弟都不好意思。有的几十，有的几百。阿爸说：“你也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等你后悔的时候哭都哭不回来。你想不去读书，一年两年啊你感觉不到，等你成家立业，开始面对社会阶层，那时候就会开始埋怨我没有让你去读书啦。”海平说：“不会的，我早就想好了。”阿爸说：“你就说我的五兄弟，大的要他去读他不愿意去，现在居然抱怨爹娘当时没有逼他去读书，说什么当时自己小不懂事，大人也不逼他。”海平说：“啊，那其他人呢？”阿爸说：“其他人还不一样？说供我读书也没出息成怎样，要是逼着他们去读书说不定都当上县长了呢。”海平说：“那是公公婆婆都健在，都能干活。”阿爸说：“那养着这么多子女容易啊？你看我身体也慢慢好了，你放心去读书，到寒假记得回来。”海平说：“你身体真的慢慢好了么？”阿爸说：“你看我都能走到厨房去吃饭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跟癫婆吵架其实是想要她回来服侍我，然后你好去读书。也就是癫婆他们几个会相信你不去读书，你拿不读书来威胁，没有用啊！靠别人还不如靠自己，我自己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还帮牛仔弄箬叶呢！”
海平不说话了，知子莫若父，阿爸说的都是海平的潜意识，虽然他强迫自己去压抑这些意识，但是让阿爸一说不禁又想了起来。
阿爸说：“知道今天几号了么？”海平说：“2号，星期四。”阿爸说：“学校几号开学？”海平说：“6号和7号。”阿爸说：“记得这么清楚你不是不想去读书。去吧！我看了风书，那两天是黄道吉日。这学校不错，会选日子。”海平说：“去也没钱啊。”阿爸没有说话，而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存折放在桌上。海平看了下是一个五千块的两年定期存折，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说：“爸爸，两年前存的？为什么不拿钱去医病？”阿爸说：“人活一世，也就这样。这个病只能靠养，医不好的。我这辈子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看你哥哥考上大学成家立业，一个是你考上大学成家立业。你们都考上大学了，我的愿望实现了一半，就算现在死了，也是值得。但你不能不去读书，你晓得吗？”海平没有答话，再次仔细看了存折，存折两个多月前就到期了。海平说：“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去取了它，弄得这些日子菜都没吃，米也没吃的？”阿爸笑着说：“要留给你读书呐！癫婆回来说了明天就在县里办酒席，你明天大早先把钱取了，再去请初中的老师吃饭，然后去买票。我你就放心吧！我都跟牛仔说好了。”
海平心里复杂得很，既在想这一切好像都是梦，自己一直蒙在鼓里，又想着如果真去读书以后会怎样？又想着阿爸身体是不是真的行？是不是真的好多了？阿爸不知何时拿了纸和笔说：“把贫困申请写了，直接去镇里盖章，再到县民政局盖章，到学校就可以申请贫困补助了。”海平说：“怎么写？”阿爸说：“你写了那么多还不知道怎么写？你写吧！我睡觉！明天记得早起。”
海平写好申请，放好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这存折是不是母亲之前一直把守着的？为了让他去读书才拿出来？如果不是，阿爸的用心何其良苦？人心是自私的，海平不得不承认，他想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