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不好走,四个兵东倒西歪,险象环生,一路骂个不停。陈翻译想起上次受的冤枉气,烦闷不已,加上看见四处鸡飞狗跳,就是没人出现,不消说又准备让他们扑个空,更加火气上涨,干脆在崖下形状歪七扭八的田里故意兜了两个来回,让四个混蛋多受点罪。
不知是不是山风太冷的原因,正准备从一条陡直的小路上山,陈翻译突然觉得背脊发寒,脚比大脑反应还要迅速,一转眼就从小路跳到田里。果然,枪声正响在刚刚那段陡直的山路上,又像催命一般追来。
“天要亡我!”陈翻译只想起这四个字,脑中瞬间一片空白,撇下四人夺命狂奔。田间稻茬遍布,磕磕绊绊,哪里跑得动,两人定下身形,刚举起枪就被打中脑袋,一个爬上田埂,被两块同时落下的大石头砸中,继而一人从崖上飞扑而至,将他一刀毙命,另外一人跌跌撞撞跑了一段,突然醒悟过来,不知吼着什么,回头反击,登时眉心出现一个血洞,缓缓倒地。
哀恸多日,沉寂多日后,喊杀声怒吼声轰然而起,重新让山林焕发勃勃生机,鬼子兵还当跟吟江街那次一样,几个游击队的大队人马又联合出击,吓得鬼哭狼嚎,仓皇逃窜。
知道很有可能遇到埋伏,军曹一挥手,两人背对背去开路,另外四人冲到两边山崖搜索。开路的两人非常顺利地到了拗口,搜索的四人也发出没有发现敌情的信号,军曹松了口气,将瑟瑟发抖的陈翻译提到自己面前,加快了脚步。走不到五步,轰隆一声,拗口被硝烟堵住,那两个守在拗口的鬼子兵当场炸死,一阵炮竹般的密集枪声后,在山中搜索的四人一个接一个被人扔了下来。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陈翻译牙一咬,瞄准山崖上晃得最厉害的某处开了一枪,听到一声惨呼,小小得意一下,嘴角一弯,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带着那没来得及发出的笑高高飞起,正撞上山崖边一棵歪脖子松树,脸朝下扑在刚刚踩过的白幡上,很快没了声息。
打完鬼子,自然要到坟前报喜,拜谢亲人的保佑。为了避免鬼子凶残报复,胡小秋打扫过战场,让大家兵分几路撤退,自己则带着一队人马将战利品送到游击队驻地,也就是朱沛家后山。
清点战利品时,大家脸上才有些许喜色,朱沛火急火燎而来,还是晚了一步,没有赶上这场战斗,悔得肠子都青了,抱着缴获的机枪来来回回地看,恨不得时光倒退,亲自上阵打一回。
苏铁不想再耽搁,见毛毛正和秋宝热情洋溢地比划,毫不客气地再次将他扣在肩膀,绕进一个黑漆漆的小屋子里,秋宝起身要追,被胡小秋拎住领子按下来。
毛毛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手舞足蹈地跟苏铁说话,直到看到秀秀递过来的包袱才醒悟过来,迟疑着叫了一声“舅舅”,希望他能出面留下自己。
秀秀从黑暗里将一个缩成一团的人拉出来,柔声道:“毛毛叫你。”
毛毛这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平安无事,唯独小满的两只脚都包成了粽子,明明很惨的事情,配上他那满脸懊丧,突然又令人忍俊不禁。
知道舅舅脸皮薄脾气拧,毛毛聪明地闪到苏铁身后,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笑脸。小满气闷不已,一见他躲躲藏藏的架势,那还了得,怒喝道:“笑吧笑吧!我就是没用,怎样!来,我让你好好笑一场,我左脚是踩到石头自己摔的,右脚是被枪打的,笑!笑!你笑啊!”
见他一直逼过来,苏铁怒不可遏,一手掐在他领口,冷冷道:“你难道不知道反省?”
小满立刻成了霜打的茄子,说来还真是自己的错,苏铁一再让他躲好,等鬼子到了近前再打,他贪功冒进,非要冲过去,谁知太过激动和紧张,脚下一滑,跌在草丛里,引来这无妄之灾,还过早暴露了目标,平白让苏铁他们花了许多力气。
吱呀一声,朱沛也挤进门来,看到这个阵仗,轻轻唤了苏铁一声,并不前来劝架,反而往后退了一大步,几乎贴在墙上。
朱沛的态度再度引发了小满的怒气,小满斜了他一眼,感觉到领口的手又紧了紧,回过神来,丝毫没有反抗之意,垂头丧气等他发落。这一次,他终于用血的教训得到一个认知,打仗不是闹着玩,光凭满腔热血和仇恨并不够,从刘明翰和顾清明乃至书上学来的知识虽然能让妹子们用热烈的眼神仰望,真正打仗的时候却一点用也没有。
苏铁慢慢松开手,冷冷道:“你知道错在哪里么?”
小满点点头,又摇摇头,梗着脖子道:“你就不能留下来教教我!湘湘都生孩子了,你还巴着她做什么!不是我不提醒你,顾家可不是好惹的!”
这回连毛毛也看不下去了,嘟哝道:“早做什么去了!”
小满恼羞成怒,低喝道:“闭嘴!薛平安,我忍你很久了,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苏铁听不下去了,猛地举起手,却被秀秀和朱沛拉了下来,小满却是不服输的脾气,将面前拦阻的秀秀拉开,挥舞着拳头叫嚣,“你打啊!你打啊!你打死我家漂亮湘湘也不会嫁给你!”
他还真钻这个牛角尖里去了!众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苏铁对他的自以为是颇为头痛,看到秀秀哀求的目光,决定改变方式,冷冷道:“小满,你不要胡搅蛮缠,你实话告诉我,你家出了三个会打仗的,你学到了什么?”
小满哑口无言,毛毛得到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他,小小声道:“学会吹牛皮!学会吵架!”
小满无力辩驳,抱着头缩成一团,心头一阵阵抽痛。这么多年过去,他在长沙和湘潭街上四处招摇,炫耀双胞胎的漂亮湘湘,炫耀薛君山和顾清明是大官,炫耀新式单车,炫耀自家的英雄,炫耀胡家的财力物力,拿胡家的钱做善事……即使有三个那么好的老师,何尝学到了真正的本事!
终于有了效果,苏铁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紧逼一步俯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在长沙街上暗杀陈楚的时候,你知不知道你的子弹打在哪里,知不知道你的行为有多危险,如果不成功,会连累多少人?”
“我只是想亲手杀了他!”小满捂着脸低泣,他的枪法如何自己心知肚明,自然不敢跟他理论。
苏铁点到为止,猛一转身,牵起毛毛的手大步流星而去,留下最后一句话,“小满,你好自为之!”
配合屋外的喧声笑语,这句话显得更加讽刺。小满一颗心沉沉坠落,怔怔看着三人离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对毛毛的频频回首也毫无感觉。
走出他的视线,毛毛终于绝望,攀着苏铁的手臂爬上去趴在他肩膀,闷闷不乐,竟忘了跟大家说再见。
送走三人,秀秀就着闪烁的水光摸到他面前,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小满猛地抱住她,低低呜咽道:“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我根本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就是一个废物!”
两行清泪从秀秀脸上慢慢流下,和他的泪水汇在一起。秀秀深吸一口气,用了全身的力气,却只有他才能听清楚的声音道:“小满,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在我心目里,你就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十一
四月初八,秋宝从山里拎了一只鸡回来,径直送到胡小秋面前,胡小秋颇为满意,拧断鸡脖子,提了一个木脚盆出来把鸡扔了进去,从灶上拎来黑漆漆的水壶,将开水浇了下去。
秋宝捋起袖子来拔毛,顺便挑出最好看的几根出来玩。秀秀挑着担子回来时,鸡也处理好了,秋宝将漂亮的鸡毛献宝一般送到她眼皮底下,颇为大方道:“婶子,我们一人一半吧,你先挑!”
“别捣乱!”胡小秋将他拎开,接过扁担,朝山岭上指了指,秀秀会心一笑,就着秋宝的手喝了一杯冷茶,拉着他的小手朝山岭走去。
胡小秋一直以为城里的姑娘都像湘湘那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看到秀秀,不得不感叹小满真是有福气,别的不说,有秀秀在,一个村子办席都用不着找别人,办的菜比胡十奶奶的还要好,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走出老远,秀秀脚步一顿,迅速回头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他一边理菜一边看自己,将秋宝的手紧了紧,轻笑道:“我上次要你问的事情怎样啦?”
秋宝怯生生道:“爸爸说了,这辈子只要我妈妈一个。”
秀秀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秋宝反倒小大人一般安慰她,“世道这么乱,不讨堂客也好,省得打鬼子的时候不安心。”秀秀扑哧一笑,抱着他的脑袋敲了敲。想起妈妈,秋宝眼眶一红,低着头不敢做声。
小满迎面而来,敞开的衣襟在风里烈烈飞舞,还是十足的英俊潇洒派头,只是这样一看身材结实了许多,也不再是白生生的脸色,满面黑里透红,眼睛熠熠发亮。
“秀秀,我打枪赢了朱沛!”看他扯着脖子喊,秀秀抿嘴一笑,也不戳穿朱沛的把戏。朱沛和胡小秋两个在山里打猎多年,练出百发百中的本事,小满即使最近非常勤奋,也只能望其项背,更何况两人一个跟了张鹏飞,一个跟了抗日义勇军湘潭支队的罗德钰,两位领导都是国民党军官,能文能武,本事通天,两人现在已经成了两支队伍里首屈一指的人物,胡家出来的男儿,除了从小娇惯的小满,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不过,正因为他不那么完美,才有今日的幸福生活,她心头一阵抽疼,暗暗将指甲掐进掌心,提醒自己不要在他面前表现软弱,让他分心。
听小满嚷嚷了几遍,秋宝还是当了真,欢天喜地跑上去献媚。小满瞥见秀秀含义不明的笑容,到底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用力挠挠后脑勺,挺直胸膛道:“我现在也是小队长,你不要笑!”
秀秀犹疑地看向朱沛,小满嫌他慢了,丢自己的脸,悄悄朝他踢了块石头过去,朱沛心头闷笑不已,慌忙证实,“是啊是啊,我们罗副司令委派胡湘江做第七大队的副队长!”
秀秀立刻明白过来,原来第七大队大多是胡家附近村子的男人,自然要选个说得上话的出来,见小满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将他在风中翻飞的衣襟合拢来,准备扣上。
“我不冷,这样子比较好看!”小满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瞪旁边挤眉弄眼的秋宝,突然把脑门一拍,手长长伸向看热闹的朱沛,一本正经道:“我今天过生日,礼物呐!”
放眼望去,整个家族敢大大咧咧要礼物的也只得他一人,朱沛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知道他在打自己手枪的主意,而且依他的脾气,不弄到手绝不会罢休,只得从怀里掏出来忍痛交到他手里,扭头气哼哼地走了。
“要是湘湘在就好了!”小满摩挲着枪身,非常认真地发白日梦,“她也去要一把枪当礼物,我就变成双枪胡小满了,比张鹏飞还厉害!”
这回连秋宝也看不下去了,朝他做个鬼脸,冲去追朱沛,却见他跟胡小秋摆摆手算是打招呼,门都没进就走了,赶紧跑去跟胡小秋通风报信,“爸爸,你把枪藏好,刚刚他的就被抢走了!”
见他一个劲朝朱沛的背影指,胡小秋这才知道为何朱沛脸色不佳,差点爆笑出声,将秀秀做好的两包野兔子塞到儿子手里,打发他去追人。
一会儿小满和秀秀才从山岭下来,到底是新婚夫妻,根本不用任何动作,从一个对望和一个微笑就能看出无限柔情蜜意,也不知道小满凑近秀秀的耳朵说了句什么,秀秀捶了他两下,突然变得比天边的红霞还要艳丽几分。
胡小秋遥遥看着,不经意想起一张同样娇艳的脸,好似有人撕开胸膛拧住心脏,差点一口气透不过来,疼痛难忍。
小满乐呵呵走来,将刚夺来的“礼物”拿给他看,胡小秋回过神来,不得不感叹世上还真有一物降一物之说,这把手枪可是张副司令亲自拨给朱沛使用,他一直当宝,片刻离不得身,谁看也不给,谁知还有个大少爷小满等着要呢!
研究过枪,胡小秋这才想起今天过来的目的,笑道:“小满,恭喜你又大了一岁!”
“礼物礼物!以前我跟湘湘过生日,我家礼物都是买双份!今天湘湘不在,便宜你了!”小满毫不客气地朝他伸手,胡小秋可没想到这茬,在身上摸了半天,什么也拿不出来,尴尬不已。秀秀看不下去,将小满的手打开,笑道:“哪里有你这么厚脸皮的,准备桌子吃饭去!”
小满悻悻然收回手,嘟嘟囔囔道:“要是湘湘在就好了,我们以前都是两个人一起要,多有气势,谁都不敢不给!”
大家哭笑不得,胡小秋斜眼看到郁郁苍苍的竹林,眼睛一亮,笑眯眯道:“你想不想要竹刀,我给你做一把当礼物,行不?”
小满欢呼一声,得意洋洋地冲秀秀发出哼哼声气她,等胡小秋带着儿子走开,突然将脑门一拍,嗫嚅道:“奇怪,你什么时候生日?”
秀秀笑容一僵,突然沉默下来,小满看出端倪,只当胡家错待了她,赔笑道:“你告诉我哪天,以后我年年跟你过!”
秀秀眼眶一热,轻声道:“不用过,我也忘了,似乎那天鬼子空袭,把我家炸垮了。”
小满惊呼出声,轻轻摸摸她的脸,只是秀秀并不接受这种无言的安慰,扭头钻进灶屋,看鸡有没有炖好。
小满跟到门口,靠在门框上,仰望着漫天绚烂的霞光,柔柔地笑道:“秀秀,别伤心,听说德国鬼子已经投降,日本鬼子肯定撑不多久。等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还是回长沙,你在家教养孩子,我做生意养你们,到时候我要建一栋比原来的公馆还要大的房子,把所有人通通接去,我们每天在一起,热热闹闹地……”
“别去了!”秀秀哽咽道,“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喜欢住乡下,住着心里踏实。”
小满忙不迭点头,“对对,乡下舒服,勤快一点根本饿不着,城里连根青菜都要买!”
秀秀含泪微笑,开始准备下酒菜,好好犒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