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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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陆澄录——格物无动静之分(3)

【译文】

有一天,师生共同探讨做学问的功夫。

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能偏执于一种教法。人在刚开始学习时心猿意马,不能集中精力,其心中所考虑的大多是人欲方面的事。所以,姑且先教他静坐,以安定思绪。久而久之,等到他心能安定的时候,如果还只是教他悬空静处,以至于像槁木死灰一般,也就没有什么用了。此时必须教他反省自察克己修身。这种功夫从来不能间断,好比铲除盗贼,要有一个彻底清除的决心。无事时,把好色、贪财、慕名等私欲统统搜寻出来,拔去病根,让它们永不再起,才算痛快。就像猫捉老鼠,眼睛盯着,耳朵听着,才有一丝萌动,就立刻去掉,态度坚决,不能姑息迁就,给它喘息的机会,不能窝藏它,不能放它生路,这才是真正的功夫,如此才能扫尽心中的私欲。等到心中没有私欲可除,自然能做到端身拱手。虽然孔子说过‘天下的事物有什么可思考和忧虑的?’,但那不是初学时可以理解的。不过,初学时也必须想着内省自察克制私欲。这就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等到天理完全纯正时,就是‘何思何虑’的境界了。”

这里,王阳明所提供的功夫步骤是:静坐、省察、克治、天理纯全。阳明指出,省察克治即是思诚,而天理纯全也就达到了天道的境界诚。此时之静坐与阳明在南京之前的静坐不同。在辰中、北京、滁州时他所说的静坐是直悟心体,而此时所说的静坐只是使心意稍定,是省察克治的前奏曲或者说是准备工作。这里,他以端拱、何思何虑来指称心之本体。

19.非鬼迷,心自迷

【原典】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译文】

陆澄问:“有人夜里怕鬼,怎么办?”

先生说:“那是因为他平日里不能做到完全出于公义而心中有愧,所以才会怕鬼。如果平时的行为不违神灵,坦荡光明,何怕之有?”

马子莘(陆澄学友)说:“正直的鬼不可怕,只恐怕邪恶的鬼就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所以难免有些害怕。”

先生说:“哪有邪恶的鬼能迷惑正人君子的?只怕是人自己心邪,才有能迷惑你的鬼,那就不是鬼迷惑你,而是你的心已自迷了。例如,人好色,就是色鬼迷;贪财,就是贪财鬼迷;不该怒而怒,就是被怒鬼迷;不该怕而怕,就是被惧鬼迷。”

王阳明认为,许多人之所以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这是因为心不正,被各种欲牵缠住了的缘故。如果你的心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什么都奈何不了你。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只有提升自己的心灵,从根本增强自己的素质,才能经得起各种险恶环境的考验。

20定是心之本体

【原典】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译文】

“定为心之本体,即天理。动与静,只是天理在不同时间、不同环境下的表现。”

陆澄向先生请教《大学》《中庸》两书有何异同。

先生说:“子思总结概括了《大学》一书的要义,作为《中庸》的第一章。”

理学所讲的“定”是指心境的稳定、平静、安宁和无烦扰。避离人世、端居默坐去求定,这样的定仍然是外在的、不稳定的东西,只有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做持这种“定”,才算是达到了真正的定。定的境界可以转化为心之本体。因此阳明说:“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当陆澄问王阳明《大学》和《中庸》的异同时,王阳明对《大学》进行了一种义理还原。他认为,子思对《大学》做出过深入思考,并克服了心浮气躁,用心之本体悟得了天理,把《大学》之义定为《中庸》的首章。所以,王阳明认为《大学》之义应当从《中庸》切入。

21孔子正名

【原典】

问:“孔子正名,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译文】

陆澄问:“孔子正名的事迹,按照朱熹先生的说法,孔子是‘要对上报告天子,对下告诉诸侯,废除公子辄而拥立公子郢’。朱子的这种说法对吗?”

先生说:“恐怕不是这个样子的吧!一个人在位时对我恭敬尽礼,要求辅佐从政,我却先废除他,这难道符合人情天理吗?孔子既然答应出山替卫国国君理政,必定是卫国国君百分之百地信任他,也能听进去他的劝诫。孔圣人的感召力那可是超一流的,必定是感化了卫辄,让他知道了没有父亲不可以成为人,卫辄一定将痛哭奔跑,去迎回他的父亲。父子之爱源于人之本性,辄能反省悔痛的这样真切,他的父亲蒯聩难道不被感动吗?蒯聩回来后,卫辄把国家交给父亲治理,并以此请罪。蒯聩已被儿子深深打动,又有孔子在中间诚心调解,蒯聩当然不会接受,依然让儿子治理国政,群臣百姓也必定会愿意卫辄为国君。卫辄自我检讨自己的罪过,向天子请罪,向各方诸侯公布,表示一定要把位子给父亲。而蒯聩与群臣百姓都说姬辄已经悔悟了且具备了仁孝的美德,也打报告给天子,向各方诸侯公布,一定要让辄成为卫君。于是天命集于卫辄,让他重新做卫国的国君。卫辄不得已,于是像后世太上皇的故事那样,率领群臣百姓尊奉父亲蒯聩为太公,极尽孝养,卫辄才重新做了卫国的国君。这样国君、大臣、父亲、儿子都恪守自己的身份,名正言顺,从此天下就好治理了。大概这才是孔子正名事迹的本来面目吧。”

阳明先生在这里解读“孔子正名”的事迹,肯定了孔子的正名做法,实际上也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孔子生活在春秋末期,正值“礼崩乐坏”的大变动时代,名分制度已经无法维持。而孔子以为,人类社会秩序的维持,必须有人类共同承认的伦理规范,而伦理规范的制订与实施,则必自澄清人与人的相互关系始,自人伦礼仪观念的厘正开始。在孔子看来,这种社会大混乱的崩溃是由于名实混乱所造成的。事务能否有成效,礼乐能否兴盛,刑罚是否适中,人民能否治理好,关键就在“正名”,要做到君、臣、父、子都严守礼制、名分。

22毁不灭性

【原典】

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助。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己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译文】

陆澄跟随先生在南京鸿胪寺居住,忽收家信一封,说儿子病危,他心里万分忧愁,不能忍受。

先生知道后说:“这时候正应该在修身养性上下工夫,如果放过这个机会,平时学习有什么用呢?人就是要在艰难时刻才能得到意志的磨炼。父亲关爱儿子,是最自然的感情流露,但天理也有个中正适度,超过这个限度就是私欲。人在这个时候大多认为按照天理应当是一副忧戚状,便一味地悲怆起来,而不知道自己已经是‘过度悲伤以至于不能保持天理中正平和’。一般来说,七情六欲一旦发作,往往过分的多,很少有不及的。然而稍稍有点过分,便不是心的本体,必须进行调节直到适中才好。比如父母去世,作为人子难道不想一下子哭死,才能化解心中的悲痛?然而《孝经》却说:‘孝子哀伤不能伤害性命。’这并非圣人要强人所难,而是因为天理本体自有限度,不可过度。人只要认识了心本,自然不能增减分毫。”

毁不灭性的功夫,王阳明说,需要“在此时磨炼”,能及时克制住大悲大喜。说得通俗点就是“节哀顺变”。这就是王阳明的“天理本体,自有分限”,所以“不可过也”。

23有是体即有是用

【原典】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译文】

先生说:“不能说‘情感未发时的中正状态’一般人都有。因为‘本体和应用是同源的’,有这样的体,就有这样的用。有‘情感未发时的中正’,就有‘情感发出来符合中正的平和’。现在的人都没有做到‘情感发出来符合中正的平和’,应当知道是因为他‘情感未发时的中正状态’还没能完全得到。”

阳明先生一贯认为,中和、道都是人人原有的、本有的。这是从天命之谓性的角度来说的,是从本体角度来说的,是从本有的层面来说的。但是这里阳明先生又说“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表面上看似乎和他惯有的观点是矛盾的,其实不然,这两种相反的说法都是很忠实于《中庸》原意的。固然“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道源自于天命之性,但性是需要有“率”的功夫,道需要有“修”的功夫,所以《中庸》才强调“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所以也才有《中庸》接着说的“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之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及慎独等功夫。

24阳明与易经

【原典】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昼。《易》之变是值其昼。《易》之占是用其辞。

【译文】

先生说:“‘初九潜龙勿用’六个字是《易经》乾卦的初爻爻辞。其卦象是早晨,其变化是遇到白天,其占卜用的是卦辞和爻辞。”

王阳明非常重视《易经》,而且把《易经》的第一卦的第一爻视为全部六十四卦的源泉。虽然他的学说与易学无明显的传承关系,但他常常以内心道德修养方法和精神境界解释《易经》卦爻象和卦辞。

25存养夜气

【原典】

“‘夜气’,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译文】

先生说:“存养‘夜气’(指夜晚静思所产生的良知善念)是就普通人而言的。求学的人能在本心修养功夫,无论日间有事无事,心中都有清明和善的心气聚敛。圣人则不必说夜气。”

“夜气”出自《孟子·告子上》,意为人在夜间生长出来的清明之气,指未与日常种种事物接触时的无利害考虑的精神状态。王阳明认为,孟子的夜气,是对于普通人说的。普通人在夜间与外物脱离接触,可以较为清醒地审视行为的意义,有利于道德思想的存养。如果“学者能用功”,就能随时随地存养夜气,时时处处按道德标准思考、行动。而圣人则无所谓夜气,因为他们本来就能够按道德标准思考、行动了。

26动静无端

【原典】

澄问“操存舍亡”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人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译文】

陆澄问《孟子》中“操存舍亡”一章之事。

先生说:“‘出入没有固定时间,不知道方向。’这话虽然是就平常人的心来说的,求学的人也应当知道心之本体也是这样。如此,修炼存天理的功夫才能没有缺陷。不可随便说,善念出就是天理亡,善念入就是天理存。若要说本体,本源是无出无入的,如果论及出入,那么思考运用就是出,然而人的主宰明明就在心里,哪里会有出?既然无所出,又有什么入呢?程子所说的‘心要在腔子里’的腔子,也只是天理而已,虽然终日应酬不止,也不会跑出天理的框架,也就是在心胸里。若是超出了天理,这才叫做放,这才叫做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