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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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黄直录——阳明四句教(3)

朋友的思维属于知行分二,所以存在知而不能行的情况。与此有别,阳明的思维是知行合一,私意的一念发动,便有良知的自觉;而良知的自觉,当下即去消除即立命的功夫。所以立命本是知行合一的实践过程。

20性相近即性善

【原典】

“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

【译文】

先生说:“孔子所说的‘性相近’就是孟子所说的‘性善’,性不只是专门指气质而言的。如果专门指气质,像刚与柔相对,怎么相近得了,只有性善是相同的。人刚出生时,在性善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但刚强的,修习于善则成为了刚强的善,修习于恶则成为了刚强的恶;温柔的,修习于善则成为了温柔的善,修习于恶则成为了温柔的恶,这样差距便日渐远了。”

朱子认为孔子“性相近”之“性”是指气质而言的,气质之性虽有美恶之不同,但其初皆相差不远,由于习于善则为善,习于恶则为恶,才相远了。王阳明则认为孔子的“性相近”就是孟子的“性善”,不是指气质而就是指人人生而共同具有的道德本性“至善”;他不仅反对气质在初始时相近的说法,也反对朱子把气质之性看做恶的来源的理论,认为恶的产生是“意之动”的结果。

21着不得一念留滞

【原典】

先生尝语学者曰:“心礼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译文】

先生常对学生说:“人的心性上容不得一点念头,就好比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稍有一点点,便会满眼昏天黑地。”

又说:“不但是私念,就是好的念头也容不得,就好似眼睛里哪怕是有了一点点金玉屑,眼睛也会睁不开一样。”

王阳明以“心体”取代朱熹的“性体”,在成人之道上表现为强调人应顺其良知之自然发用,反对设定先验存在的理从而阻碍良知的自然发用,即反对刻意为善。这也是阳明先生“无我”说的一个重要方面。

22灵明

【原典】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

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请问。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

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

曰:“人又什么叫做心?”

对曰:“只是一个灵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鬼神万物尚在何处?”

【译文】

学生问:“人心与万物同为一体,像我们的身体原本就是血气等物质流通的,这还可说是同体,对于他人来说就应该是异体了,至于禽兽草木就更远了,为什么还说是同体呢?”

先生说:“你这是只在感应上看问题了;其实岂止禽兽草木,就算是天与地、鬼与神也是和我同体的。”

学生问为什么。

先生说:“你看天地中间,什么才是它们的心?”

学生回答说:“我曾经听人说人是天地的心。”

先生问:“什么是人的心?”

学生回答说:“是人的灵明。”

先生说:“可见充塞天地间的只有这个灵明,只是被人体所隔开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望它的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察它的厚?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分辨它的吉凶灾祥?天地万物鬼神,离开了我的灵明,便没有了,一切成空。反过来,离开了万物,我的灵明也就没有了。所以,它们是一气相通的,怎么隔开的呢?”

学生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百万年来都是存在的,为什么没了我的灵明,就都没了呢?”

先生说:“现在你看那些死去的人,他的灵明消散了,他的天地鬼神万物在哪儿呢?”

阳明学说里的“灵明”,是指人的精神或心之精神,有别于人的身体或形体。就个人而言,这个精神就是身体的主宰,就是天地万物的主宰。而阳明口中的“灵明”就是指心之本体的良知。

23严滩之辩

【原典】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寅相幻相之说。

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

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说本体。”

先生然其言。

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工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

【译文】

先生启程就任两广总督,钱宽与王畿(字汝中)一直追到严滩送别,王畿举佛家实相幻相的说法询问于先生。

先生说:“有心就是实,无心就是幻;无心就是实,有心就是幻。”

汝中说:“有心就是实,无心就是幻,是就本体上说功夫;无心就是实,有心就是幻,是就功夫上说本体。”

先生认为他说得对。

当时没明白,此后数年用功下来,才知道本体、功夫其实是合一的。只是先生当时因被人问起偶尔说的,如果我们再去指点别人,不必借老师的这个典故来证明自己的言论。

在王阳明的心学体系中,核心概念是致良知。一开始王阳明就将良知赋予了本体的意义,而致良知就是开拓、显现良知的过程,也就是阳明心学的功夫论。良知与致良知的关系即本体与功夫的关系。在这次“严滩之辩”中,王阳明进一步阐述了本体与功夫关系:本体(良知)是功夫(致良知)的先天根据,功夫以本体为出发点和前提,并在过程的展开中以本体为规范,这与心学“尊德性”的主张是一贯的。这样,从本体上说功夫,必须设定本体的存在(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与此同时,本体唯有通过切实的致知过程,才呈现为真实的根据。

24不择衰朽

【原典】

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德洪趋进请问。

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员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

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译文】

曾经看到先生送几位老儒生出门,回到堂屋坐下后,隐隐面带忧色。走上前去问缘故。

先生说:“刚才和几位老儒生谈论致良知之学,真是圆凿方枘(比喻格格不入,话不投机)。本来这门学问就像平坦的大路一样,但当世的儒生往往自己加以堵塞,终身陷在荆棘丛里而不悔,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服他们。”

出来之后对朋友说:“先生教育人,不管你岁数大小、是否腐朽,是圣人心怀天下、悲天悯人的高尚情怀。”

王阳明也有教育失败的时候,他碰上顽固老儒生也是一筹莫展。阳明从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的立论出发,赋予博爱以宽容的内涵,而宽容正是意味着能包容与自己相反的力量,接纳令自己讨厌的事物。“先生诲人,不择衰朽”的感叹,正是反映出王阳明的包容一切的仁人悯物之心。

25无我自能谦

【原典】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致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译文】

先生说:“人生最大的问题就是一个‘傲’字。为子傲必不孝,为臣傲必不忠,为父傲必不慈,为友傲必不信。因此,象和丹朱都属于不肖之辈,就是因一个傲字而荒废了一生。诸位应该要体察到。人心本就是天理,原就是精精明明的,要想让它不被污染,只要一个‘无我’也就够了。胸中切不可‘有我’,有我即是傲。先贤圣人的许多优点,也只是因为‘无我’而已,无我便能谦虚。谦乃万善之基,傲乃万恶之首。”

无我即无私,这是仁的实质所在,也是儒家的最高道德理想。王阳明非常强调无我,认为“无我自能谦”,有我即傲,而“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他把无我看成是心本体的本然,是圣学的根本,看成是圣人的道德境界。

26唯变所适

【原典】

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且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得?若欲的见良知,却谁能见得?”

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的,最离捉摸。”

先生曰:“良知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译文】

先生又说:“我的学说是至简至易的,也是至精至微的。孔子说:‘就像手掌一样。’人哪天不看见手掌?至于自己手掌有多少纹理,却是不知道的,这就像我说良知二字,一讲大家都觉得知道,如果真要见到良知,又有谁又能见到呢?”

学生问:“恐怕是因为良知没有具体形状,所以最难捉摸吧?”

先生说:“良知就是《易》中说的‘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这个良知怎么捉摸得透呢?能看透的人便是圣人。”

王阳明特别反对把良知当做一个“物”,他的立足点是易象观念。阳明在表述对良知(道)的观照(体认)中,基本上是用《易传》的“易象”观念来描述良知的境界特征。易之道总括天人宇宙之理,其体不易,它内在于世间万象之中,没有固定的表现形式。良知是内在于心中的天理,其体不易,其外在表现和易一样没有固定的范式,“唯变所适”。

27故曰非助

【原典】

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

【译文】

学生问:“孔子说:‘颜回,不是帮助我的人。’这能说明圣人也是希望学生帮助自己吗?”

先生说:“这也是实话!圣人之道本就无穷无尽,学生的问难越多,就越能显现精微之处。圣人的学说本来是周全的,一旦遇到学生有搞不懂的地方来问自己,发挥与解释就越深刻。要是大家都像颜回那样听一知十,胸中了然熟知,哪里会有问难?所以圣人的学识也寂然不动,因此孔子才说颜回没帮他。”

颜回对于孔子之言,能默识心通,无所疑问,孔子当然是“深喜之”。但另一方面,圣人之道也因人而显,颜回“能默识心通”,这只是他个人的修行,孔子还希望通过他的问难,帮助自己把“道”发挥得更加精微。在这里,王阳明对此做出了解释。

28国裳请题字

【原典】

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芬(字国裳,号梓溪)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译文】

邹谦之曾经对说:“舒国裳曾经拿着纸请先生题字,要写的是《孟子》中‘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写道‘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时,回头笑着说:‘国裳读书都读到中状元了,难道确实不知道身应当养?还需要这样的词语当警句。’当时一旁的学生们都很受触动。”

舒芬是正德十二年(1517)状元,也是王阳明的弟子,授翰林院修撰,因哭谏明武宗而被贬为福建市舶副提举。有《梓溪文钞》十八卷传世。有一首诗很有名:“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29见在良知

【原典】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

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是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译文】

黄以方问:“先生关于格致的学说,明确指出应随时格物来致良知,那么良知是一事一物良知,不是全体的良知,怎么能达到‘溥博如天,渊泉如渊’的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