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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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陆澄录——格物无动静之分(7)

先生说:“告子是硬捉着心不让它动;孟子是集义到自然不动。”

先生又说:“心之本体,原本就是不动的。心的本体就是性,性即理。性原本就是不动的,理也是不动的。聚集正义就是恢复心的本体。”

阳明先生常教人在静坐中用正念克服杂念。这与禅定不同,禅讲究不起念,阳明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他反对因为烦乱便去静坐,这像懒得看书但还是硬去看书一样,是因药发病。他像孟子一样追求“不动心”。他又说,本体是不动的。此处所言之本体就是心之本体、人之本体、理、良知等,它作为一个价值原理的本身是一个普遍的理序。普遍理序自身是永恒不变的,它只是一理序的抽象存在,不是人伦的活动。人伦的活动有动有静,但是理序自身却是无动静对待的,是永恒不动的。

57主客消融

【原典】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译文】

先生说:“森然万象,就是冲漠无朕。冲漠无朕,亦为森然万象。冲漠无朕是‘唯一’之父;万象森然是‘唯精’之母。‘唯一’中有‘唯精’,‘唯精’中有‘唯一’。”

“冲漠无朕,万象森然”之语出自二程遗书,万象森然之句系佛教习语。唯“一”与“精”对举,疑自古文尚书“大禹谟”所谓十六字心传中“唯精唯一”句因袭而来。阳明先生之学所重的是主意与功夫,中国传统讲功夫则必然连着境界一起讲。阳明先生的功夫境界是指向无对,即所谓的“主客消融”。

58心外无物

【原典】

“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译文】

先生说:“本心之外没有物,譬如,我的心中产生了孝敬父母之念头,那么,孝敬父母就为物。”

孝亲之事确实不能脱离意识而存在,但所孝之亲是否即只是意之所在呢?在王阳明那里,意指向对象的过程,同时也就是事亲、事君的实践过程。作为心之所发,意首先发于道德践履之中。而意之所在,亦首先在于这种实践过程。这样,物已不仅仅是静态的对象,而是与主体的活动息息相关。

59时时用力

【原典】

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著不循,讲人欲来顿放著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的功夫。”

【译文】

先生说:“现在和我学格物学说的人,大多只限于口耳相传的方式。更何况从事口耳之学的人,能不这样吗?存养天理去除私欲,其精微之处必须时刻反省体察克制,要有日子才能逐渐领悟。现在人们在言谈之中,虽然嘴里讲着天理,不知道心中刹那间藏着多少私欲!还有私欲潜滋暗长但不自知的情况,即使用功去体察尚且发现不了,更何况仅仅在口头上说说,怎么能全部认识呢?现在只管讲着天理,却不去遵循,谈着私欲而任其留存不知道去除,难道这是我格物致知的学说吗?后世的学子,顶多也是做得个‘用偶然合乎天理的举动而博得个好名声’的功夫。”

王阳明的格物功夫,是将天理作为日常行事的准则,并且“时时用力”。他的格物学说讲理想人格,极致高明,但宣讲容易,履践实难,因为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私欲驱之不去。在格物学说传播的过程中,最棘手的问题是如何做到“心口如一”,避免流为浮夸,衍化为虚伪。

60“格”为“正”

【原典】

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曰:“然。”

问“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

【译文】

陆澄问:“做到‘大学之道’中的‘知止’,就是明白至善只存在于我们的心中,原本就不在外物,然后志向才能坚定。是这样吗?”

先生说:“是的。”

陆澄向先生请教格物的含义。

先生说:“格是纠正的意思,纠正不正确的使它正确。”

陆澄问:“格物是在动的方面下工夫吧?”

先生说:“格物不分动与静,静也是事物。孟子说‘必有事焉’,说的就是不论动静都要用功。”

王阳明对“格物致知”的理解不同于朱熹。他认为,朱熹训“格”为“至”为“错训”,正确的解释应训“格”为“正”,解“格物”为“正物”。“格物致知”之本义应为正心之不正以致心之本然“良知”。在阳明眼里,“必有事焉”即是“一定要提起良知面对眼前任何事务而求个德行的贯彻者”之义。不论现实处境之或动或静,都有个动机心念上的提起良知的功夫存在。

61做功夫的目标

【原典】

“功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正心则中,身修则和。”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如此说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

【译文】

先生说:“功夫最难的就是格物致知,这就是诚意的事情,意诚了,大部分的心也自然正了,身也自然修了。但是端正心性、修身的功夫也各有各的用功之处。修身是感情发出后的功夫,正心是感情没有发出来时的功夫。心性端正就是中正,修身就是平和。”

先生说:“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的过程。即使是‘亲民’也是‘明明德’的事情。‘明德’是本心的德行,也是仁爱的表现。程颢说‘仁爱的人把天地万物包括自己都视作一个整体’,假如天下有一人一物的失损,就是我心中的仁爱还有没有到达的地方。”

先生说:“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就和道佛两家学说没什么区别了。”

先生说:“至善是人的天性,天性本来没有丝毫的恶,因此称至善。停止在至善上,只是恢复天性的本来面目而已。”

陆澄问:“我总算是明白了至善乃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就是我的心,我的心就是至善所要归复的地方。明白了这些我就不会像原来那样急着向外求取,志也就安定了。而定力一旦有了则可摆脱心之纷扰,不纷扰了就能安静下来,安静而不妄动就能安;安就能专心致志在至善处。万虑千思,最终一定是要通过上面这些方法达到至善境地的,这都是我静下来思考的结果。我这样说是否正确?”

先生答:“大致如此。”

儒学是关于道德修养的学说,广大宏博,义理精微,功夫悉备,但归根到底只是正心二字,修身、正诚格致莫不是“正心”事。正心即是“明明德”,“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此处把“亲民”理解为“安百姓”而非“新民”,与之前徐爱记录的老师言语保持一致。王阳明的“致良知”,和“止于至善”是同一道理,他进一步解释:“性原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致良知”是对人类至善之性的回归。这种对回归的呼唤,是王阳明一切“做功夫”的目标。

62孝悌为仁之本

【原典】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生,岂有六阳?阴亦然,唯有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唯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唯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出来。”

【译文】

陆澄问:“程子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那为什么墨家说“兼爱”反而被说成是不仁呢?”

先生说:“这个很难解释。必须是你们自己体察出来才能得出答案。仁是天地造化生生不息的天理,它弥漫宇宙天边,无处不在,然而它的流行发展,也是有个渐进的过程的,所以才能生生不息。比如每年十一月冬至的一阳初动,一直到来年四月谷雨的六阳生发,都是从初级到高级,从一才能走到六。阴也是这样。因为渐进,所以就有个发端之处。因为有个发端处,所以会生长。因为生长,所以生生不息。譬如树木,开始发芽便是树木生成的发端处。发芽后长干,长完干又开始抽枝生叶,然后就繁衍生长永不停止。如果无芽,哪有干有枝叶?能发芽必然是下面有根,有根才能活,没根就死了,无根哪里去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之意的发端处,像树木的发芽。从这里开始而仁爱百姓,泽及万物,便是抽枝生叶。而墨家的‘兼爱’‘无差’等思想,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陌生人一般看待,就没有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它是无根的,便不是生生不息的。哪里谈得上仁?孝、悌是仁的根本,仁理就是从孝悌中产生出来的。”

王阳明认为,王阳明认为,亲亲是一体之仁的根,这一点与孔子所说的“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一脉相承。仁的“根本”终究会长成参天的“大树”,但一切端赖于“根本”最初的“萌芽”“发端”。根不萌芽便是“死根”。儒家力守这个“根本”,而不与墨子兼爱观念妥协,自有其良苦用心在。就爱来说,一般有深浅厚薄之分,但“厚薄原理”不适用于父母兄弟,如果在父母兄弟还分个厚薄、还于心有“忍”,那么,仁爱的根子便死掉了,一体的仁理便根本无法发生、无法体现了。这一点正是王阳明深为强调的。

63阳明批评佛教

【原典】

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

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

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译文】

陆澄问:“延平先生说:‘当理而无私心。’符合天理和没有私心,怎样区别?”

先生说:“心即理。没有私心,就是合于理;不合于理,就是有私心。若分开心与理来谈论,恐怕不妥当。”

陆澄又问:“佛家对于人世间的一切私欲都不沾染,这应该是无私心吧?但他们抛弃人伦,却似乎不符合天理。”

先生答:“佛家和世人其实是一回事,两者都是成就他个人的私心。”

王阳明认为,当人没有私心就是符合公理。正因人已有私心,才会去强论公理。但对于佛教“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他持否定态度。这是基于一个儒家价值意识的标准下的批评,儒家的价值意识即是要对天下事务有所承担,要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去做一些有利国计民生的事情,如果只顾自己便是有私心,阳明批评释氏不能治天下,逃避君臣父子之义,弃绝现实事务,不为人民服务,又外弃人伦,这些批评都是谨守着儒家的价值标准的批评。

薛侃(1486—1545年),字尚谦,号中离,人称中离先生,明代揭阳县龙溪都(今广东潮安县庵埠镇薛陇乡)人。薛侃富有文才,明武宗正德丁丑二年(1517年)考中进士。考中进士后,即以侍养归,与长兄薛俊谈及阳明先生之学,薛俊听后大为赞赏,同薛侃携弟薛侨、子薛宗铠等到江西赣州拜王阳明为师。薛侃落职回乡后,于嘉靖十一年到中离溪畔的中离山办学。他在山中建中离书院,讲授王阳明之学,南方各省共有百余士子闻风而至。由于薛侃积极传播,使阳明之学在岭南有更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