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十三经开讲:诗经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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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诗经》的功用(2)

赋诗言志经常是用在外交方面,它不仅仅用来称赞对方,起联络感情、缓和气氛、促进邦交的作用,而且也用来作为国际间交涉、谈判的手段。《左传》上记了这么一个故事:文公十三年,郑伯背叛晋国、归降楚国以后,又想交好于晋国。刚好鲁文公从晋国回鲁国,郑伯就在半路上和鲁侯相会,请鲁侯代他向晋国说情。郑国大夫子家赋《小雅·鸿雁》篇,其诗中有“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意谓郑伯远行奔波,是为了救济贫苦、鳏寡、可怜的人,暗示郑国孤弱,需要鲁国帮助、援手,代向晋国游说。鲁国季文子听了以后,赋《小雅·四月》篇,其诗中云“秋日凄凄,百卉俱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等语,意谓时序迁移,时局不宁,我归向何方。暗示不愿为郑国的事再往晋地。郑国子家又赋《载驰》一诗的第四章,其诗为许穆夫人为救卫国而作的,第四章写道:“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意思说:“我走在祖国的土地上,到处是勃勃蓬蓬的麦浪。我赶快走告大国,谁和我亲近谁就会来救亡!”希望鲁国能救援郑这个小国。鲁季文子终于被说服了,回赋了《小雅·采薇》的第四章。其中有“岂敢定居,一月三捷”的句子,表示接受郑国的请求,不敢安居,要为郑国去晋国说项。

《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也说了这么一个故事:晋侯为了一个叛臣的缘故,把卫国的国君囚押起来。齐侯和郑伯接受了卫国的请求,到晋国去说情。在宴会上,晋侯先赋《大雅·嘉乐》诗,诗中有“嘉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的句子,用它来表示对齐、郑两位国君的欢迎和赞美。齐国的国景子答赋《小雅·蓼萧》,用诗中“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既见君子,为龙为光。其德不爽,寿考不忘”,“既见君子,孔燕岂弟。宜兄宜弟,令德寿岂”等诗句来称美晋侯的广施恩泽于诸侯以及见到晋侯高兴的心情。郑国的子展答赋《郑风·缁衣》,诗中唱道:

【原文】【今译】

缁衣之宜兮,你的黑衣真合体啊,

敝,予又改为兮。穿破再送一身新。

适子之馆兮,我要到你馆舍去啊,

还,予授子之灿兮。去把新衣送给你。

缁衣之好兮,你的黑衣真漂亮啊,

敝,予又改造兮。穿破再送一身新。

适子之馆兮,我要到你馆舍去啊,

还,予授子之灿兮。去把新衣送给你。

缁衣之蓆兮,黑色衣服真称身啊,

敝,予又改作兮,穿破再做一身新。

适子之馆兮,我要到你馆舍去啊,

还,予授子之灿兮。去送新衣表衷心。

子展借这首诗表示郑国不敢违离晋国,希望晋侯能答应他的请求。在交涉中,齐国大夫国景子认为晋国作为盟主,不应扣押卫侯,他又赋《辔之柔矣》这首诗,这是一篇逸诗,意思说应该宽政以安诸侯,就像用柔辔来御刚烈之马一样。接着郑国大夫子展也赋了《将仲子》这首诗,意思说人言可畏,卫侯虽然另有他罪,但是大家会认为晋侯为了一个叛臣却把国君给抓起来,未免太过份了,直到这时,晋侯才答应释放卫侯。

《左传》襄公四年,穆叔到晋国去,晋侯设礼乐招待穆叔。钟镈奏乐曲《肆夏》三章,穆叔没有答拜;乐工唱《文王》三曲,穆叔还是没有答拜;乐工又唱《鹿鸣》三曲(包括《鹿鸣》、《四牡》、《皇皇者华》),穆叔三次拜谢。晋国的子员请问穆叔这是为什么?穆叔回答说:“三《夏》是天子用来招待诸侯领袖的,我不敢听;《文王》是两国国君相见时奏的乐曲,我也不敢听;《鹿鸣》是君王用来嘉奖我的国君的,我怎能不答谢?《四牡》是君王用来慰劳使臣的,我怎敢不拜?君王用《皇皇者华》这首诗告诫使臣:‘要向忠信的人咨询。’我从而得到这么多好的建议,怎能不答谢?”穆叔的话说得有礼有节有情,而且表现出知识的渊博、礼节的适度。

俗语说:“听其言,观其行。”诗自然也是“言”的一种。赋诗除了用在外交场合交涉国事,还可以通过赋诗看一个人的怀抱、志向、人品。《汉书·艺文志》说:“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从所赋的诗中,可以辨别出贤与不肖来,这就是以诗观人。垂陇之会上,范文子正是从各人所赋的诗句,判断他们取祸的早晚、死亡的先后。《左传》昭公元年,楚国令尹设宴招待赵孟,宴会上令尹赋《大明》第一章。赵孟答赋《小宛》的第二章。事后,赵孟对叔向说:“令尹把自己当作国王了,怎么办呢?”叔向回答说:“国君弱,令尹强,他大概可以成功吧!但他即使成功,也必不能善终。”为什么呢?叔向接着解释说:“令尹虽然强大,但不合道义,他的灭亡一定很快,把暴虐荒淫当作道义的人,怎么能够长久呢?”令尹所赋的《大明》属《大雅》,其第一章是:

【原文】【今译】

明明在下,文王明德四海传扬,

赫赫在上。赫赫神灵显耀天上。

天难忱斯,天意实在难以相信,

不易维王。国王也并不好当。

天位殷嫡,上天有意让殷纣为王,

使不挟四方。却又使他失去四方。

赵孟从诗中听出了令尹是有政治野心的人,所以很担忧。

上面几个赋诗言志的小故事,都使我们看到在赋诗言志的时候,人们往往不顾及全诗的主题,而是随心所欲地割取与已有关或有用的句子。有的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也被牵扯到一起。如襄公二十六年,晋侯拘囚卫侯,郑国子展赋《将仲子》诗来劝谏。我们知道《将仲子》是一首爱情诗,写一个女子有所爱又担心社会舆论。子展借诗中“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来暗示拘囚卫侯可能引起人们的非议。前引襄公二十七年的垂陇之会,子展赋《草虫》,赵孟听了高兴地说:“好啊,真是百姓的主人,但是武(赵孟自称)不足以承当啊!”其实《草虫》本是思妇诗。子展取其中的“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来表示对赵孟的欢迎。

赋诗言志既然往往断章取义,就必然比较含蓄、婉转,甚至可以说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因此就要求人们熟悉《诗》,做到如数家珍,这样才能在别人赋诗的时候,马上听出对方是褒是贬,而在你自己需要借诗言志时,也能信手拈来,运用自如。春秋时代,外交官员如果对《诗》不熟悉,或者不甚解其意,是要闹笑话甚至出“政治问题”的。齐国的庆封两次出丑,都是因为对《诗》不熟悉。

《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庆封访问鲁国,鲁国大夫叔孙豹请他吃饭。因为庆封吃相不雅,叔孙豹当他的面赋《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而庆封居然听不出诗中嘲讽的意思,这是多么丢脸的事!过了一年,庆封逃难到了鲁国,又是叔孙豹接待他。而庆封的表现依然不好。这次叔孙豹干脆叫乐工朗诵《茅鸱》讽刺他。《茅鸱》是一首逸诗,杜预在《左传》注中说:“《茅鸱》,逸诗,刺不敬。”而庆封对这样的诗也没有任何反应!这又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昭公十二年,宋华定出使到鲁国,鲁国人设宴招待他,为他赋《蓼萧》。华定因为听不明白,所以没有回赠诗。叔孙昭子说:“这个人一定会逃亡。诗中所说宴会上的笑语不怀念,宠信和光耀不宣扬,美德不知道,共同的福禄不接受,他凭什么在其位呢?”

前面说过,赋诗要是不明其意,用错了地方,会出大乱子。齐国的高厚就出过这种差错。

襄公十六年,晋侯和诸侯在温地宴会,晋侯让诸侯的大夫舞蹈,说:“所唱的诗一定要和舞蹈相配。”齐国高厚的诗和舞不相配,晋国的荀偃就发难了,他说:“诸侯有二心了。”于是联合了鲁、宋、卫、郑、邾各国的大夫,并盟誓说:“要共同讨伐那不忠于盟主的人。”当然不可能真正因为一首诗引发一场国际战争,这里面一定有各种复杂的利害关系,但是,这一首诗却是导火索啊,这后果多么严重!所以各国都非常重视赋诗这种外交活动。他们在派遣出国人员时,都很慎重地选择具有这方面才能的人。晋公子重耳的故事就很能说明问题。

晋公子重耳逃亡途中来到秦国,秦穆公设宴招待他,重耳手下的谋士狐偃事先告诉重耳:“在外交辞令的修养上,我比不上赵衰有文采,让他陪同你去赴宴吧!”赵衰在会上果然十分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下面我们附带说说“引诗为证”。

《汉书·艺文志》说:“《诗》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诗》因为布在人口,被广泛地传诵,虽然经过秦始皇的焚书劫难,还能保留了下来。《诗》的被广为传诵,不仅仅是因为“献诗陈志”、“赋诗言志”的活动,还在于它经常被人称引。这就是“引诗为证”。

周代贵族阶层在日常言行中,有引经据典,以示学养深厚的习惯。《诗》是经常被引用的。引用这些现成的诗句,使人们的语言更有表现力,更有说服力。如襄公二十九年,郑国大夫在伯有家结盟。裨谌感叹说:“《诗》曰:‘君子屡盟,乱是用长。’今是长乱之道也。”意思说君子常常结盟,祸乱于是就长久不息了。襄公三十一年,叔向说到辞令的重要性时,也提到《诗》:“《诗》曰:‘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矣,民之莫矣。’”意思说,辞令和顺,百姓团结,辞令动听,百姓安定。

昭公七年,楚国无宇的守门人逃进了楚王的章华宫,无宇要进去抓人,反而被守护章华宫的官员逮捕了。无宇就对楚王说:“《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天下都是您的,为什么不能到王宫里抓人呢?”楚王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

引诗为证,表明《诗》的地位受到了相当的尊崇。这种蔚成风气的“引诗为证”,必然有效地促成了《诗经》的流传和在民众中根深蒂固的地位。

第三节徒歌明志

在《诗》三百篇之外,古代还有一些没有被配以管弦的诗,这就是“徒歌”。徒歌大概都是民间的产物,老百姓常作徒歌来表达自己的爱憎感情。《左传》中最有意思的一首徒歌,是这样产生的:宣公二年,宋国将军华元打了败仗被郑国人抓了去,逃回来以后,担任监督筑城的官职,筑城的役人就对他唱道:

【原文】【今译】

睅其目,鼓着大眼睛,

皤其腹,腆着大肚子,

弃甲而复。丢盔弃甲逃回来。

于思于思,大胡子大胡子,

弃甲复来!丢盔弃甲逃回来!

华元听了役人唱的歌,就派他车上的卫兵对答道:

【原文】【今译】

牛则有皮,有牛就有皮,

犀兕尚多,犀牛兕牛还很多,

弃甲则那?丢盔弃甲怕什么?

筑城的工人又针锋相对地唱起来:

【原文】【今译】

从其有皮,就算牛皮多,

丹漆若何?没有丹漆又如何?

我们可以想象,这个败军将军华元怎样在役夫的歌声和笑声中狼狈逃走的情景。

子产在郑国执政的时候,进行了许多改革,但是老百姓开始并不理解,反而埋怨不休,众人唱歌责骂子产说:

【原文】【今译】

取我衣冠而褚之,把我的衣帽没收来贮藏,

取我田畴而伍之,把我的田亩没收来丈量。

孰杀子产,谁去杀子产,

吾其与之!我一定帮他忙!

过了三年,人们发现子产的改革对国家有利,十分感激他,又作歌唱道:

【原文】【今译】

我有子弟,我们有子弟,

子产诲之。子产来教诲。

我有田畴,我们有田地,

子产殖之。子产来栽培。

子产而死,如果子产死,

谁其嗣之!有谁来继位!

从要活活杀死子产到想到子产若死,无人为继,反映了老百姓观念的转变和他们的淳朴、善良、正直。

这些诗虽然没有被配以管弦,入之声歌,也没有被采到朝廷中去,但它们是真正民间风味十足的作品。它们措辞直率、感情浓烈,而且不避鄙俗,情实毕见,可见在《诗经》之外,民间还自有诗在。

第四节孔门诗教

到了孔子时代,献诗、赋诗的盛况,已不可多见了,这主要是因为春秋时期,公室卑弱,大夫兼并,宗族制度日渐瓦解,社会结构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种政治上的大动荡,必然冲击着社会的上层建筑,礼乐自无法免受其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礼崩乐坏”现象。当时乐师大量流亡,古乐渐渐佚失,代之而起的,是新声,也就是孔子深恶痛绝的“郑卫之声”。孔子曾十分愤慨地说:“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郑卫之音”是春秋晚期流传在中原郑国、卫国一带的音乐,是一种地方音乐。孔子最早将“郑声”作为雅乐的对立面提出来,将其定性为“淫”,提出“放郑声”的主张。“淫”,这里是指失去节制、过分的意思。可能它的乐调比较热烈,节奏比较欢快,不符合以“中和”(《中庸》关于“中和”的定义:“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为特色的、可以奏之郊庙、奏之乡党,资畅和平、涵咏情性的雅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