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十三经开讲:左传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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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左传》的文学成就(2)

前人批评《左传》“其失也巫”(《穀梁传序》),“浮夸”(韩愈《进学解》)“好语神怪,易致失实”(韩鞬《左传记事本末序》)。“巫”、“浮夸”、“神怪”云云,主要指《左传》中出现的虚构情节与妖异神怪禛祥以及梦境等荒诞描写。这些内容,若从严肃的历史科学来说,未尝不可以指为疪谬,若从文学创作与人物塑造的角度来说,巫妄浮夸之诟病,倒未必可过苛指责。要而言之,此非左氏之败笔,乃创作之精华。

虚饰的情节,如宣公二年麑触槐而死之前的自叹:“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宣公二年)这一段话,一是借以从侧面旌扬赵盾之忠,一是表明麑此刻不愿戕害忠良又君命难违的两难心态。但是麑独自一人大半夜被派去刺杀赵盾,见赵盾和衣假寐等待上朝,麑由此感动而在大槐树下发了这一番感慨,这不过是人死之前的内心独白,谁能听见?完全如小说、戏剧上的描写,当然是出于作者的悬想。又如僖公二十二年春,晋太子圉质于秦,将逃归时与嬴氏有一段对话:晋大子圉为质于秦,将逃归,谓嬴氏曰:“与子归乎?”对曰:“子,晋大子,而辱于秦。子之欲归,不亦宜乎?寡君之使婢子侍执巾栉,以固子也。从子而归,弃君命也。不敢从,亦不敢言。”遂逃归。

嬴氏乃太子圉之妻。太子圉(即晋怀公)想从秦国逃回与嬴氏商量,此乃夫妻间的密谋,外人何以知晓!亦无非来自作者的潜拟。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乎入情合理。盖与小学、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管锥编》第一册)“悬想事势”“以揣以摩”,则不局限于事实之中;所谓“入情合理”,亦指符合人物性格逻辑之谓也。

夸饰描写中的一些神异故事情节,常被作者用来突出人物非凡的命运和出众的才干。宣公四年写楚令尹子文的诞生,即颇具神话色彩。楚国的斗伯比“淫于郧子之女,生子文焉。郧夫人使弃诸梦中。虎乳之。郧子田,见之,惧而归。夫人以告,遂使收之”,“故命之曰鬥穀於菟。”(宣公四年)鬥穀於菟即楚令尹子文,他的诞生,颇似《大雅·生民》中的后稷,灵异非凡。子文是楚国有名的贤臣,曾毁家纾难,让令尹之位于子玉,是个不以个人得失为喜愠的人。子文降生的神异传说,无疑加重了这位杰出人物的传奇色彩。

至于《左传》中的梦境描写,内容实在非常丰富,故下一节以专文论析。

(第二节 )《左传》中的梦境描写

《左传》中的梦境描写,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中梦幻作品的滥觞。无论是数量之丰富,手法之多变,还是想象之奇特,都无愧于这样的评价。《左传》全书所写的梦,有二十七个之多。作为一部严肃的历史著作,它似乎失之于荒诞,然而作为文学作品,它欲使叙事增添奇幻瑰丽的色彩,因此具有更强的艺术魅力。

《左传》的梦境描写,可以归纳为如下特征。

一、梦的预言与应验

《左传》好预言。《左传》预言的方式,一般有如下几种:或是借某些人物之口,预言事件的结局或人物的命运;或是以天象和妖异灾变及其占验作为事件发展的前兆。而通过梦境与梦象揭示情节发展或人物命运的结局,也是左氏常用的手法。《左传》二十七梦,绝大部分都有预言的性质,读者可以发现,《左传》前文记梦,后文则必述其验。

《左传》中出现的第一个梦境是个白日梦:

秋,狐突适下国,遇大子。大子使登,仆,而告之曰:“夷吾无礼,余得请于帝矣,将以晋畀秦,秦将祀余。”对曰:“臣闻之,‘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君祀无乃殄乎?且民何罪?失刑、乏祀,君其图之!”君曰:“诺。吾将复请。七日,新城西偏,将有巫者而见我焉。”许之,遂不见。及期而往,告之曰:“帝许我罚有罪矣,敝于韩。”(僖公十年)

晋大夫狐突适下国,途中突然见到早已为丽姬害死的太子申生,其实是申生的鬼魂。鬼魂当然是不可能有的。这所谓的鬼魂,实际上是狐突因思念冤死的申生而作的白日梦。即《周礼》上所谓的“寤梦”。只因其离奇,所以秦穆公称之为“晋之妖梦”。梦中,申生告诉狐突,秦将打败夷吾(晋惠公)。并通过巫者预告狐突,晋将败于韩。梦中人对晋惠公的品行,秦晋两国之关系,五年之后秦晋交战的结局作出评价和预告。用梦境直接应验的例子,如齐晋鞌之战(成公二年)时,晋韩厥梦其父,“谓己曰:‘旦辟左右’”“故中御而从齐侯”,于是,韩厥遵从梦境之忠告,不但幸免于难,还活捉了逢丑父。而鄢陵之战(成公十六年)中,晋吕锜“梦射月,中之,退入于泥”。占之,谓“射月”必中楚王;“入于泥”,亦属死象,预示吕锜必死。结局果然丝毫不差。此两例,前者通过梦象暗示事件的结果;后者则通过梦象的占释,预言人物命运的结局。

利用梦境及其占释来预言历史事件,最典型的要数昭公三十一年的赵简子之梦。《左传》记曰:十二月辛亥朔,日有食之。是夜也,赵简子梦童子裸而转以歌。旦占诸史墨,曰:“吾梦如是,今而日食,何也?”对曰:“六年及此月也,吴其入郢乎?终亦弗克。入郢必以庚辰,日月在辰尾。庚午之日,日始有谪。火胜金,故弗克。”

古人因日蚀而心中惊动,于夜间作梦,此本不足为奇。赵简子梦见一小孩光着身子一边跳舞一边唱出婉转悦耳的歌。于是担心此为恶梦,怕有灾祸加身。史墨之占,并不分析梦象,只是用占星进行占梦,以星象的吉凶为梦象吉凶之兆,谓此梦预示六年之后的该月,吴军将进入楚国的郢都,但是又不能胜楚。果然,事隔六年,柏举一战,吴人败楚入郢。按照精神分析法来看,简子的梦象似与日蚀惊悸无涉,而其显相或是隐意,又均与吴人入郢搭不上边。史墨“以日月星辰占梦”,正如杜预注曰:“史墨知梦非日食之应,故释日食之晷,而不释梦。”赵简子之梦与吴人入郢无论如何也联不上。史墨又何以能预测六年之后的时势且准确无误?此梦或得之于传闻,但对历史事件构成的内在机制来说,只能是作者借赵简子之梦与史墨之占作为预言的一种手段。即如僖公二十八年晋文公梦与楚子搏,子犯以吉梦占之,既以此坚定晋文公的决心,又透露出晋国将胜的消息,为情节的发展设下伏笔。

古代占梦之风炽盛。“夫人在睡梦之中,谓是真实,亦复占候梦想,思度吉凶”(《庄子·成玄英疏》)《左传》二十七个梦,有十个梦有梦占。依据梦象和梦占作为判断事理,决定行动举措,是古人的习惯。如昭公七年,楚灵王建成了章华台,希望与诸侯们一起举行落成典礼,并要挟鲁昭公参加。前此五年,楚入侵鲁国而有蜀地之盟,为此鲁昭公仍心有余悸,不敢贸然前行,临行前梦见先君(襄公)为他出行祭祀路神。子服惠伯解释说,先君祭路神是为君王开路,有先君保护,怎能不去呢?于是昭公听从惠伯之言赴楚,事后安全返回。再如昭公七年,卫襄公卒而无嫡子继嗣,“孔成子梦康叔谓己:‘立元,余羁之孙圉与史苟相之。’史朝亦梦康叔谓己:‘余将命而子苟与孔烝之曾孙圉相元。’”二人梦协。为掩人耳目,孔成子又占筮一番,于是黜庶长子孟挚而立其弟元为国君。这是根据梦示作出废立的决定。利用先君之灵和梦的迷信为争夺王权制造根据,在古代君王废立中常见。而先祖先君显灵的重要方式,便是托梦。这是虽未免笨拙但却行之有效的手段,因为它无法进行任何验证。不过上述孔成子与史朝二梦相协,不知是否属于脑间遥感;然而不能不使人怀疑此乃黜挚立元而玩弄的把戏。作者之意,亦在言外,含而不露,任由读者品味。

作为解释功能的梦境描写,左氏大多采用直接预言式,如上举各例。但也用暗示象征式,如成公十七年:“声伯梦涉洹,或与己琼瑰,食之,泣而为琼瑰,盈其怀。”古人死后须口含珠玉,叫“饭含”。声伯梦食琼瑰(玉石所制之珠),梦中的意象与现实中人死时之象相似,是为死象,暗示其将死。所以他“惧不敢占”不久果然应验。梦象暗示了人物的凶兆。梦象的出现,甚至可以作为事件与情节的补充。如宣公十五年辅氏之役,一老人结草以亢(遮拦其路)秦将杜回,帮助魏颗擒获杜回。夜里老人托梦魏颗,言以报答魏颗当初不以其女殉葬之恩。这个带有因果报应色彩的梦,使整个事件更加完整。

左氏记梦,或预言人物事件的结局,或暗示情节的发展趋向,或透露作者的理念,或补充情节的构成,巧妙地发挥了梦的解释功能为其记史服务。这些梦,有的情节未免简单,但多数有结局,事与梦合,一一应验,吉凶祸福,无不吻合。梦境的嵌入,使情节起伏跌宕,曲折变化,引人入胜。

二、利用梦境揭示人物性格和深层心理

清代学者方以智说:“梦者,人智所现。”(《药地炮庄·大宗师》)梦是人的心智活动的一种表现。心智清醒时,各种思虑欲念都受主体意志的支配。因为在现实社会中,人总是要受到法律的、伦理的、道德的规范与约束,情感不可能自由地毫无拘束地宣泄,否则就要受到礼法制裁与道德审判。但是,人仍有不受约束的内在天地,那就是人的心灵世界和情感世界。梦,就是突破一切社会秩序而进入无法无天的绝对自由的新天地。人在睡梦中,各种思虑欲念像脱缰之马,不受控制地活动起来。人在梦中所暴露出来的种种欲念和情感,是白天人们精神心理活动的反映,白昼由于蛰伏着、隐蔽着,未显现出来,主体的自我往往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而梦中则真实地显现了。正因为如此,梦境常成为人们刻画人物性格和深层心理活动的重要手段。

城濮之战中晋文公之梦,对于刻画晋文公的性格有着重要作用。晋楚两国在城濮决战之前,双方已对峙很久,形势有利于晋,然而晋文公总是迟疑而不敢决一雌雄。临战之前晋文公做了一个梦:“梦与楚子博,楚子伏己而盬其脑,是以惧。”晋文公本是一个颇有作为的君主,然而由于他的特殊经历,形成了患得患失和对个人恩怨耿耿于怀的性格特征。此时梦境的出现,符合人物性格的自身逻辑,梦中的情感正是现实情感欲念的下意识流露,梦象的隐意就是晋文公忧虑于楚国恩怨,优柔寡断的深层心理体现。这种心理状态,对于晋国“取威定霸”的决战,无疑是十分有害的。子犯既了解晋文公平日的性格,又深谙此刻晋文公的心理,因此故意占为吉梦,并曲解为:“我得天(晋文公仰卧向上,故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以坚文公出战之意。此梦的描述尽管简略,然而安排得恰到好处,揭示了人物深层心理意识,子犯的占梦,是晋国城濮决战的催化剂,在作品的情节发展的环节上,又产生了跌宕起伏、峰回路转之妙趣。

人物深层心理刻画的梦境描写,还有两个非常有意思的例子,这就是成公十年的“卫侯梦大厉”与哀公十七年的“卫侯梦浑良夫之鬼魂”。成公十年记载:晋侯(景公)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六月丙午,晋侯欲麦,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陷而卒。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遂以为殉。

哀公十七年记载:

春,卫侯为虎幄于藉圃,成,求令名者而与之始食焉。大子请使良夫。良夫乘衷甸两牡,紫衣狐裘。至,袒裘,不释剑而食。大子使牵以退,数之以三罪而杀之。

卫侯梦于北宫,见人登昆吾之观,被发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墟,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公亲筮之,胥弥赦占之,曰:“不害。”与之邑,置之而逃,奔宋。卫侯贞卜,其繇曰:“如鱼窥尾,衡流而方羊。裔焉大国,减之将亡。阖门塞窦,乃自后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