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性张力下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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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色情文艺:缓释性张力的途径之一(2)

观念源远流长,天与地、阳与阴、男与女,要相互交合才好,才是事物的生机。从上古陶器上形形色色的性象征图案,到《易经》中的“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系辞下)和“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彖·归妹);从《孟子》的“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万章上),到《神仙传》中的“天地得交接之道,故无终竟之限;人失交接之道,故有伤残之期”(彭祖),等等,一以贯之,都是这一观念的表现。因而在古代中国人眼中,男女两性的交合,实为一种充满神圣意味的佳景,一件值得崇敬讴歌的美事。从这个角度来看,无论《游仙窟》、《大乐赋》(注意它的全名是《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还是《春宵秘戏图》,都只是古老传统在唐代的新的文学艺术实践而已。在一个性心理和性观念都相对比较坦荡健康的社会中,色情文艺可能不带有那么多的禁果色彩和罪恶感;它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成为人们缓释或宣泄性张力的一条路径——人们将此视为邪路。

(三)晚明:臻于极盛

中国古代的色情文艺在唐代正式登场之后,并未立刻大见繁荣。在宋、元时代,它似乎还有过一段相对的沉寂——当然并未绝迹,仍有端倪可寻。在五代和宋时的词作中,可以见到不少颇具色情意味的香艳之作(词这种文艺形式在当时就被认为是专宜表达艳情的),比如欧阳炯的《浣溪沙》:“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又如秦观的《河传》二首之二:“恨眉醉眼,甚轻轻觑著,神魂迷乱。常记那回,小曲阑干西畔。鬓云松,罗袜刬。/丁香笑吐娇无限,语软声低,道我何曾惯。云雨未谐,早被东风吹散。闷损人,天不管。”后一首词描述了一次未遂的幽欢。春宫图在宋代也有继响:相传宋代画苑中也有《春宵秘戏图》之作;宋、元之际的大画家赵孟也在后世以春宫图著称;又《三朝北盟会编》记韩之纯事云:

韩之纯,轻薄不顾士行之人也。平日以浪子自名,喜嬉游娼家,好为淫媟之语,又刺淫戏于身肤,酒酣则示人,人为羞之,而不自羞也。

也可见一些人对春宫图的爱好。

进入晚明,色情文艺勃然兴盛。现今所能见到的中国色情文艺作品,绝大部分都出自晚明和清代。这些作品由于官方的查禁和卫道之士的讨伐,有不少在中国本土已经失传,或虽未失传却难以见到——收藏者不敢向外界公布自己这方面的藏品。但在日本、美国、英国、法国等处的图书馆、博物馆和私人收藏手中,却保存有大量晚明和清代的色情文艺作品。

色情文艺从晚明开始的繁盛,可以从两个角度加以观察。首先是创作和出版。色情小说大量涌现,现今保存下来的就有数十种(详见本章下节);春宫图也纷纷出现,除了专门的春宫画册,还有书籍插图等多种形式(亦详见下节)。木刻印刷技艺在春宫图的出版中获得长足进步,发展出一套非常精密、美观的套色印刷工艺——用四种或五种不同颜色的线条套印成图。这种工艺在明朝最后的几十年间(17世纪上半叶)达到巅峰。

这一时期许多文人卷入色情书籍的撰写、编辑以及春图画册的绘制和题咏,其中包括非常著名的文人。例如唐寅曾编辑了淫秽故事集《僧尼孽海》。李渔被认为是最著名的色情小说之一《肉蒲团》的作者。《金瓶梅》从主题来说并不能算作色情小说,但因为书中有大量色情段落,常被人们视为色情小说。此书的作者至今未能明确考证出来,但先后被“提名”者至少已达十余人,计有:王世贞、李渔、卢楠、薛应旗、赵南星、李贽、徐渭、李开先、冯惟敏、沈德符、贾三近;近年不少学者则比较倾向于认为《金瓶梅》的作者是屠隆。又如吕天成,年轻时写过两部色情小说《绣榻野史》和《闲情别传》(又名《恰情阵》)——据王骥德《曲律》中的说法;事实上几乎所有的色情小说都是用笔名或化名出版的。

再如名声很大的冯梦龙,编过许多书籍,其中包括色情歌谣集子《挂枝儿》、《山歌》、《夹竹桃》等,受到当代研究者的重视。

明代春宫画家中,最著名的是唐寅(六如)和仇英(十洲)二人——他们在这方面名声是如此之大,以致成为后来大量春宫画作品的伪托对象。高罗佩曾略有夸张地写道:“近年来出现在中国市场的几乎所有春宫画卷,都有以善画人物而闻名的两个明代画家之一的落款,他们是唐寅和仇英。”

高氏说这话约在1950年,但他所见的情景(他是西方最著名的中国春宫画收藏者之一,当然不能不是这类市场中的常客),早在明末就已如此,比如沈德符《敝帚斋馀谈》“春画”条云:

工此技者,前有唐伯虎,后有仇实甫。今伪作纷纷,然雅俗甚易辨。倭画(按指日本的春宫图)更精,又与唐、仇不同。

关于春图之类香艳绘画之伪托唐寅或仇英,可举一则趣话以为旁证,《清朝野史大观》卷十一“仇十洲史湘云春睡图”条云:仇十洲工人物,其名虽妇孺皆知之。某骨董肆悬一幅“仇十洲史湘云春睡图”,有赏鉴家甲乙二人过而见之。甲曰:此的是真迹,……乙曰:……恐是高手摹本耳。二人津津致辩,忽背后一人大言曰:明朝人画本朝小说故事,大是奇谈!言罢悠然而去,二人面赤不能作一语。继而徐叹曰:吾辈赏识,乃在牝牡骊黄之外。

此二人可谓善解嘲矣。

春宫图册中的每幅图通常都配有题咏,一般是短诗或小词、小令之类。这些题咏又常与色情小说中插入的诗词相互通用假借——十之八九都是直接描述、咏叹性行为的。比如《绣榻野史》中的词,就在三部春宫画册中作为题咏出现:《风流绝畅》中出现一首,《花营锦阵》中出现七首,《鸳鸯秘谱》中出现两首。还有的学者认为《花营锦阵》中的二十四首题咏全出于屠隆之手。从这类情况也可看出那时一些文人参与色情文艺创作之活跃。

观察色情文艺在晚明及以后的繁盛,另一个角度是看这类作品在社会上的流行情况。但这方面的情况,官方史书几乎不着一字;卫道之士若提到时,又必以口诛笔伐为务,也很难作平心静气的记述。所幸在一些文人的笔记或小说中,有相当数量的材料可供考察。

那时一些人喜欢收藏表现男女交媾的小雕像(石、玉或牙雕,亦有以瓷烧制而成者)以及春宫画册,供暇时把玩。一些杂货店里都出售这类物品。《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四有一条所记正是这方面的情况:亲串家厅事之侧有别院,屋三楹。一门客每宿其中,则梦见男女裸逐,粉黛杂沓,四围环绕,备诸媟状。初甚乐观,久而夜夜如是,自疑心病也。……一日忽悟书橱贮牙镌石琢横陈像凡十余事,秘戏册卷大小亦十余事,必此物为祟。乃密白主人尽焚之。有知其事者曰:是物何能为祟哉!此主人征歌选妓之所也,气机所感,而淫鬼应之;此君亦青楼之狎客也,精神所注,而妖梦通之。……市肆鬻杂货者,是物不少,何不一一为祟?宿是室者非一人,何不一一入梦哉?此可思其本矣。

纪昀这里所记的议论(很可能就是他本人的议论),当然仍属于正统立场,但并没有卫道面孔。而那时一些在正式场合道貌岸然、以“风化”为己任的大官们,却乐意接受一种特殊的礼物——春宫画册!如庸讷居士《咫闻录》卷六有记载云:

关中马振,近时画家之著名者也,善工笔。一时风气,凡馈大宪礼,必有秘戏图册。而马振之所画者,……其值增至六六之数。

又如《清朝野史大观》卷十一“大汕”条云:广州有妖僧大汕者,……日伺候诸当事贵人之门。常画素女秘戏图,妆以媚诸贵人。

而在清朝人的传说中,连皇帝也津津有味地阅览春宫画册,同上书卷一“词臣导淫”条云:

穆宗朝有翰林侍读王庆祺者,……美丰仪,工度曲,擅谄媚之术。……日者有一内监见帝与王狎坐一榻,共低头阅一小册。太监伪为进茶者,逼视之,则秘戏图,即丰润县所售之工细者。两人阅之津津有味,旁有人亦不觉。

特别能反映色情文艺在明末社会风行的小说情节之一见《醒世姻缘传》第二回,杨太医来为晁大舍诊病,他请晁大舍的丫头找一本书给病人垫在手臂下,以便把脉:

若说要元宝,哥哥箱子内或者倒有几个;如今说本书垫着看脉,房中那得有来?那丫头东看西看,只见晁大舍枕头旁一本寸把厚的册叶,取将过来,签上写道《春宵秘戏图》。杨太医说道这册页硬,……

那丫头又看了一遍,又从枕头边取过一本书来,签上写是《如意君传》。

这个好色之徒,枕边不是春宫图册就是淫秽小说,难怪杨太医推断他是“肾水枯竭的病症”。

色情文艺在晚明勃兴,如仅就纯粹的艺术水准而言,也可以说是达到巅峰了。此后虽然继响不绝,在有清一代也有大量作品问世和传世,但在总体上给人稍逊一筹之感。明代真正出自仇英、唐寅之手的春宫画,确实精美异常,不仅整体布局和背景安排很有美感,而且像人物在性高潮时的面部表情等细节也能准确地刻画反映。又如那些套色彩印的春宫画印制工艺,后来也未见有驾而上之者。但晚明色情文艺对后世的影响是持久的:纯粹的色情小说(基本上没有什么社会生活背景,所有的情节都围绕着一次次性行为展开,如《绣榻野史》、《痴婆子传》等就是典型)后来虽不再多见,但在一般小说中加入一些色情段落却是普遍的做法——

这本是《金瓶梅》所示范的做法,只不过后来的实践者在色情段落的数量、色情的程度等方面稍逊而已。春宫画的制作、销售和收藏、把玩也持续数百年不绝。晚明唐寅等大家所绘的各种姿态的人体,被春宫画行业当做“底本”,长期临摹使用,高罗佩说:因这类春宫底本不像其他绘画题材的底本那样易得,所以寿命甚长,在此后的两三个世纪一再被临摹利用,以表现色情。甚至在清末数十年间印制的技法粗劣的春宫画卷上也能发现不少摹自明末套色春宫版画底本的题材。天津附近的村庄杨柳青,直至最近仍是一个春宫画的产制中心。那里的许多店铺通过临摹晚明和清初的旧底本产制出上百种便宜的春宫画。1951年春,我曾去杨柳青探访,以了解这些底本的确切材料及出处,但被告知,在新政府的管治下,这种行业已被废止,艺人们已被遣散。

然而,晚明春宫图的复制和印刷此后却在美国、欧洲、台湾地区、日本等地进行着。

II色情文艺的主要表现形式

(一)色情小说

色情小说,是指那些几乎没有什么社会生活背景、故事情节(如果有也极简单)都是为展示和描述性行为场面而设置、并且用大量笔墨直接描写性行为的小说。按照这个标准看,通常被视为色情小说代表的《金瓶梅》,其实远不能算是纯粹的色情小说,只是书中加进了一些色情段落而已(一共也不足两万字)。

明代出现的色情小说中,有少数仍用文言,显得古意犹存。如《则天皇后如意君传》,题徐昌龄著,专述武则天的后宫淫乱生活。此书在《肉蒲团》、《醒世姻缘传》等小说情节中都曾出现,可见是问世较早而且流传较广的。《如意君传》中对性行为的一些直接描写,比如女子达到性高潮时的状态等,很可能对《金瓶梅》中的色情段落起过示范作用。出现在《子不语》卷二十四的“控鹤监秘记二则”,可视为《如意君传》的补编;而篇首“唐人张垍所篡”云云,多半是袁枚的托辞。再如《痴婆子传》,亦用文言写成,采用一女子忆述本人性生活史的形式展开情节。

更典型、对后来影响更大的则是用晚明时期白话写成的通俗色情小说。这里可以提到《绣榻野史》和《浪史奇观》。两书都是集中描述几对男女之间的通奸淫乱,情节简单,语言粗俗,经常可见大段大段对性交过程的雷同描写。是为典型的为展示色情而撰写的小说,就像现代那些三级色情录像带一样,专以提供尽可能强烈的性刺激为务,很少有美感可言。

入清以后,色情小说和准色情小说大量产生——后者中出现了相当的社会生活背景,但仍不能与《金瓶梅》等量齐观。如果稍微简单化一点来看,可以说《金瓶梅》中的色情描写是作者展示社会生活、刻画人物形象的辅助手段(当然人们可以认为这种手段不是必要的),而准色情小说中的社会生活背景是展示色情的辅助手段;两者谁为谁服务,是区分其性质的关键。比如《株林野史》敷演夏姬淫乱故事,虽然安置了一点春秋时代列国交争的历史背景,但主要是为了引出素娥(夏姬)与荷花二女一次又一次“采阳补阴”的性交活动。又如《昭阳趣史》虽将历史背景安排在汉代,讲述赵飞燕姊妹汉宫见宠的故事,主题却是男女之间的“采战”(男的要在性交中“采阴补阳”,女的则反是,要“采阳补阴”),当然还有性交时的各种直接描写。这类准色情小说近来被冠以“艳情小说”之名,大量排印出版。其中有些略有删节,但更具号召力的则是“足本”或“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