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北京读本(大夏书系)
12931200000038

第38章 眷恋与怀念(2)

北平也是商人的乐园,这里充满着中国古代的手工艺品——书籍、画帖、印刷、古董、刺绣、玉器、景泰蓝、瓷器、灯笼,在这些地方,你可以足不出户而买得所要的东西,因为商人常是带着他们的商品到你门前来兜售的。在清晨里胡同中充满了最迷人的音乐,那便是小贩叫卖声。

北平是清静的。这是一所适于住家的城市,在那里每一所的房屋有一个院子,每一个院子中有一个金鱼缸和一棵石榴树,那里的蔬果是新鲜的,要生梨有生梨,要柿子也有柿子。这是一个理想的城市,那里有空旷的地方使每个人都得到新鲜的空气,那里虽是城市却调和着乡村的清静,街道,狭胡同,运河,这样适当的配合着。使人们得能找着一果园,或是花园的余地,在晨光熹微中,种植着蔬菜,还同时可以望见西山一而离开巨大的百货商店,也不过一箭的远近。

这里也是复杂的——有复杂的人类。律师和犯人,警察和侦探,窃贼和窃贼的保护人,叫化子和叫化头脑,有圣人、罪犯、回教徒、西藏的驱鬼者、预言家、拳教师、和尚、娼妓、俄国和中国的舞女、高丽的走私者、画家、哲学家、诗人、古董收藏家,青年大学生和影迷。还有投机政治家,退隐的旧官僚,新生活的实行者,神学家,曾为满清官太太而沦为仆役的女佣人。

这里也是多色彩的——有旧的色素和新的色素。有王家宏大的,历史时代的和蒙古平原的色素。蒙古和中国的商人带着骆驼队从张家口和南口来进入这有历史的城门,有数里相接的城墙,四五十英尺阔的城门。有城楼和鼓楼,那是在黄昏时报告给居民听的。有寺宇,古花园,和宝塔,那里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棵树,以及每一座桥都有历史和古迹的。

这些都是使北平成为一个居住的理想城市了,我再简单地指出三件来:第一,是建筑;第二,是生活的方法;而第三,是人民。

北平城建筑于十二世纪时代的,但现在的形式,却是在十五世纪初明朝的永乐帝所建造成——永乐帝也是重修长城的一个——深具着伟大帝王的气象。南面的城为外城,比北面的内城略为小些,从内城最外面的地方,那是南门;从那里起,有五里多的长度,穿过了一重重的城门,而到达中央的皇宫所在地。

内城的中央,是皇城,四围修筑着堑壕和城墙,盖着金色的瓦片,背部是枕着煤山。城中有五座宫殿,在红色的屋顶上,铺着闪眼的明瓦。在煤山上,可俯视城市的中央部分,附近的是鼓楼。皇城的西面和西南面是三海,以前是王家游息的私湖。

城里有两条平行的大道,成为城市的主要轴心,在东城的是安定大街,在西城的是宣武门大街,每条街有六十尺阔,在皇城前面把这东西两条大街连接起来的是天安门大街,阔度在百尺以外。外城南门郊外大街的两旁,是天坛和先农坛,那是帝王们常用以祭祀而祈求丰年乐岁的庙。

中国人所具建筑美术的概念,不是纯取崇巍而是采取静朗的,像皇宫的屋顶,多是低阔的式样,这说明了除帝王以外,没有人可享用两层以上的房屋,于是他的效能却显着惊人的地位了。

沿着中央道衢观察北平,那首先要穿过接连不断的拱形城门,然后到达皇城的宫殿,游客们常可在蔚蓝的天空下,见到闪耀着金色瓦片的皇宫屋顶,景象是十分动人的。

但是使北平成为这样动人的,还是在于生活的方式。因为组织得这样好,所以即使住在闹市附近,也能有平静闲逸的享受。生活费是低廉的,生活的享受却是舒适的。官僚和富人能在大酒楼宴饮,穷苦的洋车夫也能用两个铜板去买油盐酱醋以外,还加一些香料的菜肴。不管一个人住在那里,在他住宅邻近总不会没有肉铺、酒店和茶馆的。

你可自由的,十分自由地寻求你的学业,你的娱乐,你的嗜好,或是你的赌博和你的政治生活。没有人来干涉,也没有人来注意,你穿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没有人会顾问你一句话。这是北平的宏大和世界化。你可和圣贤或犯人做朋友,就是赌博或学者,画家或政客。任你自己愿意就行。假使你有做帝王的意念,你不妨到皇宫里的龙座上去徘徊一下,消磨整个上午或下午,使你做帝王的幻想,也可以实现一下。

但是如果你是一个诗人,你更可在城中几个公园里选择任何一个去徘徊散步,或是在茶桌边消磨整个的下午。在松树下面的竹椅上靠了或是斜依在藤榻里,这样总共也消费不了两角半钱的。而且你也一定不致为常带笑容,有礼貌的茶房所怠慢。

要是在夏天的下午,你可到什刹海去。那是一半种田而半为荷池的所在,那里你可混在工作人群中共享安适的生活,你可以欣赏一下,那些卖膏药的拳师和变戏法的手艺者。你走出西直门,在王家大道上消遥漫游,那不妨到柳树凉荫下的避暑山庄去小憩一下。

你的四周是村庄和麦田,那里有完全裸体的小叫化,他们在路上希望讨着一个钱。你可开始同他们闲谈,或是你可闭着眼睛假睡而听着像音乐一般抑扬顿挫的声调,渐渐在你背后消逝。或是你可走进万牲园,俗称三贝子花园,那是恰正在西直门的外边。或是你到避暑山庄中意大利式宫殿的废墟上去凭吊古迹。

在你走到避暑山庄的路途上,你能消磨整个的白天,享受着田园的美丽景像,你如到了玉泉,那是有大理石的宝塔做它的标记的,自然可使你消磨另一个安适的下午,在深绿色凉爽的流泉中你可洗濯你的脚。或是走得远些,你可以到西山去把整个的夏季在那里消磨了。

北平最大的动人处是平民。决不是圣哲的学者或大学教授,而是拉洋车的苦力。从西山到避暑山庄有五英里路的距离,你乘了洋车去旅行只消一块钱,就足够了,你也许是认为这是廉价的旅行,那真不错,但更不是愉快的消遣。你会觉得奇怪的,是那些拉车的苦力们,也很愉快地在路上闲谈,对于他人的不幸,也会发着戏谑和欢笑。

当你回来时,也许在夜里,你可遇到衣服褴褛年老的洋车夫,他会带着幽默而闲雅的笑脸和宿命观,向你诉说他的贫穷和不幸的悲哀故事。假使你想他拉洋车是太年老而要下车时,他会坚持着一定要拉你回家里。但是假使你跳下来而给他全程的车资,那么会惊异得连喉咙哽塞着的,这时你的感觉,那是他终生从来没有受过的感谢。

注释:①选自《语堂随笔》,上海人间书屋1941年版。作者林语堂(1895-1976),现代作家。著有《翦拂集》、《大荒集》、《吾国吾民》、《京华烟云》等。

难认识的北平①

/老向

我喜欢北平,我在北平住了三十年了,但是我不能说已经认识北平。

北平好像一棵千年的老树,百多万市民比作一个个的蚀木虫儿;树即使被钻透了,成了空壳,但是每个小虫儿所尝到的只是机会所赋予他的某一枝干上的某一小点儿。至于根干的形态,脉络的关联,以及栽植的岁月,营养的来源,那就不是一个小虫儿所能了解的了。所以,我住在北平虽然不能说不久,而对于北平的认识,也还不过是一些不很可靠的一知半解。

北平有海一般的伟大,似乎没有空间与时间的划分。他能古今并容,新旧兼收,极冲突,极矛盾的现象,在他是受之泰然,半点不调和也没有。例如说交通工具吧。在同一个城门洞里,可以出入着极时兴的汽车,电车,极轻便的脚踏车;但是落伍的四轮马车,载重的粗笨骡车,或推或挽的人力车,也同时出入着。最奇怪的是,在这新旧车辆之中,还夹杂着红绿轿,驴驮子,甚而至于裹着三五辆臭气洋溢的粪车。于是车夫们大声喊着“借光!靠里!怀儿来!”喇叭声,脚铃声,争路相骂声,和警察的短棒左指右挥,在同一时同一地存在着。妙在骂只管骂,嚷只管嚷,终于是风平浪静的各奔前程,谁也不会忌恨谁,谁也不想消灭谁。

提到车辆,立刻想起洋车夫来。在社会表面上活动的,洋车夫应当首屈一指。大半的旅客,一到北平,首先接触的也是洋车夫。他们的品类之繁,难以数计;他们的生活之苦,也难以形容。但是无论他怎样的汗流浃背,无论他怎样的筋疲力竭,他绝对不会以失和的态度向你强索一个铜板;你若情愿多给他一两枚,他会由丹田里发出声音来,向你致诚挚的谢枕。最教人难以索解的是,有时他向你报告沦为车夫的惨史,或是声明八口待哺,车费无着的当儿,还是用一种坐在茶馆品茶的闲适与幽默的口调!难得他们怎么锻炼的!

在北平说吃,是再艺术不过了。富贵之家,且搁过不谈。普通的人家,只要在北平有上半年的历史,再走到任何地方,也要觉得不舒服。油盐店,猪肉铺,米煤行总是聚在一块儿,分布得那么均匀,仿佛是经官府统制着开设的,无论住在哪一个角落里,制买“开门七件事”,都不会使人感到有什么不便。一饭千金的主儿,自然是陆地神仙,从心所欲;就是一个苦力用了十枚或二十枚,也能将就着生活,两枚的作料,油盐酱醋都有了,还可以饶上一棵香菜。然而同是一个玉米面窝窝,像茶碗那么大的,只要两个铜板;像酒杯那么小的要卖一角银洋,物以人贵,那就难以概论了。至于各地的特殊烹饪,各季的应节物品,再加街上的零吃小卖,使人眼花缭乱,不易分明。单就食物的各种幌子,各种唤头,足够一个人终身讲究的了。

北平的街道,那么正直;院落,那么宽绰;家家有树有花,天天见得着太阳,世界上还有那个都市比得上?欧式的楼房,不见得怎样耀眼;旧式的门面,也不见得怎样简陋。光滑的地板,通明的玻璃,住起来也不见就比着纸糊窗和砖漫地好。他似乎什么也能融化,什么也能调和,所以,在皇宫巍然矗立的旁边,可以存在着外国的租界,也可以存在着比乡下还不如的小胡同。一墙之隔,可以分别城乡,表示今古,而配合起来却又十分自然。

论到人物也是如此。赤着大腿的姑娘,和缠着小脚的女人并排的立着走着,各行其是,谁也不妨碍谁。圣人一般的学者,和目不识丁的村氓可以在一块儿喝茶,而各不以为耻。如同电灯和菜油灯同在一个房间一样,各自放着各自的光。最令人惊奇的,凡是法令上所制止的事,这种事一定公然的存在着;凡是法令所禁止的人,这种人也一定公开的活动着。所以警察尽可以说北平的不错,而各色宵小之徒,也可以说北平一样儿也不缺欠。不过,你要想分品别级,那就难了。

有工作不能无娱乐。北平的娱乐场,能够供人自由选择。拉车的坐在车前板上,唱两句京调,他就可以得到满足。逛一逛什刹海,走一走天坛,也用不着花钱。主人在屋里成千成万的输赢,下人们在窗外偷偷儿的掷一掷骰子,也都不失为各得其所的娱乐。娱乐之道,千头万绪,谁也不必勉强谁。所奇怪的是,到末了谁也能够得到他所要求的娱乐,终于是,谁也不愿离开北平。

抛开这些琐些问题,且谈一谈形而上的问题吧。假如有人想出家,不必远赴名山,城里有的是古刹,有的是高僧。假如有人要求学,那就更方便了,各级学校,各种的学者和名流,总可以有他合适的师友。假如有人想着研究古董,无论古玩铺店一家挨着一家,足够消磨时日;而随处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可能的蕴藏着丰富的历史,耐人寻味。假如有人在城市里住腻烦了,一出城门便是乡村,便有田园。要登临有西山,要玩水有玉泉。假如不爱作平民了,不妨到故宫去,冒充半日的无冕皇帝。这些事情,你如果都没有兴致,你还可以多听几回人的笑声,妙的语言,多涵养一点人的情趣。因为人类真挚的笑语,我所知道的以北平为最浓厚。

凡是在北平住过的,多半都通称北平“好”。至于“怎么样好”,或是“哪一点好”,那就言人人殊了。称赞北平实在不易,北平太伟大了。

一九三六年五月十二日于上海逆旅。

注释:①选自《北平一顾》,宇宙风社1936年版。作者老向(1901-1968),原名王向辰,作家。著有《庶务日记》、《黄土泥》、《巴山夜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