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邓友梅的《四合院“入门儿”》,才知道作为北京传统建筑形式的四合院原来这么讲究。从前,居住在四合院里的殷实人家,讲究“天棚鱼缸石榴树,账房肥狗胖丫头”这样的配套“风景”,这可不是“一大二杂三老”的大杂院可以相比的。因此,常利民的《大杂院》,启示我们把目光投注到那些底层或说下层的普通市民百姓的生活,关注他们的吃喝拉撒,他们的处世之道和生存哲学。我们所说的“国民性”或“小市民气”,在大杂院里的子民身上,有着鲜活的体现。不深入到这里,天安门的留影或长城上的“好汉”,终归不过是皮毛,与“北京”仍隔着厚厚的墙。
这些市井院落与街道胡同一起构成了北京市民文化的丰富内涵,正如邓友梅提醒的:“要完全没有四合院了,这儿还算北京吗?”这正如谈论上海绕不开石库门一样,其中缘由不言自明。这些院落里不仅每天都在上演着普通市民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故事,而且也居住过鲁迅、蔡元培、胡适等历史文化名人,“名人故居”进一步提升了这些院落的文化意义。如西城护国寺大街1号的梅宅,是梅兰芳生养起息的地方,犹如舞台的后台,大师在这里留下许多少为人知的生活逸事。就是在这里通过驯养鸽子,他“矫治了眼睛的毛病”,才有了舞台上明眸善睐的风采。如果对这样的“人物-建筑”故事有兴趣,推荐你阅读章含之著《跨过厚厚的大红门》(文汇出版社2002年版),书中记录了史家胡同51号这个四合院的春秋寒暑与居住在其中的章士钊、乔冠华的荣辱沉浮,它和他们的命运又一起记录了一个时代的阴晴变幻。
大杂院①
/常利民
大杂院是城市的特产。产大杂院的城市得有一把年纪。新兴城市也有杂乱的居民大院,但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大杂院。大杂院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没看过有关的考证,猜想大约在晚清之后。晚清之前这些院子就都存在了,但那时不叫大杂院,叫府第或大宅门。居住者不是高官显贵,便是富商大贾。
够得上大杂院资格的院子应具备三个特点:一大二老三杂。大,是指它占据的空间和气派。总得有上房下房,东西厢房,还得有一座气宇轩昂的门楼。房子虽破旧,架式却一点不软:前出廊,后出厦,磨砖对缝;花窗棂,红梁柱,青石台阶。老,是指它历尽沧桑阅历丰富;见过九门提督的绿呢大轿,八国联军的马队,日本皇军的刺刀,党国权贵的“五子登科”,见过五星红旗的第一次升起……杂,是指住户多,成分杂,是指人多嘴杂手杂关系复杂,是指附加建筑杂,你盖一间厨房,我搭半间居室,你垒一个鸡窝,我砌一个狗圈。找清静,没有,论杂乱,满眼风光扑面来,塞得人脑仁痛。
大杂院也分级别。一院五六户,只能算小级别。十来家,是中等。一二十户以上,为重量级。够上重量级,这院就有了研究价值,那是社会的浓缩,政治、经济、伦理、道德、民风民情、传统新潮……包罗万象,百味杂陈。
大杂院有许多妙处,突出的一点是能锻炼人的精神系统。天生有忧郁基因的人,好悲天悯人的人,住住大杂院,保证发展不成抑郁型精神病。这个环境,不给人发呆犯愣的机会。思想刚要钻死胡同,院里有了响动,上早班的走,下晚班的回,自行车稀里哗螂,各屋的门叽里咣当,外加大声咳嗽擤鼻涕。刚消停,做午饭的时候到了,家家户户菜板子山响,震得屋顶上的老土不住往下掉。接下来是此起彼伏的炝锅声,锅铲子碰锅声。炒白菜炒油菜,胡萝卜土豆丝,杂七杂八的菜香,比饭庄子里的还丰富。
天还没黑,学生们放学了。小的有人接,大的自己回,呼爹叫娘,童声无忌,都是高八度,大嗓门。谁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向隅而泣自悲伤,打死也做不到。院里各家的晚餐都比午餐讲究。中午吃的简单,晚饭便要找补。有养生格言道:早上吃好,中午吃饱,晚上吃少。大杂院的人不遵守这个。这家红烧肉,那家炖带鱼。味道都够浓够厚,积存在院子里散不开。吃完饭涮锅洗碗。全是硬碰硬的锐声。比这分贝更高的是各家的电视机,看中央台的看地方台的,通过卫星看香港台的。武打片,通俗歌曲,足球比赛,音量都往大里开,二十三点之后才渐趋平静。熬到这时分,总觉得活着没劲的人也顾不上绝望了。先抓紧时间睡觉再说。睡得好,精神就好遇事就想得开,因此大杂院里的人很少住精神病医院,服毒抹脖子的也少见。有资料说,大都市精神病患者占人口的百分之二,归拢起来可是个不小的队伍,想必这些人都是住楼和住别墅的角色。
大杂院有大杂院的难题。在别处不是问题的问题,在这就成了问题。就说用水吧,几十口子上百口子一个水龙头,淘米洗菜洗衣服,涮锅洗碗涮墩布,谁都离不开这股手指头粗的水。流量流速有限,脾气急的不愿等,有急事的等不及,不自觉地想偷奸耍滑,排队加塞的现象便时有发生。还有的占上水龙头就不管别人的死活,大木盆往下边一放,不把成抱的脏衣服脏床单洗完不让位。这就有了争吵,有了市井风味的挖苦和对骂。抹着大红嘴唇的家庭主妇们骂出的语言,比她们的嘴唇还要鲜艳。骂不解气,就抓挠,你抓破了她的脸皮,她揪下了你的头发,打个平手,各自收兵回营。若有一方败绩,主男将跳将出来为老婆拔份。赶上另一方的主男荣誉感也很强,就难免发展成家庭间的恶斗。管片民警被惊动了,居委会的小脚老太太们也有了事做。
若连着阴上几日,天一放晴,院里的人便会抢紧俏商品一样抢那几根晒衣绳。百年老屋,地潮墙湿,穿的盖的都长了霉斑,生了白毛。手脚麻利的,自家的衣物得见天日。动作慢了半拍,眼睁睁看着绳上挂满了“万国旗”,而自家的“旗”无缝存身。心有不甘,就想挪挪别人的挤进自己的,这就如同点燃了战争的导火索,唇枪舌剑是轻,动动拳脚或动动冷兵器也不是没有可能。谁怕谁呀,要是老忍着老让着,你一辈子就别打算在院里晾东西啦!
大杂院的人上厕所是一难,往往为这事闹矛盾。国人众多,生下来便和排队结缘,准确地说没生下来就开始了排队生涯。母亲的产期未到,就得提前到产妇医院挂上号排上队,不然到时可别怪没你出生的床位。活到终点,火化场那还得排一回队。中间这个长长的环节,排队的事就更多了。
大杂院的人上的是公共厕所,男厕三五个坑,女厕两三个坑。男女数量比例大体相等,如此分配,少了点平等精神。坑少人多,厕外长龙成为一早一晚的景观。有经验又有时间的每次都提前来。手里拿张报纸,一边看一边随队伍朝前运动,不急不躁,胸有成竹。没经验或闹肚子的,急不可耐,就破坏既定的秩序,不被理解,遂起冲突。里边的人蹲得太久也引发纠纷。外边的着急,诉之于声:里边的,拉线屎呐!里边的也不含糊,回敬道:催命呐,早来呀!这就兴许骂起来,该叫厕所之战吧。
大杂院里的成员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信息就很灵。副食品要涨价,上面三令五申要保密,这密还是保不住。张家的大小子在副食店上班,张家跟李家不错,就给李家通了气,李家又跟王家不错,王家又跟麻家不错……消息不胫而走,保密成了空文。张家冰箱里塞满了肉,李家塑料桶里灌满了油,王家存了二十瓶醋,麻家抢了十大袋盐……等到涨价正式出台后,那一带的副食店半年没开张。
粮价要放开,上面鉴于教训,四令六申要保密,以免引起抢购风潮,结果还是没用。在粮店工作的孙家不言不语买了几袋面,嗅觉很灵的邻居们就闻出了味。粮店里的存袋,长了腿似的跑到各家各户的床底下。到了夏天,家家闹蛾子,打开床下的米袋面袋一瞧,都成了虫子蛋。
别以为大杂院里的日子平平庸庸没滋没味。大杂院有大杂院的热闹,有热闹便有乐趣。某家的男主人有了外遇,被女主人察觉,夫妇俩闹别扭,悄悄地闹,但瞒不住邻里。好心的说和人不请自来,充当义务调解员。不调解还好,一调解准热闹。女主人好像见着了娘家人,嘴没了把门的,连哭带数落,陈谷子烂芝麻一股脑往外倒,似乎比祥林嫂还委屈还倒霉。男主人一看隐私被公开,脸上挂不住,就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破罐子破摔。夫妇二人战端频起,三天两头把粥锅扔到院子里,法院也跑了好几回。折腾了半年,男人女人都精疲力竭,别人也看腻了,就此休战,耷拉着脑袋过日子。
院里沉闷了一程子,都觉得又该发生点什么才好。于是就发生了。马家和牛家为争一块巴掌大的地皮盖自行车棚,差点动了菜刀。双方气冲牛斗,英雄主义抬头,拦都拦不住。这时一位腰弯背驼的老人站在楚河汉界上开讲: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现如今改革开放了,没听说把王法也改了也开了,谁都不能白弄死谁,你们掂量着办!几颗发昏的脑袋有些清醒,都觉得脖梗子冒凉气,仿佛被行刑的枪口瞄着,立马英雄气短,哈着腰各自回房。
大杂院里除了生存竞争的一面,也不乏温情脉脉的一面。邻里间低头不见抬头见,年头多了就有了老感情。不像住“火柴盒”的主儿,关门闭户各过各的,住了十年八年还弄不清对门姓甚名谁。小两口双职工,凑巧单位里都有事,不能按时下班接上幼儿园的孩子,跟院里的人说一声,你就尽可放心,决不会把这事给你忘了。腿脚不利落的老人,该做饭了才发现液化气罐空了,别急,准会有人帮忙去换。半夜里有人突发急病,一般情况误不了事,哪个大杂院里没几辆板车或三轮?会驾驶这玩艺的可不是凤毛麟角。
大杂院里住的都是些没身份的人。有身份的人不住大杂院,住楼,或住独门独院。没身份的人不等于没有理想,最迫切的理想就是改变生活环境,与这前清的“遗老”告别,弄套楼房住住。
单位没什么盼头,几年分不了一回房,分一回也就是那么有数的几套,粥少和尚多,争个昏天黑地,还不够惹气的呢!就盼着征地拆迁了,只要有阔佬看中了这块地方,就算齐了。绷足了劲,不给楼房不搬,不给够了面积不搬,地儿偏了远了不搬,楼层不合适不搬……憋屈得太久了,这回得着了机会,咱也伸伸腰叫叫板吧!
真的就有了征地的消息——要建商业城,这一片全拆。大杂院里喜气洋洋,两居室三居室的单元楼在向他们招手微笑。这消息让没地位的人们陡长了行市,一反穷在闹市无人问,送礼的轮番上门,七大姑八大姨,表兄弟铁哥们儿,为什么这么近乎?为的是往里迁户口沾光分房。
大杂院风光了一阵子,却总不见“拆迁办”的人露面。多方打听,也得不到个确切的说法,不知是否原本就是误传,还是暴增的住户吓退了投资者,反正是喜讯儿弄成了没讯儿。
热度降温,浮躁的人们复归踏实,又过起和从前一样的日子,不过人们并不绝望,这院儿,早晚得拆,多少年都熬过来了,还怕再等个三年五载!
一九九四年
注释:①选自《卢沟晓月》,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8年版。作者常利民(1952-),小说家,散文家。著有散文随笔集《朴素的闲话》等。
四合院“入门儿”①
/邓友梅
报纸上说,今后北京的城市建设,要注意保持京城特点、原有风貌了。此举令人感到高兴,但做起来不易。别的不说,连毛泽东主席都承认是北京特征的四合院,如今还剩下几处?剩下来的也被改得面目全非。有几个完整的,又因无力维修,正在颓圮!
我不想作保守派,更无意复古。时代在发展,历史在前进,旧建筑物不能满足现代人的需要,要新陈代谢世界才会进步……这些道理我全懂。就是有一条还没把握:要完全没有四合院了,这儿还算北京吗?
欧洲也有个名城,叫巴黎。巴黎人在塞纳河边盖了一两组现代派超高层建筑后,越看越别扭,感到照那么干下去就没有巴黎了。于是作出决定,绝不在老城区再盖那类建筑,旧建筑毁了照样复制。维修也整旧如旧,原来砌错了一块石头,画坏了一块壁画,修复时要照样砌错画错。不准改正。要盖新建筑另找地方,巴黎还是巴黎。
如果他们的作法值得借鉴,咱北京拆四合院时也别那么手狠。新盖楼房不一定非在老建筑上除旧布新。既然花钱找地方盖假大观园假荣国府,不如留下点真王府,真园子,用盖假古董的地方盖新楼。
不只是王府宅门,普通而标准的四合院,典型的小胡同,保留几处也绝不算多余,它们有存在理由,有保留的价值,就是从经济着眼,长远看也比拆了盖洋楼上算。
四合院不只是几间房子。它是中国古人伦理、道德观念的集合体,艺术、美学思想的凝固物,是中华文化的立体结晶。不是砌几堵墙盖上个顶,就叫四合院。四合院是砖瓦石当作笔墨纸,记载了中国人传统的家族观念和生活方式。不要说整个宅院,就那个大门口便有不少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