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正是暮春三月。江南的杨柳已染成鹅黄色,像金线一般一条条垂在行人的头上。公园中的游人渐渐增多了。平、沪通车由上海北站出发以后,从田野中一直驶去,车窗外不仅树木都已抽芽,死去的黑枝上忽现出新绿的生命来,就是阡陌间的野草闲花,都带着几分春意了。日午风来,吹得人们格外的懒,除了打盹之外,什么事都不想做。但车身的簸动,使你又睡不稳,懒洋洋地时而睁开惺忪的两眼朝车窗外望去,只看见路旁杨柳千丝,临风而舞,小桥流水,各自悠悠,澄清的空气不含一点尘埃,目穷千里地透出前面的水田千顷,远树重重。
车到南京以后,乘客仍然用不着下车,我们可以坐在车上从渡船上驶过江去,一直达到北平。在徐州以南,虽是到了江北,我们并不觉有多大的异象。行至大劫车案发生地的临城,情景就不同了。我们昨日在江南所见的毵毵金线,这儿还是枯枝般的长条似旧垂,没有一丝丝春意,塍边陌上,犹有残雪未消。说到春的颜色,恐怕除了到城市中的少女们身上去求而外,没有地方可寻了。
等到车刚开过济南站,忽见平野中一片飞沙卷地而来,俨然一堵障壁,上与天连,周无涯际,一刹那间已把眼前的田地、树木,全部隔断了。仿佛天地间除了我们这部火车而外,什么都没有了。我们的火车就像一个透明的水晶球,球中载着我们这几个旅客,在混沌的云里雾里打滚。透明的车窗,这时都好像镶的是毛玻璃(frosted glass)似的,朝窗外望去,一片灰黯,就像黄昏时的天色一般,没有田,没有树,没有牛羊,只有沙沙的声音打在窗上。
我感到我确实到了北方了。
南方人在春寒料峭之中走到北方来,气候是不会使他发生客思的,国语在各地提倡以后,语言也不会使他感到奇异的,只有这弥天遍地的飞沙,才真是北方的特产,在南方是永远莫想看见的。一见到这种飞沙,我们才确然地认定是到了北方来了。
我到北平的那天早上,还是丽日当空,微风不动,一到正午可就变了。太阳阴沉,天色昏暗,据说这就是刮风的先兆。果然,不到多久,就红尘满地,黄沙蔽天,整个的古都北平,都包在灰尘中了。
原来北平的飞沙,是当地人的家常茶饭,他们说“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把北平的地方色彩,一语道尽。英文说的“Peking Dust”西洋人都认为是世界驰名的特色。北平与飞沙两个名辞是有联带关系的,想到北平没有不联想到飞沙的;同样想到飞沙也没有不联想到北平的。照传统的看法,他们是把这两者认为一体的。要没有飞沙,就不成其为北平。正同日本人久不感到地震,就觉得寂寞似的。北平若没有了飞沙,我们一定要觉得有点不够味,缺乏一种构成这个故都的要素,而感着缺陷了。同时它也许要改换一幅面目:空气会要清鲜,花草会要改色;东交民巷一带虽有柏油路,也不会比其他中国的街道,显得那般像外国的地方。洋车不会有棉制的篷,到一家人家不会进门就遇见一个拂帚,就是那些寻常百姓的住宅,也不会有双料的门户——北平房屋的房门多是两重的——而会代之以走廊了。
如果北平的街道都修成柏油路,或是照我们家乡一样,满敷以麻石,我相信北平全市都可以成为东交民巷一样清洁无尘,虽不说永远没有飞沙——因为北平的飞沙,有时是从沙漠中吹过来的——至少那“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灾难,是可以免除的,不过这须待优良的市政,巨额的金钱,相当的人工然后可。而且纵就有了这几种条件,把北平完全改造了,也不见得就是好的,为什么呢?且看西湖就是一例。好好一条白公堤,他们把它修成了一条马路,汽车来往,风驰电掣,使得游人提心吊胆,不敢尽兴闲游。这多么杀风景呀!“断桥残雪”一个富有诗意的美景,从那以后,永远看不见了,北平如果到处都是马路,那还成什么古都呢?北平的美,就美在一个“古”字上,二千年的古柏,到处皆是,三百年的古店,也有几家。人民古朴,器物古雅,一切都是古香古色的。住在上海、广州一带的人,老实说:已失掉了几分国民性。行为上都带几分洋气,语言上也夹几个洋字。说到古风古俗,大抵都要鄙视。这种人是不能了解古都北平的。也不能算是代表的中国人。一个代表的中国人,一定能赏鉴北平的古香古色,一定能在灰尘中喝“酸梅汤”,在大街口嚼“硬面悖饽”,赞美“当炉女”,反对“女招待”,说到古物的保存,尤其要拥护古代传下来的风沙。
每当风沙起时,北平人就发生一种亲密之感,洋车夫和苦力拿它当爽汗的扑粉,安步当车的穷教授嗅到表现艺术的土香。不能享受这种味道的,只有讲究卫生的摩登少女。他们眠食以外的时间,几乎全用在颜面的修饰上,先用几盆清水和香肥皂,把面孔洗得干干净净,随即敷满雪花膏,再轻轻敷上一重粉,然后在那黄色的面上拣那两个颧骨突出的处所,施以胭脂;又在没有血色的嘴唇上涂以血一般的口红,箝光了的眉头上依着自己的意志重新给它画上一道弓眉。这样极人工的能事而化妆出来的容貌,实充分地表现着近代的色彩,这其间只有强烈,而无涵浑;只有凶猛,而无柔和。法国野兽派画家的成就,也就在这一点上。古典派画家的设色是以室内光线为标准的,而野兽派画家却走出了Atelier,到太阳光下来采取很强烈的色调。据说这是最时新的画。女人所爱的就是时新,宜乎她们都趋之若鹜,齐想以画工改造天然。但是这个在西方的巴黎最为适宜,等到我们的东施效颦,已经不称,到了古都的北平,尤其与环境不合。谁知北平却有它伟大的力量,可以把一切新的东西,于其无可奈何之中使之归真返璞,化为旧的,古的。新思想的人到北平住上几年,自然腐化了,说得确切些,自然古朴了。当日作新诗,今日玩骨董,诗人老去爱谈禅,这毋宁说是自然的趋势。然而今日的少女们,却都是充满着青春与活气的,她们决不肯弃新而复古,就说脸上的化妆罢,她们一定要把胭脂加在粉上,决不肯先“薄薄施朱”而后“以粉罩之”。但北平毕竟是北平,它仍然有它的办法,可以使这些极新的少女们与古为邻,而以古代的“飞霞妆”出现在北平的市上。
那时她们高高地坐在铜把手的洋车上,飞沙狂乱地在街上席卷而来,她们只用一条极薄的白丝巾蒙在头面上,被风吹得像泅泳时的浴衣一样紧贴不动,鲜红的面颊,血样的嘴唇,突出的鼻子,深沉的眼睛,甚至弓样的眉毛,都隐隐约约地一一显现出来。仿佛在那胭脂口红上面,薄薄地罩了一重白粉,有如大理石像一般的庄严娴淑,那种高傲的态度,直是鬼神不可侵犯,被洋车夫如箭一般地拉着从路人万目睽睽之中飞跑过去,这一刹那间的印象,令人如在雾里观花,格外觉得好看。我尝在风尘中驻足来凝视那些面妆,同时口中低吟着北美诗人亚伦坡(Allan Poe)的诗句:“On desperate seas I long wont to roam,Thy hyacinth hair,thy classic face,Thy Naiad airs have brought me home,To the glory that was Greace,To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
(在人海荒波中,我已久惯于浮浪,
你那如云的华发,你那古典的面貌,
你那水神的丰姿,引我直抵希腊之光荣,
罗马之壮丽。)
注释:①选自《北平夜话》,上海中华书局1935年版。作者钱歌川(1903-1990),作家,学者。著有《北平夜话》、《偷闲絮语》等。
北京十大特色①
/陈独秀
有一位朋友新从欧洲回来,他说在北京见了各国所没有的十大特色:(一)不是戒严时代,满街巡警背着枪威吓市民。(二)一条很好的新华街的马路,修到城根便止住了。(三)汽车在很狭的街上人丛里横冲直撞,巡警不加拦阻。(四)高级军官不骑马,却坐着汽车飞跑,好像是开往前敌。(五)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六十几岁的老头子,都上街拉车,警察不加干涉。(六)刮起风来灰尘满天,却只用人力洒水,不用水车。(七)城里城外总算都是马路,独有往来的要道前门桥,还留着一段高低不平的石头路。(八)分明说是公园,却要买门票才能进去。(九)总统府门前不许通行,奉军司令部门前也不许通行。(十)安定门外粪堆之臭,天下第一!
一九一九年六月一日
注释:①选自《独秀文存》卷二,亚东图书馆1922年版。作者陈独秀(1879-1942),字仲甫,安徽怀宁人。早年主编《新青年》。曾任中国共产党总书记。著有《独秀文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