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下(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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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上枢密韩太尉书①

苏辙

太尉执事②: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④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⑤。太史公行天下⑥,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⑦,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⑧;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⑨,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⑩,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

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归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注释〕①枢密韩大尉:韩琦(公元1008一公元1075年),字稚圭,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仁宗庆历元年(公元1041年),韩琦曾与范仲淹等人分领陕西四路都部署经略安抚兼缘边招讨使之职,共同抵御西夏的侵扰,因有功,于庆历三年与范仲淹同时擢为枢密副使。不久,范仲淹入为参知政事,遂与韩琦等人一道共同推行“庆历新政”。嘉元年(公元1056年),除检校太傅,充枢密使。太尉,汉代的三公之一,执掌全国兵权。宋承唐制,以太尉、司马、司空为三公,但只用于宰相、亲王的加官,并无实际职务,韩琦任枢密使期间,并未加官太尉,只是因枢密使执掌全国兵权,相当于汉代的太尉,故沿用古称称之为太尉,这封书信是苏辙于嘉二年(公元1年)进士及第后写给韩琦的,是一篇“干谒”(求见大官)文字。但作者在文中,起笔却撇开求见之意,而从文当有“养气”之功谈起,引出欲历览王下奇观、交结天下贤人,以养其“气”的愿望,接着又以得见欧阳修,引出未见韩琦的遗憾。最后才点明求见韩琦的本意,曲折婉转,正所谓“注意在此,而立言在彼”。尤其是文章中所提到的加强作者的内在气质修养和外在的博览多识的为文主张,与孟子、曹丕、刘勰、韩愈以来的“养气”说和“文气”说,一脉相承,值得重视。②执事:见前苏轼《上梅直讲书》篇下注。③气:古代文论中常用的一个概念(参见《孟子·公孙丑上》、王充《论衡·自纪》、曹丕《典论·论文》、刘勰《文心雕龙·养气》、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韩愈《答李翊书》),这一概念的准确内涵究竟是什么,至今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一般来说,在作者方面,主要是指精神气质,在作品方面,主要是指作者的精神气质所体现出来的文章气势,文中说“气可以养而致”,又说“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就是分别从以上两方面来说的。④“孟子曰”句:引文见《孟子·公孙丑上》,浩然之气,指刚正之气。孟子接下还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⑤称(chén趁):相称。⑥太史公:即司马迁,西汉人,我国历史上著名的史学家,著有《史记》,因曾任太史令(史官),又自称太史公,故称。他一生曾多次出游四方,为《史记》的写作准备了充足良好的条件。详见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⑦燕、赵:春秋战国国名,地域在今河南省黄河以北、河北省及山西省、辽宁省部分地区。这里泛指北方。司马迁曾结交田仁、董仲舒、徐乐等燕、赵间人。⑧邻里乡党:本为乡间基层单位,周代以五家为邻,二十五家为里,五百家为党,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这里借指为家乡,本土。⑨百氏之书:指诸子百家的著作。⑩汩(gǔ古)没:埋没。秦汉之故都:秦都咸阳(故址在今陕西西安市东),西汉都长安(今陕西西安市),东汉都洛阳(今河南洛阳市)。终南、嵩、华:即终南山、嵩山、华山,分别在今陕西西安市南五十里、河南登封县北、陕西华阴县南,都是我国的名山。苏辙于嘉〖HT〗元年,与其兄苏轼由四川至宋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市)应试,路经终南、嵩、华,而黄河正在其北,故下文曰“北顾黄河之奔流”。宫阙:指宫殿。阙原为宫殿前的望楼。仓廪:廪,同。藏谷曰仓,藏米曰。这里泛指粮仓。苑囿(诱又):种植花木和畜养禽兽的园子,供帝王游乐。欧阳公:即欧阳修,仁宗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任翰林学士,故称翰林欧阳公。他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曾领导当时的文学改革运动,梅尧臣、苏舜钦、曾巩等有名的文学家,都是他的朋友或门生。苏轼、苏辙应进士考试时,欧阳修是主考官。见前苏轼《上梅直讲书》及注。四夷:指四方各少数民族。,是蔑称。周公、召公:周公姬旦,召公姬奭(侍式),都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死,他们共同辅佐幼主成王,周公为太师,召公为太保,都位至三公(周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执掌全国军政大权),政绩卓著。“入则周公、召公”,喻指韩琦入朝则为宰相。宋制,枢密使,枢密副使与中书省的同平章事、参知政事合称“宰执”,同为宰臣。方叔,召虎,周宣王时的大臣。方叔,佐宣王征伐狁(xiǎn—yǔn险允,我国古代北方的少数民族)有功;召虎,召公的后代,佐宣王讨平淮夷(我国古代居于淮河流域的少数民族)有功。“出则方叔、召虎”,喻指韩琦出则为边防将帅。斗升之禄:指微薄的官俸。辱救:意为屈尊指教。

〔译文〕太尉左右:我平生喜欢作文章,深思过作文的道理。我认为文章是作者精神气质的外在体现,但是,文章是不能只学学写作技巧就能作好的,而人的精神气质却可以通过修养而获得。孟子说:“我善于修养我的浩大正气。”现在看他的文章,气势开阔、浑厚、宏伟、博大,充满于天地之间,正与他的精神气质相称。太史公走遍天下,看遍四海的名山大川,和燕、赵一带的豪杰交游,所以他的文章洒脱奔放,气概不凡。这两个人,难道曾专心握笔学作过这样的文章吗?他们的精神气质充满在他们的心中,又洋溢在他们的外表,促动他们语言的表达,从而体现在他们的文章里,而他们自己却不知不觉。我年已十九了。在家时,交游的不过是乡土四周的人物;见到的不过是数百里之内的地方,没有高山和广大的原野,可以登临游览来开阔胸襟;诸子百家的书,虽说都读过,但那都是些古人的著作,不足以激发自己的志气。我害怕因此而埋没,所以毅然舍弃古书,离开家乡,去访求天下的奇闻和壮景,以了解天地的广大。经过秦、汉的故都,纵情观赏终南山、嵩山、华山的高峻,北望黄河的奔腾流水,感慨地想起古代的豪杰。来到京城,仰望到皇帝宫殿的壮伟,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的富足和广大,然后才知道天下的巨大和壮丽。

拜见了翰林学士欧阳公,听到他广博宏肆的议论,看到他秀美俊伟的容貌,与他门下的贤人名士交游,然后才知道天下的文章精华都聚集在这里。太尉以才能谋略居天下首位,国家依靠您而没有忧虑,四方的民族害怕您而不敢侵扰,您在朝是周公、召公一样的贤相,出守边防便是方叔、召虎一样的良将,可是我却没能拜见。再说。一个人钻研学问,如果不注意那大的方面,学得虽多又有什么用呢?我这次来,就山来说,见到了终南山、嵩山、华山的高峻,就水来说,见到了黄河的深广,就人来说,见到了欧阳公,但还以为不足的是没能拜见太尉。所以希望能够仰望到贤人的丰采,聆听教诲来壮阔自己的胸襟,然后才能说看尽了天下的壮景和伟人,而没有什么遗恨的了。我年纪很轻,还没能熟悉官府的事务。当初来京城,并不是为了求取一官半职。偶然得到它,也不是我所乐意的。然而我有幸获得回家等候朝廷选用的机会,使我能有几年空闲自由的时间。我将回家进一步钻研文章,并学习从事政务。太尉如果认为我可以教诲,从而屈尊指教我,更是我的荣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