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下(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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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潮州韩文公庙碑①

苏轼

匹夫而为百世师,—言而为天下法②,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③,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④,傅说为列星⑤,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⑥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⑦,良、平失其智⑧,贲、育失其勇⑨,仪、秦失其辩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自东汉已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铺、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34,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并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元丰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

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词曰: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可望。作书底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疑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鲛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犦牲鸡卜羞我觞,於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注释〕①潮州:今广东潮安县。文:韩愈死后的谥号。本文是宋哲宗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潮州知州王涤于重修潮州韩愈庙后,请苏轼撰写的庙碑文。碑文评述了韩愈生平的得失和遭遇,颂扬了他在儒学和文学上的贡献,以及被贬官在潮州的政绩,行文间又渗透进了作者的身世之感,读来只觉议论风生,气势横放,情感充沛,不同于一般刻板的碑文。但如“小人学道则易使”则明显地反映出作者的封建意识。②师、法:互文,榜样,准则的意思。③参:参与,赞助。化:化育。“参天地之化”,即赞助天地的化育。《礼记·山庸》:“可以赞天地之化育。”④申、吕:周宣王时的审侯和吕侯(也称甫侯)。相传山岳有神下降,生申侯和吕侯。《诗·大雅·嵩高》:“维岳降神,生甫及申。”⑤傅说(yuè悦):殷高宗武丁的宰臣,传说他死后升天为星宿。《庄子·大宗师》:傅说“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奄,尽;东维,指箕星斗星之间,天河之东;箕、尾,二星宿名;比,并。⑥“我善”句:见《孟子·公孙丑上》,接下:“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准言也。其为气也,巨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⑦晋、楚:春秋时的两大强国,晋文公、楚庄王时达到鼎盛。⑧良、平:张良和陈平,都是汉初辅佐刘邦平定天下的功臣,以足智多谋见称。⑨贲、育:孟贲和夏育,相传为古代有名的大力士。⑩仪、秦:张仪和苏秦,战国时有名的纵横家,善辩。幽:幽晴之处。阳:光明之处;这里引申为阴间和人世。道:指儒道。道丧,即儒道沦丧。文:指文章、文风。文弊,即文章卑弱,文风衰败。异端:古时称正统儒学以外的学派为异端,如庄、老及外来的佛学等。贞观:唐太宗的年号(公元627一公元649年)。开元:唐玄宗的年号(公元713一公元741年)。贞观、开元,是唐朝的两个兴盛时期,史有“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之称。房、杜:房玄龄和杜如晦,唐太宗时的贤相。姚,宋:姚崇和宋璟,唐玄宗开元时期的贤相。布衣:古时平民的代称。麾(huī灰):通“挥”。靡(mǐ米)然:倾倒的样子。盖三百年于此矣:从韩愈振兴儒道、端正文风的七世纪末至八世纪初,到苏轼作此碑文的十世纪末(公元1092年)已有整整三个世纪,故云。溺(nì腻):沉迷。忠犯人主之怒:唐宪宗佞佛,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曾派人由凤翔迎佛骨入宫,韩愈上《论佛骨表》极谏,陈述佛教的危害,力主排佛,因此触怒宪宗,宪宗要处死他,经群臣营救,贬为潮州刺史。勇夺三军之帅:唐穆宗长庆元年(公元821年),镇州(今河北正定)发生兵变,杀节度使田弘正,立王廷凑。二年,韩愈奉旨前去宣抚,王廷凑严兵以待,韩愈从容不惧,义正辞严,最后说服了将士,平息了兵乱,王廷凑礼送韩愈还朝。夺,折服。天人:指天道和人事。辨:区别。豚(tǘn屯)鱼:豚,小猪。《周易·中孚》:“豚鱼吉。……彖曰:‘豚鱼吉,信及豚鱼也。’”后世学者解释说:“鱼者,虫之幽隐;豚者,兽之微贱。人主内有诚信,则微隐之物,信皆及矣。莫不得所而获吉,故曰豚鱼吉也。”又说;“释(指彖辟的解释)所以得吉,由信及豚鱼故也。”信及豚鱼,即诚信推及微隐之物,这样才能得吉。反之,不信及豚鱼,则不吉,故云“不可以欺豚鱼”。衡山:在今湖南衡山县西。韩愈被贬潮州,路经衡山,正逢秋雨季节,天气阴沉,他暗中祷告,忽然云散天晴。韩愈说:“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见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诗。能驯鳄鱼之暴;韩愈初到潮州,听说恶溪有鳄鱼为患,便作了《祭鳄鱼文》,投溪中祝之。据说当晚暴风雷电,鳄鱼果然离去,从此潮州再无鳄鱼之患。当然,这种说法是不可信的。弭(mǐ米):止。皇甫鎛(bó博):唐宪时时的宰相。宪宗看到韩愈被贬潮州后所上的谢表,想再重用他,皇甫鎛从中诋毁,说韩愈狂疏,于是只改派韩愈为袁川刺史。李逢吉:唐穆宗时的宰相,曾在穆宗面前诋毁韩愈,使韩愈被免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之职,调任其他职务。南海:郡名,治所在今广东省广州市。潮州为旧南海郡。庙食:享受庙堂祭祀。令进士赵德为之师:韩愈在潮州曾上《潮州请置乡校牒》,中有:“赵德秀才沉雅专静,颇通经,有文章,能知先王之道,论说且排异端而宗孔氏,可以为师矣。请摄海阳县尉,为衙推,专勾当州学,以督生徒,兴恺悌之风。”《国文补》:“进士为时所尚久矣,是故俊人实集其中,通称谓之秀才。”故韩文称“秀才”,苏文称“进士”。笃;专一。齐民:旧指平民。“君子”“小人”句:见《论语·阳货》,反映了孔子的剥削阶级的教育观。元祐:宋哲宗的年号(公元1086一公元1094年),元祐五年,即公元一○九○年。朝散郎:无定职的文散官,从七品。去:离开。国:国都,京城。审:明白。焄(xūn薰)蒿:香气蒸发的样子。元丰:宋神宗的年号(公元1078一公元1085年),元丰七年,即公元一○八四年。昌黎:旧郡名,辖境约为今辽河以西,绥中以东,新民、朝阳以南滨海地区。韩愈河内河阳人(今河南省孟县),自谓郡望昌黎,也称韩昌黎,故封。榜:匾额,通“牓”。白云乡:指仙乡,仙界。以下系用浪漫主义的笔法,把韩愈描写成天界仙人。天孙:星名,即织女星。《史记·天官书》:“织女,天女孙也。”《索隐》:“织女,天孙也。”咸池:神话传说中太阳沐浴的水池。扶桑:神话传说中太阳升处的神木。李、杜:李白和杜甫,盛唐时期著名的大诗人。籍、湜(shí实):张籍和皇甫湜,一是韩愈的友人,一是韩愈的学生,都是当时著名的文人。“作书”句:指韩愈作《论佛骨表》一事。见前注。九疑:山名,即九嶷山,又名苍梧,在今湖南宁远县南,相传为舜的葬地。英、皇:女英、娥皇,相传为舜的两个妃子,从舜南征,道死沅、湘间。祝融:南海之神。海若:也是传说中的海神。钧天:天之中央。《吕氏春秋·有始》:“天有九野……中央曰钧天。”高诱注:“钧,平也;为四方主,故曰钧天。”这里指天宫。巫阳:传说中的神巫名。犦(bó伯又音bào豹)牦牛。牲;牺牲,供品。羞:进献。於(wū鸣)粲:形容色彩鲜明。大荒:神话中的山名,这里代指仙境。

〔译文〕一个普通人能成为百代的榜样,说出一句话能成为天下人效法的准则,这是因为这种人德性崇高,能用来赞助天地的化育,关系国家气运的盛衰。他们的出生是有来历的,他们的逝世是有一定作用的。所以申侯、吕侯随山神降生,傅说死后成为列星,从古到今的传说,是不能否认的。孟子说:“我善于修养我的浩大正气:”这种气,包藏在一般的事物中,又充塞在天地之间。突然遇上它,就会使王公的高贵失色,晋、楚的富强失色,张良、陈平的智谋失色,孟贲、夏育的勇力失色,张仪、苏秦的辨才失色。是什么力量使得它这样呢?其中必定有一种不依附形体而成立,不依靠外力而行动,不依赖生命而存在,不随着死亡而消灭的因素存在。具有这种浩大正气的,在天上成为星宿,在地下成为河山,在阴间是鬼神,在阳世便又成为人。这是一定的道理,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从东汉以来,儒道衰丧,文风败坏,佛、道等邪说同时兴起。经过唐朝贞观、开元两个兴盛时期,用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做宰相,也不能挽救。只有韩文公起自平民,谈笑着挥斥邪说,天下人倾倒随从他,使思想和文风重新回到正道上来,到现在已经是三百年了。他的文章使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八代以来衰败的文风,得到振兴,他宣扬儒道,把天下人从沉溺中拯救出来,他的忠诚触犯皇帝的愤怒,他的勇敢折服三军的主帅,这难道不就是赞助天地、关系盛衰,浩大独立的正气吗?我曾经谈论过天道和人事的区别,认为人没有什么事不可以做出来,只有天不容许虚伪;智谋可以蒙骗王公,却不能蒙骗小猪和鱼;力量可以取得天下,却不能骗得普通老百姓的心。所以韩公的专心诚意,能够驱散衡山的阴云,却不能解除宪宗崇佛的迷惑;能驯服残暴的鳄鱼,却不能消除皇甫鎛、李逢吉的诽谤;能取得南海百姓的信任,百代都享受庙堂祭祀,却不能使自身安稳地站立在朝廷上一天。原来韩公能够遵从的,是天道;他不能屈从的,是人事。

从前,潮州人不知道学习儒道,韩公指令进土赵德做他们的先生。从此以后,潮州的读书人都潜心钻研学问,修养品德,影响到普通百姓,直到现在,潮州被称做容易治理的地方。孔子说的,“君子学习道德便爱护人民,小入学习道德便容易治理”,确实不错啊。

潮州人敬奉韩公,每顿酒饭一定要祭祀他,水灾旱荒,疾病瘟疫,凡是有求助神灵的事,一定要到庙里祷告他。可是庙在刺史公堂的后面,百姓认为进出不方便。以前的刺史官想请示朝廷建造新庙,没有办成。元祐五年,朝散郎王涤先生来做这个州的知州,凡是用来教育士人、治理百姓的办法,都以韩公为榜样。百姓都心悦诚服了,便下命令说:“愿意新建韩公庙堂的,听便!”百姓高兴地进行这项工作,在州城南面七里选择了一块好地方,一年新庙就建成了。

有人说:“韩公远离京城约万里,贬官到潮州,不到一年就回去了,他死后有知的话,他不会怀念潮州是很清楚的。”我说:“不是这样。韩公的神灵在天下,好比水在地中,没有什么地方不存在。可是只有潮州人信仰深厚,思念无限,每当祭祀时,香烟缭绕,不由得涌起悲伤凄怆的感觉,就象见到了他。好比挖井得到泉水,就说泉水只在这地方,难道有这个道理吗?

元丰七年,皇帝下诏封韩公为昌黎伯,所以庙堂的匾额上题为“昌黎伯韩文公之庙”。

潮州人请我书写他的事迹在石碑上,因此作了一首诗送给他们,让他们唱着祭祀韩公。歌词说:鲛从前骑龙邀游在白云乡,撕下银河的云彩,织女给您织成云锦衣裳。飘然驾风来到皇帝身旁,到下界来为乱世扫除异端。西过咸池行经扶桑,草木蒙受您普照的恩光。您可追步李白、杜甫,与他们比翼翱翔,使张籍、皇甫温奔跑流汗、两腿走僵,也不能仰望到您那能使倒影消失的辉光。您上书痛斥佛教,讽谏君王,被贬后,要观看南海,先游览衡山湘江,经过舜帝的葬地九嶷山,凭吊女英、娥皇。到了潮州,祝融、海若逃走潜藏,水灾消失,您管教鲛鳄象牧人赶羊。天宫没有人才,上帝心中悲伤,派巫阳唱着神曲到下界招您的英魂上天。用牦牛作祭品,用鸡骨来占卜,敬上我们的酒器;荔枝殷红,香蕉金黄,色彩灿烂。您不稍留片刻,我们伤心流泪,送您的英灵翩然披发返回仙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