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下(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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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义田记①

钱公辅

范文正公,苏人也。平生好施与,择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方显贵时,置负郭常稔之田千宙②,号曰义田,以养济群族之人。日有食,岁有衣,嫁娶凶葬皆有赡③。择族之长而贤者主其计,而时共出纳焉。日食人一升,岁衣人一缣④;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三十千;娶妇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数,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岁入给稻八百斛⑤,以其所入,给其所聚,沛然有余而无穷⑥;屏而家居俟代者与焉⑦,仕而居官者罢莫给。此其大较也。

初,公之未贵显也,尝有志于是矣,而力未逮者二十年⑧。既而为西帅⑨,及参大政⑩,于是始有禄赐之入,而终其志。公既殁,后世子孙修其业,承其志,如公之存也。公虽位充禄厚,而终贫其身,殁之日,身无以为敛,子无以为丧,惟以施贫活族之义遗其子而已。昔晏平仲敝车羸马,桓子曰:“是隐君之赐也。”晏子曰:“自臣之贵,父之族无不乘车者,母之族无不足于衣食者,妻之族无冻馁者,齐国之士待臣而举火者三百余人,如此,而为隐君之赐乎?彰君之赐乎?”于是齐侯以晏子之觞而觞桓子。予尝爱晏子好仁,齐侯知贤,而桓子服义也。又爱晏子之仁有等级,而言有次第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后及其疏远之贤。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晏子为近之。今观文正公之义田,贤于平仲,其规模远举,又疑过之。呜呼!世之都三公位,享万钟禄,其邸第之雄,车舆之饰,声色之多,妻孥之富,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不得其门者,岂少也哉?况于施贤乎!其下为卿,为大夫,为士,廪稍之充,奉养之厚,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操壶瓢为沟中瘠者,又岂少哉?况于它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

公之忠义满朝廷,事业满边隅,功名满天下,后世必有史官书之者,予可无录也。独高其义,因以遗其世云。

〔注释〕①本文旨在歌颂范仲淹的“施贫活族之义”。“义田”这种作法,比起一般封建官吏只知自肥来说,也属难得。文章先记义田的大概情形。接着引古以相衬,叹今以作比,这种借客形主之法,也有可取之处。②郭:内城叫城,外城叫郭。负郭,即靠近外城的意思。稔(rěn忍),庄稼成熟叫稔。常稔,是说年年都有好收成。这里指上好的田。③赡(shàn善):供给。④缣(奸肩):细绢。一缣,即一匹缣。⑤斛(hú胡):十斗为一斛。⑥沛(pèi配)然:充盛的样子。⑦屏(bǐng丙):退。俟(sì寺);等待。⑧逮:及。⑨为西帅:范仲淹于仁宗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五月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八月兼知延州(今陕西延安市),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十一月,与韩琦等分领陕西四路都部署经略安抚兼缘边招讨使之职,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六月,复为陕西河东路宜抚使;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正月,知州(今陕西彬县),兼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凡数年镇守西方边境。⑩参大政:庆历三年(公元1)四月,范仲淹由陕西入朝为枢密副使,八月,为参知政事,是为宰臣。殁(mò陌):死亡,也作“没”晏平仲;晏婴,字平仲,春秋时齐国人。齐灵公、齐庄公时为大夫,齐景公时为相臣。赢(léi雷):瘦弱。事见《晏子春秋·内篇》桓子:陈无宇,春秋时齐国人。齐景公时,晏婴为相臣,他为大夫。“桓子”是他死后的谥号。馁(něi内的上声):饥饿。以晏子之觞而觞桓子:前一个“觞”字,是名词,本义是酒杯,这里代指酒。后一个“觞”字,用作动词,是罚酒的意思。“亲亲”二句:见《孟子·尽心上》。都:居。钟:古代的一种圆形壶。用来盛酒浆或粮食,这里用作计量单位。古时官吏的俸禄,一般都用粮食。万钟禄,指优厚的俸禄。孥(nú奴):为妻与子女的合称,或单指子女。凛(lǐn凛)稍:犹凛食,即官府供给的粮食。奉,通“俸”。奉养,即俸禄。瘠(jí及),病瘦为瘠。《苟子·荣辱》:“是其所以不免于冻饿操瓢囊为沟壑中瘠者也。”言穷困而死于沟壑。本句即用其语其意。

〔译文〕范文正公,是苏州人。一生好施舍人,拣他亲人中贫穷的,不是亲人却有才有德的,统统给予照顾。当他刚显贵时,便买置了靠近外城的良田上千亩,称为“义田”,用来供养接济全族的人。使全族的人,天天有饭吃,年年有衣穿,嫁女娶媳,死人安葬,都有补贴。选择族中年长又贤明的人主管义田的账目,按时料理好支出和收入的事情。每天每人给米一升,每年每人给细丝布一匹;嫁女的补贴钱五十千,再嫁的补贴钱三十千;娶媳妇的补贴钱三十千,再娶的补贴钱十五千;安葬死人的补贴钱与再嫁的一样,死了小孩落葬的补贴钱十千,一家子住在一起满了九十人的,每年收进粮食的时候,给稻谷八百斛,拿他收入的粮食,供九十人吃,充足有余,一点也不欠缺;退职回家,等有了空额再出去做官的,也给补贴,正在做官的,便免了不给。这些就是义田的大概情形。

当初,文正公还没显贵的时候,就曾有志于此,可是力不能及,这样过了二十年。后来,他做了西方边境的军事统帅,又参与朝政,成了宰臣,于是才有俸钱和赏赐的收入,来实现他多年的心愿。他死后,后代子孙继续办理他的事业,继承他的志向,就象他在世时一样。他虽然官高禄厚,可是终身清苦,死的时候,没有钱买棺木收敛尸体,子孙拿不出钱办丧事,他只是把救济穷人养活族人的道义,传给了他的子孙。从前,晏平仲驾破车瘦马,桓子对他说:“这是埋没国君的赏赐。”晏子回答说:“自从我显贵以后,父族的人,没有不乘车的,母族的人,没有缺吃少穿的,妻族的人,没有受冻挨饿的,齐国的公民,靠我养活的有三百多人。象这样,是埋没国君的赏赐呢,还是显扬国君的赏赐呢?”于是齐侯便拿晏子吃的酒,来罚桓子。我曾爱晏子的好仁,齐侯的知贤,桓子的服从大义。又爱晏子的仁爱有等级,说话有次序,先是父族,其次是母族,再其次是妻族,末了才说到疏远的贤人。孟子说:“亲近亲人,因而能仁爱百姓,仁爱百姓,因而能爱惜万物。”晏子已相差不远了。现在看到文正公的义田的情形,比平仲还好,那计划的周密久远,又似乎超过了他。

唉!世上占居三公高位的人,享受优厚的俸禄,他们住宅的雄伟,车轿的豪华,歌妓美女的众多,妻子儿女的富有,只归他们自己享用罢了,可是他们族中的人,不得进他们的门的,难道少吗?何况要他去接济亲族之外的贤人呢!其次是那些做卿,做大夫,做一般官的人,朝廷供给的充足,俸禄的优厚,也只归他们自己享用罢了,可是他们族中的人,拿着壶瓢讨饭,病死饿死在沟壑中的,又难道少吗?何况对待其他的人呢!这些都是文正公的罪人。

文正公的忠义传遍朝廷,事业遍布边疆,功名布满天下,后世一定有史官把这些写进史书,我可不必一一记录了。只是推崇他的道德风尚,因此写出来留传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