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充当陪太子读书角色的洪灵枢受宠若惊道:“回禀陛下,兵部和户部吏一起帮忙安排的宅子极好,根本不用微臣稍作更改,随同入京的家眷都赞不绝口。皇恩浩荡,微臣感激涕零!”
年轻皇帝笑道:“这件事情上,唐侍郎是花了大心思的,洪将军要谢就谢他。”
洪灵枢闻言立即对身边的唐铁霜抱拳致谢,后者仅是抱拳还礼,并无客气言语。
洪灵枢心中自有一番深沉思量,他这次擢升入京成为平字头武将之一,得以手握实权,并非没有人眼红,因为离阳武臣尤其是京城官场的进身之阶,极为有限,就两条路子,一条是在兵部攀爬,务虚,一条是从京畿之地的都尉校尉做起,步步为营,前者相对简单迅捷,但是侍郎前后是个大瓶颈,后者讲求脚踏实地,速度缓慢,但是只要成为征平镇三字将军之一,前程就十拿九稳,只要熬得住,等到前头的大佬到了退位的岁数,就能顺势一步一步往上走,反而是如今的兵部侍郎还需要去地方上担任副节度使一职,最后各凭本事,去争夺兵部尚书那把交椅,两者各有优劣,但是像他洪灵枢这般直接从一州将军升任平字头将领,属于不太合理却合情的提拔,合情在于朝廷需要在数千中原士子奔赴北凉的形势之下,重用中原腹地的青党来安抚人心,出京的温太乙是如此,入京的洪灵枢也是如此。洪灵枢虽说是个地地道道的外来户,对兵部左侍郎唐铁霜的前景其实并不看好,一方面是吴重轩的横空出世,二来唐铁霜的派系色彩太过浓重,洪灵枢的青党身份有些时候能够成为庙堂平衡的官场助力,但是唐侍郎的顾党嫡系大将身份,意味着大柱国顾剑棠在世一日,唐铁霜在朝廷几乎就一日无法登顶。朝廷可以容忍一个总领两辽军政的大柱国,和一位手握辽东铁骑的唐将军同处关外屋檐下,却绝对不可能允许一位唐尚书与顾大将军里外呼应。
洪灵枢并不会因为唐铁霜对自己的宅子花了心思却秘而不宣,便因此感恩,但是皇帝陛下看似轻描淡写地公然揭开,就容不得洪灵枢不去好好思量一番。
年轻皇帝重新拿起那份诏书,脸色凝重起来,冷笑道:“赵炳贵为赵室宗藩,却要去做那乱臣贼子,朕容得下广陵道叛乱,容得下那些投靠西楚姜氏余孽的文武官员,容不下被战乱裹挟的广陵道百姓,唯独容不得这对赵炳赵铸父子!”
这位离阳君主停顿了一下,“吴重轩!”
身材魁梧毫无老态的吴重轩沉声道:“臣在!”
年轻皇帝面无表情道:“吴尚书为众位爱卿说一下广陵道形势。”
吴重轩不急不缓道:“如今逆贼赵炳总计十一万大军入驻广陵道江北地带,在随后半年之内,还会有最少四万南疆蛮夷青壮进入广陵江以北,反贼陈芝豹除去目前两万蜀军,接下来半年内亦有三万左右的蜀地步卒赶赴广陵道。加上原镇南将军宋笠、原蓟州将军袁庭山的两支兵马,以及新近吸纳的西楚叛军残余兵力,那么在祥符四年的春闱结束之时,叛军人数将会达到二十六万之多。而朝廷目前驻守广陵道的兵力仅有十二万左右。”
虽然此次两大藩王起兵造反,已经让太安城感到不安,但是当吴重轩直白无误地说出双方兵力,仍是让温守仁这样的中枢重臣都感到惊惧,何况燕敕王赵炳的统兵能力,老一辈官员都心里有数,那可是曾经能够与某位瘸子人屠并肩作战的功勋武人,还有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就是燕敕王赵炳身边如今站着一个陈芝豹,一个手握西蜀全数兵马的白衣兵圣!常山郡王赵阳,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这三位同样经历过春秋战火的武人,无一不是忧心忡忡。赵阳更是春秋战功前十的离阳大将,越是如此,老人越明白如今广陵形势的危殆。
齐阳龙突然轻轻开口道:“顾大将军率领一部精军南下平乱是大势所趋,只不过也不见得就要马上投入战场。朝廷练兵,正在此时。就目前来看,军心不在朝廷而在叛军,但好在民心在我朝廷,而不在赵炳陈芝豹两人。当年徐骁形势更好,依旧没有划江而治,既是不愿也是不能,如今不过是二十年后,并非二百年之后,野心勃勃的赵陈两位藩王,不过是把二十年前的那盘结局已定的残棋续了下去,只要……”
说到这里,中书令大人突然沉默不语。
坦坦翁接口道:“只要北凉铁骑不反,继续牵扯住北莽南侵的步伐,让顾剑棠能够抽得出身南下平叛,赵陈两位藩王在一鼓作气过后,自会昙花一现。”
这个“只要”,不知为何让养神殿许多贵胄公卿都感到一阵古怪意味。
“如果”北凉不愿与北莽死战到底,干脆舍弃西北,南退千里,继而与燕敕王赵炳同谋中原?朝廷当如何自处?
要知道温太乙和马忠贤这对节度使经略使在到达靖安道后,漕粮入凉一事,果不其然,磕磕碰碰,进展缓慢。
谁会料到二十年太平盛世,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原来。
离阳国祚的长短,不知不觉,又一次系挂于一个徐姓之人的身上。
这个真相,让养神殿些绝大部分人都感到无比羞辱。
例如十二大学士之首的温守仁,皇亲国戚严杰溪,礼部侍郎晋兰亭等人。
离阳乡野之间有句粗俗至极的言语:没了张屠夫难不成就吃不上猪肉了?
如今看来,竟然还真有可能啊。
没了姓徐的屠夫帮忙杀人,官帽子未必戴得稳。
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脸色苍白。
看不起那个世子殿下很多年的严杰溪脸色阴沉。
晋兰亭更是脸色铁青。
蔡楠悄然低头,神色晦暗不清。
在拦阻大雪龙骑一役后与蔡楠关系突飞猛进的经略使韩林,则眼神复杂。
就在这个时候,年轻皇帝微笑道:“徐家两代为离阳镇守西北国门,祥符二年又有北凉边军大功在前,朝廷自当犒赏,诸如刘寄奴王灵宝之类的北凉将领先后战死沙场,朕准备拟旨追封这两人在内的所有北凉武将,也打算授予北凉王徐凤年大柱国头衔。”
赵家天子眯眼望去,黄紫公卿,满堂愕然。
一听到皇帝陛下要将大柱国头衔还给徐家,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立即脸色难堪至极,这位曾经因为抬棺死谏徐骁从而名动天下的骨鲠老臣,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一向给人老当益壮印象的官场清流领袖,终于有了几分风烛残年的意味。
在离阳王朝,张顾两庐虽然已是过眼云烟,但各有各的薪火相传,比如当初原户部尚书王雄贵成为张庐继任者,哪怕外放广陵道,依旧在身边笼络起一大帮永徽之春的文臣,唐铁霜董工黄等武将分别从边关地方进入京城,青党也差不多,吏部侍郎温太乙和洪灵枢的高升,这些都属于一脉相承,事实上除了这三党,还有一党更为隐蔽,身份渊源也更加复杂,那就是以温守仁为首、礼部侍郎晋兰亭为隐性接班人、兵部高亭树等作为骨干的反徐党,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并无同乡同年之谊,辈分悬殊,出身迥异,原征北大将军马禄琅也曾是不露面的主心骨之一。
这些人也许在很多军国大事上会有歧义,唯独对一件事,从来都保持心有灵犀的默契,那就是竭力打压北凉徐家在离阳庙堂和中原地带的声望,简单来说,这拨人对于如何排挤徐家父子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旧首辅张巨鹿在世时,还会心存顾忌,不敢过于因私废公,曾经在离阳朝堂上一人即遮天蔽日的碧眼儿过世后,加上坦坦翁早早与之决裂,这拨人好像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官员便愈发行事无忌。
例如此次朝廷既定的百万石漕粮入秋前入凉一事,正是在这些根深蒂固的太安城大树根须蔓延下,给靖安道尤其是青州襄樊捎去许多信誓旦旦的小道消息,以及各种无需坦言便可心领神会的内幕,导致迄今为止仅有不足半数的漕粮缓缓赶赴北凉,至于何时到达陵州粮仓,躺在漕运上享福二十年的漕粮官员自然有各种娴熟理由应付朝廷户部,何况户部除了隔三差五送去几封看似措辞严厉的申饬,又岂会真的追究官员失责?谁不清楚户部一直被视为张庐最后的坚守阵地?户部如今手握实权的官员,几乎清一色都是永徽之春中涌现出来的读书人,人人自视为老首辅门生弟子。而前任尚书王雄贵在京时哪怕并不与享誉朝野的温守仁有多少亲近,可王雄贵本身就对西北边事素来极有恶感,加上之后其子王幼龄与新凉王徐凤年更是结怨颇深,这是京城皆知的一桩谈资。
最重要的是漕粮入京和突然改道进入西北,牵涉国运大业的漕粮一事虽然早已从户部独立出去,可名义上负责天下赋税的户部怎么可能当真一点都不沾边,准确说来,整座户部明面上的手脚很干净,但是许多位高权重的户部官员未必两袖清风,百万石漕粮偏离熟悉的官场轨迹进行运转,必然导致无数既得利益的流失,一旦天下漕运从入京城入两辽变成一分为三地加上一个北凉,成为定例后,那就意味着每年百万石的漕运分红就打了水漂,漕运大员身后那一大帮太安城功勋家族,其中就有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这两位,当初离阳老皇帝分封功臣,按照元本溪的方案,大致是“文臣给权,武将给钱”,在庙堂上扬文抑武,常山郡王赵阳也在此列,而像高适之宋道宁在内一大帮府邸,就得以染指黄金滚滚来的漕运一事,只不过高宋之流吃相比较好,份额也不大,这些年也有意无意叮嘱府上涉及漕运事务的话事人低调行事,这两位公侯的逐步退出,也导致其他许多家族的气焰高涨,用贪得无厌来形容也不为过,当初张巨鹿整顿漕运和胥吏两事,为何步履维艰,就在于这两件事几乎把离阳官场高低两处都给得罪了,虽未强烈反弹,却也成效不大,毕竟官场从无自在人,谁不沾个亲带个故?张巨鹿下狱后,一座庙堂噤若寒蝉,期间固然有碧眼儿死党桓温选择袖手旁观的因素,固然有张巨鹿任由张庐分崩离析的缘故,但何尝不是那些倍感苦无天日的离阳文武私心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