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是那家伙无意间蹭到她鬓角发丝而有些痒,现在是这家伙在耳畔呱噪得她一阵心烦意乱,她毫不拖泥带水地又是一歪头,两颗脑袋狠狠撞在一起,分明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她恨恨道:“我倒是想剁了喂狗,可连狗都不乐意吃!”
他很没有风度地争锋相对道:“你是狗啊,否则怎么知道狗吃不吃?”
雪莲城是孤悬关外的一座小城,跟南诏西蜀两地连通西域的关隘呈现出掎角之势,此城以居民世代采摘雪峰莲花著称于世,春秋九国之中,不说近水楼台的南诏西蜀,便是被讥讽为北蛮子的离阳皇室,也会特意在一等贡品上加上雪莲一物,如今雪莲的珍贵程度几乎足以跟两辽的海东青媲美。雪莲是公认的百草之王,只是生长于千丈高峰的悬崖峭壁,如同在茫茫雪海捞针,且雪莲的花期极为漫长,长达十五年到三十年不等,堪比女子待字闺中,所以很多采莲人往往都是父辈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株含苞待放的雪莲,却需要子孙才能摘下,最终在疯狂哄抢中以天价卖给那些常年在城内苦苦等候的中原豪客。雪莲城以雪莲命名,三千多户本地居民的所有悲欢离合,也都围绕着这一株株雪白之物打转,随着近三十年来这样物华天宝的日渐稀少,几乎每一株雪莲的现世,不但让雪莲城如同打盹的老人猛然惊醒,满城狂欢,更让这座城市陷入一阵阵暗流涌动的腥风血雨。当年,化名潜伏在此的各国谍子死士,为了完成贡品任务而在这里蹲守的各朝宫廷采办,打着各州织造局旗号讨好割据势力的官府鹰犬,为了红颜知已不惜在此亡命一搏的江湖豪杰,更多是希冀着凭借雪莲一夜暴富的商贾,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这座无主之城自然不会有夜禁一说,她背着他入城后,站在游人如织依旧喧闹的街道上,有些不合时宜的茫然。找个歇脚地方住下?可那需要银子吧?可他们没有啊。
那个家伙没好气道:“不说杀人本事的高低,我说你都算是能够御剑千里的剑仙了,哪怕囊中羞涩,可住个客栈怎么了?谁敢跟你要钱,你就拿剑砍他个祖宗十八代啊,砍到他们心服口服为止。就那家了,瞧见没,挂那‘悦去客栈’旗招子的那家,你要是没那吃霸王餐的脸皮,等下我来跟客栈掌柜的讲道理。”
她压抑下满腔怒火,但还是依着他的言语走入那家一楼仍是坐满豪饮酒客的客栈,她刚跨入门槛,所有人就都转头盯着他俩这对“女人背汉子,男人背匣子”的怪人,而背后那个家伙还火上浇油道:“住店住店,要一间上房。”
掌柜是个苦哈哈八字眉的老头,原本正睡眼惺忪趴在柜台上打着哈欠,瞅见这么一对衣衫褴褛但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女后,略微一个扫眼,就心中咋舌起来,光是那只可谓大件重器的紫檀木匣就价值连城了,这般注定家世富贵的过江龙怎么就来他这么座小庙落脚了,菩萨太大,实在是庙小容不下啊。关键是如今正值接连两棵雪莲联袂现世的敏感关头……心中默念一句佛祖保佑,老掌柜叹了口气,挤出笑脸,亲自绕过柜台,把他们领到三楼一间僻静厢房,不用老人发话,平日里比猪还惫懒的店伙计就自顾自端来最上等的茶水,斜眼看着店伙计那痴呆眼神,老人使劲拽着他离开屋子,弯腰关上门后轻声训斥道:“你这小兔崽子的心也太大了,那般仙女相貌的女子也是你能想看几眼就能看几眼的?好好做活,攒下银子,老老实实娶那隔壁酒铺的小梅,然后你这辈子就知足吧!”
店伙计悲愤道:“多瞅几眼那姑娘也不会少几两肉!”
老掌柜一巴掌拍在这家伙的脑袋上,“人家是不少肉,小王八蛋你会不会少几斤肉就难说了!那女子看着弱不禁风,但肯定是练家子。”
年轻伙子眼睛一亮,“长得这么好看,又是江湖中人,该不会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紫竹仙子吧?难不成那匣子里就装着那把紫色竹刀,嘿,紫匣子装紫竹刀,可不就是应景吗?”
老掌柜双手负后,满脸自嘲道:“甭想了,紫竹仙子早就是城里刘将军的座上宾了。”
年轻人小声嘀咕道:“说来也奇怪啊,怎的如今咱们如今多出这些带紫字的仙子女侠了?去年好像才有紫衫仙子和紫剑仙子来城中买雪莲吧?”
老掌柜白眼道:“天晓得。有本事你亲口问这些仙子去?”
屋内,她把那家伙摔到床上去,把紫檀剑匣放在桌上,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先是御剑数千里,从烟雨朦胧的广陵道赶到西域大漠,双脚才落地就要跟那条北莽老狗经历一场命悬一线的厮杀,之后还得带着那个累赘逃亡数百里,一刻不得喘息,让她体内气机絮乱至极,脖子上更是留下一条深可见骨的血痕,仅是潦草包扎。如果不是那个事后得知名叫李密弼的老头,也需要分心护着拓拔菩萨的安危,她未必能够走到这座城池。境界高低,和杀人手法的优劣,不论是当年教她练字而不是练剑的羊皮裘老头儿,还是棋待诏曹叔叔,都给她清清楚楚讲过两者的区别。她当时在初次相逢的滂沱大雨中,驾驭雨水和泥泞分别作数千剑,摆出两座剑阵,李密弼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破去了剑阵,逃亡途中,她竭尽所能,一切事物皆可化为三尺剑,但是李密弼始终闲庭信步,如影随形。
男子正是大难不死的徐凤年,此时此刻躺在床榻上,轻声道:“李密弼虽然只有指玄境界,但路数跟人猫韩生宣有些相似,同等境界无敌手,至于寻常天象境界,也很难压制到他,否则也做不成北莽蛛网谍子的祖师爷,不过别看他当时破开剑阵轻描淡写,尽显宗师风范,其实你的剑阵没少让那个老不死胆战心惊,只是老头子的脸皮厚,你看不出来而已。他不打肿脸充胖子的话,吓得你只守不攻,万一你顺手杀了拓拔菩萨,他怎么溜回去跟北莽女帝交差?”
她冷笑道:“怪我咯?”
没有等到意料中那家伙针尖对麦芒的反驳,她反而更加火冒三丈,气乎乎道:“某人没能一口气宰掉对手,还差点被人拿了头颅回去领赏,真是厉害,不愧是天下四大宗师之一!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江湖上还说什么继王老怪之后的新武帝咧,啧啧,是某人花钱雇人帮着在江湖上瞎咋呼的吧?”
徐凤年有气无力道:“拜托,那个当时差一点的就被我做掉的人物,不是什么三脚猫货色,是拓拔菩萨啊,李密弼不冒出来搅局的话,我这个时候就是大摇大摆跑到凉莽边境上,单骑出阵,枪头上会挂着他们北莽军神的脑袋了好不好。那么北莽的士气就会坠入谷底,比边境上杀了他们二十万骑军还要有用,简单说来,就是我们北凉可以少死十万人……”
姜泥才不管什么如果不如果,打断他的痴人梦话,嗤之以鼻道:“结果还不是丧家犬般躲到这里。”
徐凤年笑道:“我是丧家犬的话,你好到哪里去?我们岂不是成了狗男女?”
姜泥破天荒没有还嘴,沉默不语。
徐凤年勉强坐起身,望向窗外的灯火如昼,“拓拔菩萨恢复得肯定比我要快,加上一个精于截杀和设伏的李密弼,我们只能拖延时间往南走,只能等徐偃兵和澹台平静带人南下,迫使拓拔菩萨和李密弼放弃追杀。我想最多再熬个半旬,他们两人就会主动放弃,秘密返回北莽。这场赌博,双方风险都很大,就算李密弼舍得拉上拓拔菩萨一起跟我对赌,北莽太平令也不会答应,拓拔菩萨知道其中轻重。”
姜泥冷冷清清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能下地走路?”
徐凤年苦笑道:“大概还需要两天,拓拔菩萨和李密弼循着痕迹追到雪莲城也许只用一天,这意味着你恐怕还得再打上一场,当然,这是最坏的结局,如果我的运气没这么差,也许他们如今已经北返在途中了。”
徐凤年突然满脸疲惫,十分无奈道:“不过我现在的运气,好像不怎么好。”
姜泥皱了皱眉头,“就你这半死不活的德行,怎么跟人要雪莲?”
徐凤年笑道:“你该不会认为堂堂一座雪莲城没有我北凉隐藏实力的一席之地吧?”
姜泥忍不住转头问道:“这家客栈是北凉谍子开的?”
徐凤年打趣道:“你觉得会这么寒酸吗?”
最憎恶被这家伙牵着鼻子走的姜泥怒目相向。
徐凤年坐靠着床栏,微笑道:“劳烦你跟老掌柜去要一份宵夜吃食。”
姜泥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楼下跟那个满脸晦气的八字眉老头儿要了一份食物,然后在三楼多要了一间屋子,既然从头到尾客栈都没跟他们要银子,那她也就放下心来摆一摆阔绰了。徐凤年只看到老掌柜端着食盒进入屋子,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松了口气,笑眯眯道:“掌柜的,放心,银住宿子绝不少你一钱。做生意的,都讲究一个马无夜草不肥,不知道掌柜的在雪荷楼那边有没有门路,我听说雪莲城的雪荷楼是西域南边一等一的销金窟,来这儿买不买得到雪莲只看缘分,但是吃不吃得到雪荷楼的女子,就得看兜里里的银子足不足了,我呢,银子,有一点,趁着那位跟我怄气分房睡了,就想逮着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白来雪莲城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