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禄山嗤笑道:“说到底还是新君打心眼不信任顾庐门生,更改离阳版籍一事,何尝不是在试探元虢等人。当下不是有传言要在藩王辖境设置节度副使嘛,我估摸着卢白颉和元虢都得滚出太安城,一个去南疆恶心燕敕王,一个去新近就藩的地方。”
徐凤年点头道:“南疆道肯定会有,多半是让赵篆大失所望且从头到尾都不视为自己人的棠溪剑仙,元虢则会相对好些,应该是去跟赵篆向来不和的汉王那边,如果表现上佳,元虢还有一丝重返朝堂中枢的机会,卢白颉是肯定一辈子在地方上辗转的命了,而且少了一个兵部尚书,注定会有一系列的升迁变动,朝廷也好安抚一些地方武将,一举两得,毕竟谥号是死后才有的事情,兵部的官职却是实打实的。”
褚禄山讥笑道:“离阳赵家除了当初偏居一隅时的庙堂乱象,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这么眼花缭乱的高层动荡了。”
徐凤年摇头道:“其实不太一样,现在的乱,是寻常老百姓看热闹才会觉得一团乱麻,其实是乱中有序,京官心里都有底。”
褚禄山点头道:“所以说齐阳龙还是有几把刷子的,不愧是赵惇用来顶替碧眼儿的老家伙。”
徐凤年轻声笑道:“赵篆愿意实心实意重用坦坦翁,证明他这个忙着用屁股捂热龙椅的年轻皇帝,总算还没有失心疯。”
褚禄山和徐凤年不知不觉走到当初郁鸾刀任职的衙屋廊外,两人站在屋檐下,一人十指交错,一人双手拢袖,这两个北凉最大的人物,这么并肩而立,看上去有些滑稽。
褚禄山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那团雾气在眼前缓缓消散,说道:“幽州骑军出了个郁鸾刀,霞光城也冒出一个屡次建功的刘浩见,如今凉州好歹也有了个乞伏龙关,这是好事,我就等着流州那些十几万难民中有谁最先脱颖而出了。而且那个洪骠似乎也不错,性情有点像皇甫枰,这类人,天生就为乱世而生的。”
徐凤年无奈道:“北莽也有种檀之流,以后也会在大势中渐渐浮出水面。”
褚禄山正要说话,一名白马义从都尉突然快步走入院子,脸色有些难以掩饰的古怪,抱拳沉声道:“王爷,都护大人,有一人求见,自称是广陵道寇江淮。”
饶是徐凤年和褚禄山也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是唱哪一出?
褚禄山笑问道:“咱们是扫榻相迎呢,还是晾着这位名动天下的西楚名将?”
徐凤年对那名白马义从说道:“带他过来。”
很快就有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出现在他们视野,这好像也等于此人悍然闯入整个北凉边军的视野。
孤身进入北凉道的寇江淮没有携佩刀剑,也没有太多士子风流,甚至不如许多赴凉士子的儒雅,倒更像是一个北凉本地的读书人,看着就是那种读过圣贤书也能骑马杀敌的人物。
寇江淮瞥了眼确实很难不被看到的都护大人,然后盯着徐凤年,开门见山道:“徐凤年,我寇江淮可以为北凉效力,但有个条件,如果有一天必须让我带一万北凉铁骑赶赴广陵道,至于做什么,你不用管,寇江淮自信抵得上一万骑军。”
褚禄山哈哈笑道:“那些青楼花魁自抬身价,也没你寇江淮这么厚脸皮的。要说你寇江淮是在广陵道那边,别说能够当一万骑军用,就是两万三万,我都能忍,可到了这儿,你哪来的自信有整整一万北凉铁骑的身价?怎么,打赵毅打宋笠给你打出来的信心?就他们那些骑军的‘卓绝’战力?配给我北凉骑军提鞋吗?”
寇江淮脸色铁青,依旧凝望着那个比他还要年轻些的西北藩王。
徐凤年摇头道:“你想用北凉骑军去破局,我不会答应的。”
寇江淮面带讥讽笑意,“没想到堂堂离阳王朝兵力最盛的藩王,也就只有这么点气魄了。你徐凤年就不知广陵道越让离阳朝廷焦头烂额,赵室才会真正倚重你西北徐家吗?到时候只要你徐凤年肯借兵给我,看朝廷还敢不敢再拿版籍和漕运两事来刁难北凉?退一步说,我借兵,也不会光明正大打着北凉骑军的旗号。退两步说,国姓由赵换成姜,对北凉岂不是更有利?公主也好,曹长卿也罢,还有我寇江淮,注定都不是离阳赵室,非但不会拖北凉的后腿……”
徐凤年平静道:“实不相瞒,这种事情,我无聊的时候私下也想过,咬咬牙给你们两三万骑军,广陵道也就拿下了。但如果说帮你们西楚去争夺天下,别说两三万,就是五万十万,都是杯水车薪。你真当西蜀陈芝豹和两辽顾剑棠是两根木桩子?真当南疆十多万精锐边军是看戏的?到时候别说等着你们姜姓当皇帝然后倾力支持西北,恐怕北莽早就长驱南下了。寇江淮,你说我眼界不大,我不否认,但你眼界更小而已。”
徐凤年忍着笑意,说道:“再者,你这种蹩脚说客,尤其是这一手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手法,真的不高明,我徐凤年当年走江湖的时候,假扮相士装神弄鬼,每次多少还能骗些铜钱,至于你,别说一万骑,就是一骑都带不出北凉。”
褚禄山笑得好不畅快。
寇江淮没有露出情理之中的恼羞成怒,反而有些遗憾又有点释然。这个年轻人就那么沉默着站在院子里,略显孤单萧瑟。
徐凤年走下台阶,问道:“知道为什么曹长卿不让你领兵吗?”
寇江淮语气淡漠道:“他觉得我只是一员将才,而非帅才,应该看到更远的太安城,而不是广陵道的那点得失。”
这下子轮到徐凤年讶异了,好奇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寇江淮平静道:“我只知道一点,只有西楚本身之力,打到太安城下又如何?”
褚禄山啧啧称奇道:“你小子也不笨啊。只不过比起兢兢业业的谢西陲,你寇江淮的胃口更大。”
寇江淮看着这座“小山”,反问道:“身为武将,在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徐骁,和一生之中百战百胜最终仅有一败的叶白夔之间,你选择做谁?”
褚禄山点头道:“有道理。”
寇江淮满是自嘲笑了笑,然后直接转身就走。
徐凤年直到他走出院子,也没有出声。
褚禄山低声问道:“真的就这么让这条过江蛟溜走了?”
徐凤年轻声道:“相比寇江淮,我还是更欣赏任劳任怨的谢西陲。”
褚禄山嗯了一声,“谢西陲用起来安心,寇江淮就不好说了。”
徐凤年突然喊道:“寇江淮,进来吧,出院子后的脚步那么慢,给谁看呢?”
寇江淮果真重新返身出现在院门口。
徐凤年笑着说道:“能带走多少北凉骑军,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从今天起,不但怀阳关,还有柳芽茯苓两镇的骑军都归你调动,刨去北凉损失,你能杀多少北莽人,到时候我就给你多少大雪龙骑和两支重骑兵之外的任意骑军。不过事先说好,那些骑军不是让你拿去打太安城的,只不过是帮你留下一些西楚元气。然后你得带着所有人返回这里,事实上你我心知肚明,广陵道不适合你寇江淮,北凉恰恰适合。这笔买卖,你做不做?”
寇江淮脸色阴晴不定。
徐凤年伸手指了指,“行了行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伎俩,我徐凤年一样是你的前辈,你寇江淮从一开始就是打着这主意来的,我也没怎么讨价还价,你就知足吧。”
寇江淮笑了,“我是不擅长演戏,可你徐凤年也别得了便宜卖乖,一旦西楚败亡,大势已去,你真放得下我们公主不去救?不一样要带兵去抢人?我只不过是帮你找了个台阶下罢了。”
徐凤年一本正经点头道:“嗯,看来咱们都不是什么好鸟?”
褚禄山看着眼前这峰回路转的一幕场景,有些无语,现在的年轻人啊。
满身尘土的寇江淮很不见外地说道:“有没有睡觉的地儿,我先好好睡上一天一夜,领兵杀北莽蛮子的事情,等我睡饱了再说。”
褚禄山笑骂道:“你才是大爷啊。”
等到寇江淮被领着离开,徐凤年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陷入沉思。走下台阶后褚禄山也不出声打搅啊,安静站在旁边闭目养神。
许久过后,徐凤年缓缓道:“就算寇江淮用化名,以后利弊还是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