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骠身后那群马贼悍匪中有人阴阳怪气地啧啧出声道:“洪头领,才知道你老人家原来不叫洪标叫洪骠啊,跟兄弟们还这么见外,可就失了英雄好汉的本分啊?怎么,见着了北凉的郁大将军,膝盖就软了?”
那名宋部马贼的当家人之一显然是将眼前马背上的年轻武将,当成了幽骑主将郁鸾刀,毕竟如此年轻却能统领万人的边军将领,不管在北莽还是北凉哪怕当不得凤毛麟角一说,可扳扳手指头也就能数得过来了。对宋貂儿身边绝大部分马贼来说,他们也是在那场措手不及的血腥变故后才知晓内幕,对于自己的娘家是北凉军的事实,谈不上反感,落草当了马贼的,杀起人来谁不是六亲不认,管你是跟北凉姓徐还是跟北莽姓慕容姓耶律,谁给银子给好马,谁出手阔绰那就是大爷,可要说他们心底的好感有几分,那当然也少得可怜。
功利心极重的洪骠,对徐凤年这个北凉铁骑共主那是心甘情愿当个马前卒,这段时日在宋貂儿贼窝里以大局为重事事隐忍,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戾气,听到那个连宋貂儿心腹都算不上的小头目在耳边呱噪,杀心顿起,就在洪骠马上要一掌拍碎那可怜虫天灵盖的时候,徐凤年伸出铁枪在洪骠肩头拍了拍,对他笑着摇摇头。徐凤年远望过去,宋貂儿的千骑快到了。郁鸾刀和石玉庐和范奋余地龙四骑此时也策马而来,看到这些就算披甲佩刀也一身匪寇气焰的马贼,都没怎么上心,倒是斥候老卒出身的范奋有些无地自容,先前光顾着在战阵上砍杀了,竟然把这十来骑乌合之众给漏过去,不怀好意地都尉大人眼神阴恻恻地盯着这些家伙,在边境上谁黑吃黑最厉害?不是大股马贼吞并小股势力,而是北凉边军拿那些马贼当练兵对象,这跟北凉斥候去流民之地杀人试练以此晋升游弩手,是差不多的路数。尤其是那支一旦披上铁甲就是恐怖重骑兵的胭脂军,平时没事情做就轻甲轻骑出关游掠,最喜欢打散成一支支百人骑队在塞外寻觅马贼,不带凉刀也不负弓-弩,一水的全部手提铁枪。这也就罢了,另外一支渭熊军有句连北莽南朝都脍炙人口的口头禅,叫“养肥了再杀好过年关”,是说渭熊军每次得到北凉游弩手探查到的马贼窝子,如果没到千人以上,根本瞧不上眼,还会故意“养虎为患”,可是只要得到消息马贼人数有一千多了,那就在年关前随便拣选个时日,长驱直入,杀得一个不剩。
洪骠身后那几名马贼在徐凤年单骑出现的时候,感受并不深刻,还敢摆摆架子,可当郁鸾刀四骑并列后,马贼跟北凉边军在气势上的天然差距,一下子就展露无遗。
徐凤年对郁鸾刀轻声说道:“马上有一千两百骑马贼出现,虽然名义上是盟友,但会不会有意外,暂时还难说。你先拉一千幽骑过来,我们按照最坏的打算来。”
范奋跃跃欲试,把到嘴边的王爷那个敬称偷偷咽回肚子,使劲嚷嚷道:“末将那四百人足够了,本来就没杀爽利,兄弟们手痒得很!”
郁鸾刀没有自作主张,望向徐凤年,后者笑着点头。
范奋根本不用发号施令,当他高高抬起手臂,做了个向西轻轻握拳和松开五指的姿势,四百斥候马上就如一线潮水般涌来。
这种一副明摆着“老子就是在耀武扬威”的架势,让洪骠之外的十余骑马贼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郁鸾刀瞥了眼这些小规模厮杀还凑合、但大规模骑军陷阵肯定很悬的马贼,来到徐凤年身边,投去询问的眼神。
徐凤年解释道:“葫芦口外的地盘,马贼再熟悉不过,能帮我们提供一个大军休整的地点。”
郁鸾刀轻轻松了口气,开心笑道:“这帮马贼果真能成事的话,别的不敢说,哪怕对上那一万柔然铁骑,我们三千两百骑不但能杀它个回本,肯定还会有盈余。”
半个时辰后。
远处一千多骑呼啸而来,随着宋貂儿马贼主力的到来,洪骠身后那十来骑胆气也壮了几分,其中性子较为浮躁暴戾的,甚至都敢对四百骑幽州斥候怒目相视。
当然,这已经是他们输人不输阵的最大气魄了,至于真的拔刀相向,那是再给他们几颗胆子也不敢的。这段时日内,整个凉莽边境都在传言这支幽州骑军的疯狂和彪悍,最注重敏锐嗅觉的马贼当然不会错过此事,从幽州出发马不停蹄赶到蓟州北部,最后一路奔袭到葫芦口以北,那个叫郁鸾刀的年轻将军,硬是把一万幽州轻骑打得只剩下三四千人,已经交过手的敌人中,有北莽东线上两位老资历万夫长,有龙腰州边境三大军镇中的壶关、长榆和冰露,而且接下来马上要面对秋冬两位“捺钵”的狩猎,洪敬岩亲自率领的一万柔然铁骑北上堵截,还得再加上从西边紧急赶赴葫芦口的“春捺钵”,拓拔气韵!四位捺钵,除了至今还留在大草原上的夏捺钵,皇室成员耶律玉笏,其余三位皆是有望成为北莽大将军就看谁更早一步登顶的家伙,可都是奔着郁鸾刀的那颗项上头颅来了。还有传言说谁能剿灭幽州骑军,就可以拿着郁鸾刀的脑袋去南朝西京觐见皇帝,成为继董卓之后又一位可以豢养私军数目上不封顶的北莽大将军!
当一千多马贼看到四百幽州斥候列阵在前,很快勒缰停马,谩骂声很快此起彼伏。
徐凤年对洪骠说道:“你我一起过去。”
两骑向前,徐凤年平静问道:“清凉山一共派去了六名高手,你知道身份底细的只有三个,三人死了几个?”
洪骠回答道:“只有一人在与蛛网谍子撕破脸后战死了,末将因为得到幽州皇甫将军的命令,不许过早暴露身份,所以没有出手。但是末将在暗中截杀了从马贼老巢偷溜出去的十六骑,都是北莽蛮子。”
与此同时,郁鸾刀悄然返身回到战场。
那白面书生的宋貂儿双手握着马缰,轻轻一夹马腹,意态懒散地驱马向前,随着马背颠簸上下起伏,颇有几分不跪天地不跪王的散仙风范。
只是当他看到那个身影后,如遭雷击,眼眸骤然眯起,满脸匪夷所思的慌张神色。他下意识直起腰杆,驾驭骏马加速前冲。等到宋貂儿认清那张脸庞后,这名在最近几年在塞外过着如鱼得水神仙生活的马贼领袖如释重负,眼前那一骑虽然神态仿佛,但所幸终究不是那个人啊。宋貂儿腾出一只手习惯性摸了摸腰间那块羊脂玉佩,笑问道:“敢问可是那杀敌三万的郁将军?”
拖着那杆铁枪的徐凤年冷笑道:“怎么,宋貂儿,不认识我了?这算不算贵人多忘事?”
听着这刻骨铭心的熟悉嗓音,宋貂儿抚摸着玉佩的手指就是一颤,以他的卓然心智,自然猜得出当初那个随口就能让果毅都尉皇甫枰听命行事的俊逸公子哥,正是日后从北莽腹地拎走徐淮南和第五貉两颗头颅返回北凉的“世子殿下”,此时的离阳王朝第一大藩王徐凤年!宋貂儿无比狼狈地翻滚下马,双手撑地,低头道:“不知是王爷大驾光临,宋貂儿该死!”
徐凤年手中那杆铁枪的枪尖在沙地上轻轻划过,宋貂儿只听到从自己头顶传来一句问话,“密信上让你来接引幽州骑军,可没有说让你大摇大摆带着见不得光的一千多骑。”
宋貂儿脸色苍白,颤声道:“回禀王爷,葫芦口外如今遍地都是北莽斥候,甚至还有许多动辄即是千人以上的北莽正规边军,加上宋貂儿治下不力,先前在一处巢穴内已经内讧过一场,人心涣散,宋貂儿倾巢出动,出自下策,实在是逼不得已,为了能够顺利给王爷还有郁将军带路,又不至于泄露机密,只能把所有兄弟都带上,好与幽州骑军一起前往那座最隐秘的山谷。如此一来,宋貂儿队伍就算仍有贼心不死的北莽余孽,消息也走脱不了。”
徐凤年转头望向天空,看了一眼,回头后笑道:“听上去哪里是什么下策,分明是滴水不漏的万全之策。宋貂儿,你有心了。”
宋貂儿依旧低着头,“为王爷效忠效死,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天大福气!如果不是王爷和皇甫将军栽培,宋貂儿如今不过是领着三十六骑在关外打秋风度日的可怜虫,宋貂儿如何敢不尽心尽力?!”
徐凤年望向两百步外那一千多骑人人青壮的关外马贼,淡漠视线一扫而过,众多马贼中也纷纷投来好奇探寻的眼神,似乎很好奇那年纪轻轻的“郁鸾刀”再名声鹊起,照理说也不至于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头领宋貂儿如此胆小如鼠。场中气氛格外凝重,一千多马贼和四百幽州骑军遥遥对峙,中间是坐在马背上的徐凤年和跪地不起的宋貂儿,洪骠骑马位于徐凤年身后。
徐凤年抬起手臂,这个动作吓得那群马贼打了个激灵,以为一言不合双方就要撕破脸皮动刀子了,他们一千多马贼在塞外大漠能够横着走是不假,但眼前可是那足有三千多幽州“铁骑”!马贼吃饱了撑的才跟北凉边军翻脸,玩什么冲锋厮杀?活腻歪了吧!当时宋貂儿以血腥手段弹压支持北莽的一方势力,许多中间力量之所以袖手旁观甚至墙头草偏向宋貂儿,除了宋貂儿本人的冷酷手腕,也有发自肺腑畏惧北凉铁骑的原因,虽说此时是北莽大军在压着北凉打,但所有马贼骨子里仍是更忌惮那些从不把马贼当人看待的北凉骑军,总觉得北凉边军哪怕斗不过北莽百万大军,但既然那姓郁的几千人就能把葫芦口外搅乱得天翻地覆,真铁了心要收拾他们这一千多马贼,到时候随便派出几千徐家骑军,还不是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