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啊,好啦。”女老师貌似兴奋地搓搓手,“你就坐京芷卉身边的空位吧。”
女生微微颔首,迈着柔软的步伐走了过去,可是就快要走到座位边的时候,却又一次趔趄了一下膝盖着地。
“哈哈哈……”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略带残忍的笑声。刚刚建立起的那一点美感就这样化为乌有了。说什么的都有。
女生低着头,半天没有站起身来的意思,最后不禁让讲台上的老师也疑惑起来,不管是成绩多好的学生,第一天来上课就把全班搅成一锅粥怎么说也是不好的现象。
“你……”老师刚想开口,话语却被另一个女生的暴怒生生地截断了——“啪——”一声巨响,京芷卉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的:“很开心么?看到别人出糗你们就很开心么?想想看,如果摔倒的是你们自己呢?呵,原来这个班的人还不止差在成绩上!”
全班怔住。
之前好像都没有听说过“嘲笑别人是不对的”这回事,可是静下心仔细想想,如果此刻摔倒的是自己,恐怕心里会很难受吧。
所以,虽然被莫名其妙地吼叫了,虽然班级里不乏沙杏久这样脾气暴烈的人物,但终于还是没有谁跳起来反驳。
连老师都愣住了。“起来吧。”京芷卉把手伸到了坐在地上的柳溪川面前。一只细白的手放在了另一只手的掌心中:“谢谢。”“有点时运不济啊,总是摔跤,是因为紧张吗?”京芷卉转过头问候她的新同桌。“嗯。”头在垂直方向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女生发出含糊不清的一声。并没有丝毫要转过头以正面示人的意思。唉,京芷卉想,还真是腼腆到了难相处的地步啊。
“哈,今天我们正好要选班委。既然大家都还不认识,投票也没什么意义。京芷卉同学。”邵茹老师终于从某同学的摔倒和某同学的怒吼中回过神来。
“欸?”“你这么有正义感,很适合做班委的。那么,班长就由你来担任吧。”“哈?”女生微怔。“听说柳溪川同学在原来的学校一直担任文艺部副部长,所以应该很有经验,就做副班长吧。”老师的尾音已消失很久,柳溪川却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刘海垂在额前,看不清表情。“柳溪川同学?”
女生最终还是轻微地点了点头,老师也便不再追究。“至于团支书呢?就由……”
“那个孩子哪方面都不错,就是有点自私。”“自私?”
“嗯。高一时任命班委,想要他做班长。结果却被他断然拒绝。”“什么理由啊?”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哈?”
“冷冰冰地站起来说‘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全班都吓了一跳,连我也不免打了个寒战。我说‘既然是班级的一员就应该关心集体啊’,他回答‘与我无关’。说实话,我都有点怕他。”
“真是……够冷的。最后呢?”“既丢脸又无趣,重新选了别的同学。毕竟,学校的声誉、升学率等等都少不了他的贡献。”“……”
“怎么了?”“这么自私的学生还不如开除算了!”邵茹老师不禁义愤填膺。
这样回忆起来,还是不要招惹那个自私自利的学生好了,免得自讨没趣。
“团支书就由钟季柏同学来担任吧。”“啊?”当事人本来一晃一晃的椅子砰地落地。“有什么问题么?”
“可我连团员都不是啊。”“啊?”这回,大吃一惊的变成了老师。真是汗颜!不愧是K班,居然到了高三还有没入团的学生。“那么,有没有别的同学自告奋勇来担任这个职务呢?”静默。
滑动,沙沙作响。又在埋头做数学了吧?真是的!看他那么不费力地做题,毫不停顿流畅地一气呵成,就好像在抄题似的。不过,现在是做题的时间吗?
受不了他!突然想起了当年他那句超冷的“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她还是在脑海中勾画——如果谢井原当了团支书,而自己是班长,那么应该有更多的机会在一起吧。
——对不起,借过。
——同学,请给我一张报纸。两年时光,谢井原就对自己说过这么两句话。一句发生在晨练时间的教室门口,另一句发生在大扫除时,隔着脏兮兮的玻璃窗。
如果都做了班委,至少能多谈论一些“关于运动会,你有什么想法”或者“这个月的月考成绩请帮忙统计一下”这类的话题。
唉,自己在想什么呢!
“老师,既然没人愿意当,就让我来好了。”身后传来淡定的好听的男声。芷卉一惊。
老师的脑子好像骤然被抽成真空,手胡乱一晃,打翻了一盒白色粉笔。坐在第一排的学生走出去帮忙拾,老师一着急,高跟鞋又崴了脚。教案滑下来砸了学生的头,刚把收拾好的白粉笔放上去,旁边的彩色粉笔又被撞翻。讲台上人越来越多,乱成一团。
但总之,最后,团支书就是谢井原了。
[二]
越来越不正常,感觉自己从分班考那天开始就有些不对劲了。做出的事,连自己也理解不了。谢井原显得有些苦恼。
心里似乎有一只不安分的小兽,真实地鲜明地存在着,常年察言观色,偶尔瞅准时机探出头来轻轻叫嚣,迫使自己做出些既令他人诧异又令自己事后有悔意的事。
不知究竟是想讨谁欢喜让谁满意,反正,在用余光瞥见前座女生频频微侧的头时,突然觉得很可爱。如果自己主动要求做团支书,那么作为班长的女生会有什么反应呢?想知道,于是就说出了那句怪别扭的话——“老师,既然没人愿意当,就让我来好了。”好像自己是收废品的老伯似的。
结果前座的女生一动也没动,讲台上的老师倒是手忙脚乱得让人无语了。
[三]
四天了。已经四天都没有理由和他说上一句话。只能听见身后各种各样细细碎碎的声音,知道——哦,现在他在写作业,现在他在背单词。始终希望像高一高二时那样,教室前那黑黝黝不招人喜爱的长方形音箱突然传出“请各班班长、团支书到XX楼XXX教室开会”,于是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转身起立对坐在后座却说不上话的他说道:“一起去开会吧。”
哪怕就这样一句,也好。可是高三毕竟不同,班委形同虚设,既没有什么事要管,也没有什么需要做。
既然这样,要那个箱子做什么!每次女生走过都有敲碎它泄愤的冲动,如果不是看在学校的三大禁令包括“恶意破坏公物”的分上早就付诸行动了。
严禁偷窃严禁作弊
严禁恶意破坏公物
虽然都是面目可憎的条条框框,但京芷卉一直觉得最后一条和前两条比起来有点无力,显得不协调。前两条让人需要克制,至于破坏公物,谁会无聊到去那么做嘛!还恶意?嘁!
可是现在她却真实地体会到学校的规章不无道理。因为音箱里说不出想要的话,所以想砸了它。这是什么白痴少女的逻辑!
“下面播送一则通知:请各班班长、团支书到中央大楼109教室开会。再播送一遍……”
“欸?”女生有点脑子转不过弯来。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笃笃”,课桌被人轻敲了两下:“去开会了。”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只能看见男生冷淡的背影了。走过时带起一阵风,女生的额发微扬。站在走廊上等了半天也不见女生出来,谢井原朝门口移了移。看到的景象却是——女生正在对着音箱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很开心的模样。在搞什么?男生脑海中一片茫然。见井原在盯着自己,京芷卉起初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抱着音箱又笑又跳绝不是正常人的行为,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好心情,谁都说过:“京芷卉绝对患有神经大条综合症!”
“走吧走吧。”她扯着男生的衣袖就跳出了门。
[四]
“看哪!那不是沙杏久和江寒吗?”男生几乎想掏出纸巾来擦汗了——这已经是一路上第几个“看哪”
了!这女生似乎根本就没有想在会议结束前赶到109教室的企图。不停嚷嚷着“看这个”、“看那个”。
不过这一次倒是让男生有了点兴趣,以前A班的同学江寒(当然现在也在A班)和现在K班的同学沙杏久并肩从操场上走过,没有任何顾忌,倒叫人有几分佩服了。因此,即使是全校都知道的一对,也没有哪个好事分子去老师那里揭发。
“就不怕被老师看到!”“看到又怎样?”
“学校不是不允许早恋的嘛!”女生觉得有点古怪,男生好像在明知故问。
“谁说他们在早恋?”谢井原带着恶意追问下去,纯粹地想逗她玩玩。
女生有点哑然:“……因为走在一起啊。”觉得很无说服力,又补充了一句,“大家不是都知道的吗?”“那你干吗和我走在一起?”“欸?”“就不怕被老师看到?”
女生这次真的语塞了,还伴着脸色微红。“真啰唆啊。”看到期待中的结果,得意的男生极力敛住嘴角扬起的笑意,把手插进口袋随便嘟囔了一句,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了。
[五]
刚踏进会议室,就迎来意料之中的一阵唏嘘。想来,像谢井原和京芷卉这样的学生怎么能代言K班呐?当然,有些人的惊异和其他人略有不同,他们的重点都放在“谢井原怎么会当班委”这个问题上了。
比如,A班班长秋本悠、团支书林森,C班班长杨晓枫、团支书韩棕,都是见识过“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的前同班同学,诧异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京芷卉见到旧相识自然毫不见外地坐了过去,谢井原无奈也就跟着坐在了最靠近走廊的空座上。
“芷卉,那个家伙貌似和以前有点不同了啊。”秋本悠熟络地靠过来悄声说。
“嗯,有点。”“现在年级里盛传他是因为你才去K班的哦,真的么?”“……怎么可能!”见学生工作委员会的老师已经开讲了,芷卉正好扯开话题,“你不要记笔记吗?”“放心吧!有林森呢!”
芷卉往那边奋笔疾书的男生望了望,顿生感慨:“感觉他像你的苦力似的。”
“谢井原还不是么!”“欸?”她回头一看,那家伙居然也在认真地做会议记录!刚才明明看见他手里夹了一本词汇手册,以为他要过来背单词呢!“噢,我等下开完会要找谢井原说说今年数学竞赛的事,你们K班肯定不会做这方面的通知吧?”“嗯,是没通知。不过,你告诉我干吗?”“怕别的女生跟他说话让你生气了啊!”“喂喂喂!”
“你脸红什么?”“我哪有!”
两个小女生之间的话题永远没法正经,甚至连煞有介事都做不到。
仰头看天,一团白白胖胖的可爱云朵,像猪的形状,却一点不笨拙,反倒活跃得很,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又飞奔去那边。和两人初识时的云层好相像,芷卉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欸,可以走了。”耳边终于响起了井原的声音。“嗯。刚才学工委老师讲了什么?”
“没听么?”“开始在和秋本悠聊天,后来睡着了。”
“关于整个学期的活动安排。唔,我看看,”男生翻开手中的笔记本,“最近的应该是运动会。”
“估计K班很难组织起来。”“嗯,看他们一到午饭时间就各奔东西就知道了。”“似乎是每个人必须参加的吧?”“按照惯例,应该是。”
“可是,柳溪川怎么办?”“她怎么了?”
“完全不擅长任何体育活动。下次上体育课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你带这个来干什么?好像并没有用上啊。”她指了指男生手里的词汇手册。
“背单词。”“你背了吗?”
“嗯。一边听老师说话一边背。”“……”
沉默半晌。最后还是男生忍不住问:“怎么了?”“你是人么?”
[六]
“怎么搞的!”沙杏久朝柳溪川狠狠地瞪了一眼,从远处的地上捡回了球。
下一个球一定要接住。柳溪川在心中暗下决心。虽然被告知“那是不可能的”,也要尽力争取不是么?
“溪川,接球。”篮球从远处抛过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
手伸出去,就快要接住了。一瞬间,风声四起。加油啊,溪川。
女生默默地为自己加油。像以前每次一样,对自己说,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明明感觉是接住了,却还是脱手,球直朝她的脑门飞来。
女生沮丧地蹲在地上,手捂住撞疼的脑袋,球远远地落在了一边。咚——咚——咚——咚咚咚咚——刺耳的、篮球击地的声音响彻整个体育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女生低头蹲着,眼里漾满了泪水。“你在搞什么!拜托投入一点好不好?像这样怎么参加运动会啊!”沙杏久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将她推到在地。“对不起。”女生声音已经哽咽,从地上爬起来掉头就跑。
一个人拼命地跑,不知去哪儿。“呃——”撞在了什么障碍物上,女生轻巧的身体重重地反弹出去,跌倒在地。抬起头,是谢井原?直接印象是那个自愿当团支书的男生,脑海里也拼凑出一些关于他的八卦:圣华的万年第一、人称“冷面贵公子”、主动要求从A班转到K班的奇人……即使如此,依然是和她没什么交集的人。
柳溪川手撑着地站起来,刚想继续跑开,却听见对方开了口。“应该是小脑的问题吧?”
“欸?”
“身体无法保持平衡,总是摔跤;无法判断物体的位置,接不住球。这些应该都是因为小脑的问题不是么?”
女生眼里闪过的一丝惊慌证明了对方猜测的毫无偏差。“至于转校,进K班,这些是因为不想让熟识的人看到完人般的自己变成现在这样吧?”男生神情平静,看着目瞪口呆的女生继续说下去,“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全市闻名的从小包揽各种第一、各种奖项的天才少女变成这样,应该可以告诉我了吧?”
“因为……脚手架倒塌。”
[七]
夏天刚刚开始的一天。从补课的老师家里出来,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逗留了片刻,一人举着一根盐水棒冰回家。溪川仰望着明媚的天空呆了好一会儿:“就要上高三了,新旬,你会不会害怕呢?”“嗯?你会吗?”男生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从来不会有这种感觉呢!”
“虽然从来就没有失败过,可依然会时常想象万一失败了怎么办。我是说,万一高考发挥失常,那么之前做的一切不就都白费了吗?”
“大小姐,你想得太多啦。就算高考落榜又怎样?钢琴家、小提琴家、作家……哪一样你不能胜任呢?”男生体贴地用手臂环过女生的肩。
路边的杨柳款款飘舞着,空气中充满幸福的气息。目光所及处是正干得热火朝天的施工工地。
“就算失败,对于你来说一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那么,新旬呢?”
“欸?”“新旬对我的态度会变吗?”
男生的嘴角敛着谨慎而优美的弧度,轻轻的吻,印在女生的刘海上。
温柔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鼓励你,羡慕你。”
盐水棒冰的味道在口中氤氲,淡淡的咸,淡淡的甜。
如果视野是一幅画面,那么背景就是柳条的翠绿,绿得那么纯粹啊。女生以45度角扬起脸来,看见连深深喜欢的人的瞳孔外都罩着一层淡青色。
她纯真地、无邪地笑起来,在那个似乎永不离去的夏天。
女生站在马路的拐角处开心地挥着手:“拜拜。”“明天见。”
新旬,你应该知道“折柳送别”是什么意思吧?若真的失败,我要拿什么面对你的怜悯你的同情?无论发生什么,你说你一直在我身边,可是抱歉,我必须离开。真的,对不起。
男生微笑着转过身,背后正施工的建筑物上的脚手架轰然倒地。夏季戛然而止。
[八]
“夏新旬?”谢井原在脑海里疯狂地搜索这个有点印象的名字。
哦,原来是他。
高二时的高中数学联赛,那个男生啊。满脸礼貌的冷漠。井原一见,心里便有了三分敌意,似乎是棋逢对手。
另一次见面则是在全国物理奥赛的颁奖式上,两个一等奖得主比肩站着拍照,虽然站得很近但依然十分疏远。一句话也没说过,但肯定已经相互认识。
“嗯。你应该认识他的。”坐在体育馆门口台阶上的溪川低着头轻声回应。
“见过。那么他不是应该知道关于你的一切吗?何必要躲呢?”
“他不知道。他所知的只是:我左手骨折了。仅此而已,别的没告诉他。”
“……真的大可不必。他现在肯定……”“肯定又疑惑又伤心。这我知道。可是知道以后一定会更伤心,而且,用那种怜惜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要。”女生把头扭向一边,颇任性的模样。
体育课是下午最后一节,原本放学就可以回家,却被眼前这个喜欢故作聪明的男生硬扯到保健室处理伤口,溪川不知道究竟是该感激还是该抱怨。
“唔——好痛好痛——呜哇——”一阵鬼哭狼嚎声让校医阿姨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
“才刚开始消毒,忍一忍就好了。”“哇——好——痛——”
从保健室出来,已经暮色四合。男生扶了扶单肩书包,表情十分无语:“听见这样的叫声,我真怀疑你有没有传说中那么淑女!”女生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本来就不是。世界上本没有淑女,装的人多了也便有了。”男生轻笑了两声:“我怎么还听说什么‘才情西施’之类的称号?
‘西施’给人感觉不是很弱很淑女吗?”“咳咳……那个称号很瞎好不好!你不是也被叫成什么‘冷面贵公子’吗?哇塞——真是寒死我了。难道这个意思是专门吃价格昂贵的冷面的公子吗?”
“……我终于见识传说中的人物了。”
“幸会。”停顿了片刻,溪川用自嘲的口吻继续道,“不过,我已经是个残废了。”
男生的心哆嗦了一下,觉得“残废”这个词恶毒得过了分。转过身,他双手扶住女生的肩,正色道:“不能再自暴自弃作践自己。夏新旬不在的这一年,我替他保管你。”
女生蓦然抬头,隐藏在瞳仁深处的柔情溢了出来。相比起来,井原虽然嘴上说着略带暖意的话,眼眸中的色调却依然又暗又冷。
“那个,谢井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什么?”
“你很漂亮。”“欸?”男生有些茫然。
虽然用漂亮形容男生显得既不敬又不专业,但男生终究还是在夕阳下红了脸。
溪川嗤笑着在校门口和他分道扬镳。不为什么,只为那“保管”二字——既然你把我当成东西,那么我也要让你难为情一下,互相扯平。
[九]
类似“你很漂亮”这样的事只要有一个人察觉就立刻会有更多人产生同感。
早晨刚进学校,拉开鞋柜门,劈头盖脸掉出了一堆花花绿绿的信封,哗啦啦散了一地。谢井原感到内心有些无力。对钟季柏而言习以为常的事对井原来说多少有些不适应。怎么会一夜之间变得受欢迎了呢?
原本就是货真价实的美少年,又做了件超有个性、令举世震惊的转班行动,虽说性格依然冷冷的,但从担任班委来看又绝非拒人千里外的漠然,应该是冷酷里敛着温暖的那一型,再加上成绩优异前途无量——完全有超过钟季柏、挑战校草之势,就算鞋柜里情书堆积如山也不为过。
“……操场对面顺数第三棵树下见。”季柏凑过来偷看井原手中拆开的那一封,“呃——又是大树!学校里的那些树都变成告白专用地了吗?”脑海中忽然想起了某人。
“好无聊。”井原面无表情地锁上鞋柜门,背起书包就走。“欸!不收拾了吗?”季柏在后面替他着急。
“没空。”
“又来了!”永远是以时间为借口,时间对于黄金帅哥谢井原来说永远比女生重要。
往日踏进教室,井原首先看见的最后的黑板上写的“离高考还有XX天”,今天最先入眼的却是刚买了圣华的衬衫和校服裙的转校生。目光游走在白色的短袖、灰黑色的长飘带、灰黑色的百褶裙、黑色的皮鞋上。和所有女生穿着相同,却怎么看怎么不一样。
大概阳明的女生和圣华的女生因为学校不同而气质有差异。又或者,毕竟是有共同秘密的人,感觉总有些微妙的变化。
女生也恰好抬头看门口,两个敞着衬衫领口斜挎书包的男生先后走了进来,教室突然亮堂不少。
“为什么觉得谢井原越来越帅了……”同桌的两人突然说出了相同的话。惊异之后都笑了。
溪川在芷卉的肩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欸?”
“你要走桃花运了。”“为什么?”
“如果异口同声一定要拍一下,被拍的人走桃花运,拍的人走财运。”
芷卉的眼睛顿时变成咸鱼状:“真是小女生啊!你还信这个?”“信信也未尝不可。”
正在这时,早操的音乐响了起来。“我请假,不出操了。”溪川扑通一声坐回到椅子上。芷卉叹了口气,汇入人流,在走廊上和井原打了个照面。“她又不下去?”“嗯。”女生无奈地应着,和男生擦肩而过。
“下去做操吧。”溪川低着头一声不吭。
“虽然会丢脸,但在将来的日子也迟早是要面对的。”女生依然倔强地赖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一点都不像你了。”
“嗯?”“一点都不像那个时候的你了。回过头对紧张得拿不住讲稿的我说‘有什么好怕,把他们想象成青菜萝卜就好啦’。虽然结果是我在演讲的时候忍不住笑了场,可还是很感激。那个女生应该是你没错吧?”
“欸?”女生有一瞬间的错愕。想起来了,高一刚进校时参加的重点中学演讲比赛。
她又怎会得知后一号的男生在比赛结束后还在人群中穿梭拼命找过她呢?
男生说完要说的话就踩着入场式的音乐下了楼。一点也不像你了。
其实没必要告诉我这些。像某个“再续前缘”的蹩脚小说。为什么现实和过往反差如此之大?从万人景仰到举世恶嘲只有一步的距离,因为一场意外,什么都改变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像我了。溪川依旧呆坐着,头顶的空调咝咝地不断吐出白色的雾气,冷空气在教室的上半截往复盘旋。
当“时代在召唤”的话音刚落,站在K班队末的钟季柏突然感觉身后多出了个人,回头一看,这人做操做得实在糟糕,所有的动作都手脚不协调。刚想笑,却被对方脸上的坚定怔住了。
[十]
因为第一次月考的缘故,教室里的紧张气氛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缓过来。
月考的当天,柳溪川是踩着开考铃声进的教室,风尘仆仆,校服的裙摆上沾了些新鲜的泥土,看得出一路上又摔了好几跤。
拖椅子、整理文具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和着沉沉的喘息,把整个考场的气氛搅得很乱。监考老师不满地横了她两眼,她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
总是把别人搞得很无奈,自己还浑然不觉。考试时坐在柳溪川前座的不是别人,正是谢井原。这位被奉为“冷面贵公子”的优等生居然还反常地笑了几声。
交卷时,井原从溪川手中接过理得整整齐齐的试卷,忍不住看了两眼——这里答案选A,那里选C,然后是,作文,写得比我长。
很多字写得东倒西歪,整个卷面看上去不太雅观,不怎么像女生的考卷。以她理试卷的态度来看,应该不是固有风格,大概又是车祸的后遗症。
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打量别人的试卷呢?井原记得自己以前分明没有这个坏习惯。
“欸,‘苟利国家生死以’的下句是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女生看似颇为懊恼。
“岂因祸福避趋之。”男生平静地答道。平静得不带任何涟漪。“啊呀呀,原来是这句!”女生懊悔地拍起了自己的脑袋。“反正五句中选填四句就够了。”话刚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妥。但究竟不妥在哪里又说不清。放学回家时谢井原再回想起这段情景才发现,柳溪川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这当成考试,没有把井原当成竞争对手。大概是不妥在此。
[十一]
大红色的榜单高悬于远翔楼一层的走廊拐角处,虽然令人厌恶,但每个走过的人还是无法自制地抬起头来观望对比。
谢井原人生中第一次对排名的结果略带期盼,当看到“文科班第一谢井原第二柳溪川”的黑色小字时终于莫名地松了口气,但神经立刻又紧绷起来。
那个麻烦的女生不知会有什么反应,气愤?暴怒?羞愧?自卑?设想了各种可能,井原忐忑地走进教室,第一束目光就投向转学生的座位。
没有什么反常,依然和身边的芷卉又说又笑,倒让井原的忐忑无处投递落空了。
大概是还不知道排名结果吧。可又分明听见前面零零散散飘来的话——“这次你文科班第六我第二,我们应该是最佳同桌了。”“嗯嗯。”
大概是强颜欢笑吧。却又看不出任何端倪。
原以为是很在乎成绩的优等生,现在看来一直在乎“是阳明的第一更强还是圣华的第一更强”的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想来有点卑鄙。谢井原感到索然寡味。如果对方反应强烈,反而能激起战斗的兴奋度,可是对手分明是不把这当回事儿,那么必然的,他再怎么努力也是拳拳击空。直到美女班导铁青着脸进了教室,井原还在万分不爽着。
“这次月考……咳咳……让老师高兴的是我们班有六位同学进了文科班前二十名,应该说是非常好的成绩了。照这个趋势下去,考进国内一流大学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另外二十九位同学居然全部都在年级六百名之后,在文科班也是垫底。这样的成绩……总之,任务很艰巨,大家在剩下的日子里要更加努力啊!”邵茹稍作犹豫,还是把那句话说出了口,“我们一定要全班都考上大学呀!”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海中,激起千层浪。“怎么可能!”“什么任务艰巨!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嘛!”还有更加直接的:“老师,少做梦了。”
……“我最讨厌没志气的学生了!”班导终于怒火冲天地抛下这样一句孩子气的话摔门而出。京芷卉转过头对带头起哄的梁涉说:“恭喜你,终于成功地把她激怒了。”随后站起身想去办公室找老师回来。手突然被后座的男生扯住:“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下吧。毕竟她也得面对现实,可能之前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十二]
月考之后照例是又一次“高三年级动员大会”。演播厅里副校长口若悬河,嘴里不断蹦出“升学率”、“重点率”、“一本率”、“二本率”之类的饶舌字词。年级主任坐在旁边面带微笑频频点头。
学校曾经创造过这样的辉煌啊!几乎每个学生心里都冒出诸如此类的畸形自豪感,也没想过不论过去怎样辉煌都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少数头脑清醒者,比如谢井原,当然在想别的事情。
演播厅的舞台以深青色幕布为背景,一般人都以为那从来不拉开的两块布后面是结结实实的墙面,也许还不太美观,由于粉刷得粗制滥造导致留下了一些形状各异的鼓起的凸包,所以才要用幕布遮起来。
这是正常人的逻辑。真相往往出乎常人意料。高二值周时负责打扫演播厅和艺术楼卫生的谢井原知道,幕布的后面其实是一块巨大的玻璃,被6×10的木格均匀分割,玻璃外面的世界,是幽静的小花园,有矮小却葱郁的绿色植物和怪石堆砌的叫做假山的东西,往外,是厚实的褐红色砖墙,与学校建筑的整体风格相一致。再往外,就成了学校旁边住宅区里白色的楼房了。
谢井原盯着舞台上努力蛊惑这些高三学生的副校长,思绪却已经飘向了她身后那一方世外桃源似的天地。校园里的死角总是比姿态庸常的宿舍楼教学楼更具有吸引力。
老老实实地坐着听老师们吹牛实在是件无聊的事。谢井原瞅准了一个时机偷偷溜出了演播厅,要去的地方自然是背面的花园。只是有些事预料不到。
一脚踩进小花园,就看见同样穿着三年级校服的女生坐在红砖墙梅花形内凹的墙饰里背单词。
“京芷卉?”
“谢井原?”两个人都不小地吃了一惊。本来以为是无人知晓的“私人属地”,现在变成了两人的“共有财产”。“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女生率先发问。“高二时分到这边打扫卫生。你呢?”“推测的。”
“推测?”
“学校的建筑奉行‘绝对对称’的原理。和演播厅对称的音乐教室后面有花园,所以这边应该也有。”
“……呵,好聪明。”男生由衷地感慨,“我一直觉得京芷卉没得年级第一是在隐藏实力。”
“少取笑了!”“……进展还顺利吗?运动会的事。”果然,当双方身为班委时就会多出不少公共话题。“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自愿报名参加项目。”女生愁眉苦脸得五官都不清晰了。“应该找个机会正式跟全班说一声。”“是。”
短暂的对话后是长久的沉默,半晌,两人突然同时笑起来。“笑什么?”
“你先说。”“我在笑优等生谢井原自从来了K班之后竟然学会跷年级大会了。”“以前我没有跷过吗?”“没有。”对方回答得比他本人还肯定,“那你在笑什么?”
“我突然想,如果这时候副校长出于某种原因突然拉开幕布会怎样。全年级学生一定会目瞪口呆吧。”
“欸?”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女生有些转不过弯。“现代校园版《西厢记》上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