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秀丽江山(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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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锋芒毕露祸轻狂(3)

我浑身一僵,他的话就像柄利剑般贯穿我的胸口,我的手微微发颤,勉强沉住气把耳杯放回食案:“多谢陛下赐酒!”

刘玄没心没肺地一笑,笑意沉沉,韩姬饱含敌意地扫视我,我并不在意她怎么看我,左手紧握,冰凉的玉玦在我手里却像块炙热的火炭。

刘玄左手支颐,邪魅的气息再度出现在他眼中,状似无心地再度取木勺舀酒:“是不是第一次杀了人,之后再干这种事便会越来越顺手呢?不会再有内疚恐惧的心情了吧?”我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警惕地望着他,他将注满酒水的耳杯再度往我跟前一让,“你该谢谢我的,我替你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事……你现在越变越强,越来越不像女人,你真该谢谢我……”

耳蜗里“轰”地一声像是暂时性失聪了,我能看到他嘴唇轻微地嚅动,却无法再听见他说什么。眼前蔓延过一抹血色,仿佛刹那间我又回到了那个漆黑冰冷的黑夜,周围是野兽的嗷叫,冰冷的尸首,静止的呼吸……

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憋屈地喘气,右手抬起,我颤抖着捧起耳杯,酒水从杯中荡漾出来,滴滴答答的从食案一路洒到我的衣襟上。

是他!竟是他做的手脚!

原来从头到尾我都被他蒙在鼓里,那个盗马贼根本就不是我误杀的,真正下黑手的人分明是他,可他却睁眼说瞎话的把杀人罪责全都推到我身上。

酒水滑入口中,唇齿间充斥的不再是香醇,而是无尽的苦涩,像是鲜血一般,带着浓郁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绞痛,几欲呕吐,勉强压住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后,我将空杯重新放回,再次叩拜,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多谢……陛下!陛下对阴姬的恩德与教诲,阴姬铭感腑内,来日……必当十倍还报!”

我没有再回头,脸上的汗水顺着颈项滑入衣襟,我假装恭顺地退回刘縯身旁。刘縯关切地说:“不能喝酒便少喝些,即便他是天子,你也毋须对他太过迁就,他不过是个傀儡皇帝……”

“别说了。”我嘘出一口气,只觉得支撑住全身的最后一点儿力气都将流失殆尽,“别说这样的话,以后都别说这样的话,别再这么自以为是了。”

刘玄如果真是傀儡,如果真像他说的那么容易对付,是个可以完全忽视的对手,那么今天就不会出现“鸿门宴”,刚才也不会出现那么惊险的一幕。

刘縯是个军事天才,他擅于征战,平定天下,可是为什么独独在这里,小小的大堂之上却显得如此迟钝呢?

刘伯升啊,你是真的没看透这场狡谲阴谋,还是只为了在宽慰我才说出如此幼稚的话呢?

宴罢,待众人散去,我已是汗湿襦衫,晃晃悠悠地从堂上下来,险些踩空石阶。刘秀及时扶住了我,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满心的委屈在那一刻迸发出来,眼泪止不住地涌上眼眶,我咬着唇,含泪凝望。

“你做得很好……谢谢你。”

刘縯与诸位大臣寒暄道别,扭过头见我和刘秀在一块儿,满脸不豫,正欲过来,却突然被他舅舅樊宏叫住。

隔得较远,听不大清他们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什么“范增”“申屠建”,樊宏满脸激愤,刘縯却是心不在焉,不时把眼睛瞥向我和刘秀这边。

我涩然一笑,只觉得今天的斗智斗勇耗去我太多心力,颇有种精疲力竭的无力感。然而有一就有二,逃得了这次,保不齐下次又会被刘玄逮到什么机会谋害刘縯。

宛城攻克,昆阳大捷,刘縯、刘秀这对兄弟功劳实在太大。功高盖主,这是君臣之间千古不变的最大忌讳。

“你何时去父城?”

“今日申时点兵,明日卯时出发。”

“这么快?”我如今已是风声鹤唳,把任何风吹草动都想成是刘玄布下的阴谋诡计,“是不是故意调开你?”

“也许……”刘秀苦笑,握着我的手略微收紧,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良久松开,退后一步,竟是恭恭敬敬地对我一揖到底。

我吃了一惊,忙侧身让开,不敢受他如此大礼。

他笑着拉住我的衣袖:“我会尽快赶回来,只是……你也知我大哥性子执拗,在这敏感之期若是一味意气用事只怕反会招来祸端。大哥他,即便是舅舅的话,也未必能听得进去。你天性聪慧,当能明了我要求你什么。”

“你要我看着你大哥?”

他笑道:“必要时多提点他,有时候你比他看得透彻,他本性……还是太过单纯。”

我愕然,看着他略带忧伤的笑容,思虑再三终于鼓足勇气问道:“那你单纯吗?”

他抿拢唇线,不答。

“和他相比,你本性也那么单纯吗?”

夏蝉在树梢上吱吱地叫着,好一个嘈嚷的午后。无风,却使人微醺。

我想,一定是我的酒还未醒。

刘秀唇角微启,就在我期待会是什么样的答案从他嘴里逸出时,刘縯大步走了过来,大声嚷道:“丽华,我送你回家!”

我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失望地垂下眼睑。

“大哥!”刘秀伸手拦住刘縯。

刘縯当即翻脸:“你又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是你自己放弃在先……”

“大哥!”刘秀镇静地打断他的话,“我马上就要走了,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提醒一句——多加留意李季文!”

“李轶?那小子又怎么了?”刘縯拂袖,高声,“他还不死心?伯姬说了不愿嫁他,对他并不中意。他若敢再来纠缠,休怪我对他不留情面!”

“大哥……”

“行了!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好好琢磨着怎么拿下父城吧。”刘縯显然没把刘秀的话太当一回事,挥挥手拖着我走了。

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不断地回旋着白天发生的一幕幕片断。以刘玄为首的绿林军,他们每个人都很想除掉刘縯这块绊脚石,我要怎么做才能阻止类似今日宴会上的事情再度发生呢?

到底该怎么做呢?

难道要我二十四小时紧随刘縯,做他的贴身小跟班?

圈套

就在我琢磨着怎么二十四小时留意刘縯的动向时,他却主动送上门来了。打从刘秀前脚刚离开宛城,刘縯后脚就到了我家。只要不忙军务,他多半会在我家蹭饭吃,没过几天就成了常客。

阴识并没怎么发表意见,面上淡淡的,说不上喜欢,可也没叫人赶他出去。倒是阴兴、阴就,以及那票年幼的弟妹们对于身为大司徒的刘縯十分好奇,特别喜欢磨着他讲打仗的事。

一来二去,我反而在家待不住了,只要知道他来,我立马找借口从后门溜走。阴识同样没阻止我的行为,甚至次数多了,我都怀疑他是否故意让阴禄把后院的闲杂人等提前清场,以便我可以不用偷偷摸摸地开溜。

出了门的我无处可去,大热天在街上闲晃的人几乎为零,除了一些小商小贩为生计所迫。我在宛城认得的熟人很多,可大部分都是军中男子,女性朋友也就像刘伯姬、刘黄几个,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我就今天跑东家,明天串西家。

时间久了,大家也心知肚明我在躲什么,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看好戏的味道。

我到底上哪家打发时间都是随机决定,为的是不让刘縯得讯逮个正着。这一日天热得实在离谱,我懒得走远路,便去了刘嘉那儿。

才进门,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里哈哈大笑:“还真是巧了,才提到你,你便来了!”

我心下诧异,快步登阶上了前堂。只见挨着那柱子飞扬跋扈地站了一位满脸虬髯的汉子,我微微一愣,目光触及他额头上偌大的一块疤,顿时认了出来:“刘稷?!你怎么留起胡子来啦?”

他大笑着摸了摸毛茸茸的胡须,得意地说:“军中诸多不便,我懒得剃了,就这么着吧。你瞧,可显得我英武些?”

我噗哧一笑:“英武不见得,瞧着倒挺像是市里杀牛卖肉的!”

一句话笑翻了堂上所有宾客,刘嘉刚喝了口酒,结果一齐喷了出来。

“小女子哪懂什么是美!”刘稷摸了摸鼻子讪笑。

“你不是在鲁阳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席上坐着邓晨、李通等人,都是南阳的一些老熟人。刘嘉命人替我另置了一席,就连食案也添了新的,我也不跟他客气,坐下就吃。

刘稷眉飞色舞地道:“难道还不许我回来?鲁阳那么点小地方难道还需打上几年不成?”

我低头吃喝,点点头没顾得上插话。刘縯上我家蹭饭,我到刘嘉家里蹭饭,说起来还真是可笑。刘嘉他们很快就把注意力从我身上转开,重归原先的话题,讲的无非是今后该如何打到长安去,赤眉军又是如何动向等,这些我在家时听得多了,完全没了兴趣,于是一门心思扑在吃食上。

没过十来分钟,却听砰地一声巨响,吓了我一大跳,眯眼抬头,却是刘稷拍案而起,扯着嗓门大叫:“本来当初起兵图谋大事的,就是伯升兄弟几个,更始他有何能耐做皇帝?”

我一口牛肉没咽下去,卡在喉咙里噎得气都透不过来。李通、邓晨等人面面相觑,刘嘉柔声劝道:“事已至此,何必再提!”

刘稷冷哼一声,不满的情绪嚣张的显摆在脸上。

我猛灌了两口酒,直着脖子用力把肉吞下,长长地喘过一口气。

老天啊,一个不懂收敛的刘縯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倒又来了个更不知天高地厚的刘稷!我满脸黑线,真希望能立即把刘稷打包发回鲁阳去继续打仗。

午宴过后,宾客纷纷告辞离去,剩下李通、邓晨、刘嘉几个玩投壶作乐,刘稷也玩,只是他手劲大不会使巧,每次都把竹矢投入壶口后又反弹出来。他懊丧地投了十来把后没了兴致,悻悻地退出游戏,跑过来拉着我说:“阴姬,我们来玩六博吧!”

六博是一种带有赌博性质的下棋游戏,好比现代人打牌一样十分流行,我经常见人玩这个,只是不懂游戏规则。以前邓禹曾教过我,讲了半天我也只是弄懂一共有十二枚棋子组成,黑白各半,一方执黑,一方执白。黑白棋子可以行棋,而类似箭不像箭,筷子不像筷子的六支箸用来投掷,另外还有两枚鱼形棋,至于游戏规则,什么“枭棋”“散棋”“对隈”我听得是一头雾水,以至于后来阴就、胭脂都学会了,我还是摸不着半点门道,最后邓禹不得不大叹“孺子不可教也!”,推枰而逃。

再往后,就再也没人在我面前提过“六博”二字。

刘稷取出棋子,我两眼放光,又惊又喜:“你真的要跟我玩这个吗?”

“是啊。你动作快点。”他催促着摆好棋子,准备投箸,预备扔的时候顿了下,抬头问我,“有钱么?”

我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却连只香囊都没找到,今天出门太匆忙,别说钱,身上就是连件像样的饰物都没有。我发糗地咧嘴冲刘稷一笑,正想欠账时,身后有人突然出声:“丽华的彩头我替她出了!”啪的一声头顶掉下来一块黄澄澄的东西,滚到了枰上。

刘稷随手捡起那块金子,笑道:“出手可真阔气,都说伯升升了官,发了大财,果然不假!”

“臭小子尽会贫嘴!”刘縯从我身后走出,对准刘稷胸口捶了一下,“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跟哥哥我说一声,可见你没把我放在心里。”

“哥哥心里有旁的人,哪里瞧得见兄弟我了?”刘稷大笑间仍不忘调侃。

我头皮发麻,就连刘嘉他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游戏,一齐看好戏似的把目光向这边投了过来。

我正琢磨着要如何找借口离开,突然院外一阵嘈嚷,没等我们几个反应过来,一大群的士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吓得府上的仆人奴婢躲闪不及,失声尖叫。

“怎么回事?”刘嘉作为主人,当先穿鞋下堂,刘縯等人尾随其后。

来人足有三四百人,把刘嘉不大的偏将军府挤了个水泄不通,我机警地往院墙外张望,但听脚步声纷乱沉重,似乎墙外也围了不少人。

“墙外有伏兵!”邓晨小声提醒。

李通点了点头:“来者不善!”

领头的都是老相识了,更始帝刘玄跟前的大红人,绿林军的首脑人物张卬、朱鲔。张卬仍是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可一世的表情,我看他连走路大概都是横着来。朱鲔倒是斯文中透着文人的书卷气,明知道他是刘氏宗亲绝对的敌对方,我却对他难以产生厌恶之情。

“大司徒,刘将军……”朱鲔客客气气地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因我是女子,他大概只把我当成府里的奴婢或者姬妾,只瞟了一眼也就没多放心上。

“大司马!”刘縯的位阶与朱鲔相等,也许早在朝堂之上就有过太多的政见不合,是以甫见面便有种剑拔弩张的紧迫感,彼此互相对峙,均想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互不相让。

寒暄客套的招呼刚打完,张卬便迫不及待地将矛头直指刘稷:“刘稷,你抗命不遵,你可知罪?”

我吓了一大跳,虽然早就预料到来者不善,可也没曾想两句话还没说上呢,便当头给人扣了这么大顶帽子。

这个罪名可大不可小!

别说刘嘉他们,就连素来桀骜不驯惯了的刘縯也不禁悚容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