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秀丽江山(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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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置之死地然后生(6)

掌声一顿,他的话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我压低头,很小声地说:“不是……很懂。”

我所记得住的有限的古文知识里头,也仅限于《蒹葭》、《关雎》这类的语文课必修词句了。

“贵人竟也有自谦的时候!”他哈哈大笑,手中竹尺在弦上拨了两下。

我心中一动,不禁问道:“我这儿恰好有一首好辞,子陵可会吟唱?”

“嗯?”

细细回想,我尽量模仿刘秀的语调,唱了两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再往下,我便记不住了,只得乖觉地打住,面带微笑地望向他。

“调子不错,词用的是《诗经·豳风·东山》。”他没太在意地试着在弦上拨弄了两下,清了清嗓子,唱道: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他唱的一字不差,只是调子略有不同,似乎经过了自组翻唱。我挠挠头,窘道:“就好比这首,我便不是太懂了。”

他忽然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了一个多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你不会不懂,你这是在假装不懂呢。”笑声稍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这笑容太诡异,直笑得我脊梁骨发寒,“这是陛下唱给贵人听的吧?”

我被他的读心术吓了一跳,呐呐地涨红了脸,赶忙借着饮酒的姿态掩饰自己的尴尬。

“昔日周公东征,将士不得不与新婚的发妻分离,三年后方得卸甲归家,还乡途中念及家中发妻……这首《东山》果然再贴切不过,真是述尽了陛下当年的相思情事……”他低头调音,声音闷闷的,似有万般感慨,却无从说起,“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果然一言难尽……”

声音逐渐低迷,沉默片刻后,他再次击筑,用一种很直白的方式幽幽唱道: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才说要从东山归,我心忧伤早西飞。家常衣裳做一件,不再行军事衔枚。野蚕蜷蜷树上爬,田野桑林是它家。露宿将身缩一团,睡在哪儿车底下。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栝楼藤上结了瓜,藤蔓爬到屋檐下。屋内潮湿生地虱,蜘蛛结网当门挂。鹿迹斑斑场上留,磷火闪闪夜间流。家园荒凉不可怕,越是如此越想家。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白鹳丘上轻叫唤,吾妻屋中把气叹。洒扫房舍塞鼠洞,盼我早早回家转。瓠瓜葫芦剖两半,撂上柴堆无人管。旧物置闲我不见,算来到今已三年。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当年黄莺正飞翔,黄莺毛羽有辉光。那人过门做新娘,亲迎骏马白透黄。娘为女儿结缡裳,婚仪繁缛多过场。当年新婚有多美,重逢又该如何模样!

他唱一句,我内心便跟着震颤一句,随着他的歌声,眼前的情景竟恍惚回到了更始二年,那场伤心欲绝的别离,最终造成了我和刘秀今时今日,乃至一生无法摆脱的苦痛。

庄光刻意将话说得很简朴,直到他说唱完,门外隐约传来抽泣声。我知道是纱南守在外头,却没想到连她也会因此被打动,一时心里又酸又痛,竟无法再说出一句话来。

庄光将筑收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对我一揖:“贵人不是不懂,是不好意思说懂吧。”他自以为是地摇头大笑,“有夫如此,何愁绝处不逢生路!”说完,踉踉跄跄地扶墙而出。

听那脚步声走远了,在门口似乎碰到纱南,两人细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突然呕吐起来。我直挺挺地跪坐在席上,看着案上冰冷的残酒,忍不住舀了一勺酒,直接泼到自己脸上。

门外渐渐安静下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热辣辣的滚烫,用手一抹,却是不知何时泪已满腮。

回到寝室,刘秀早已安寝,跪坐在门口值夜的奴婢替我开了门,我放轻脚步走到床前,看着那熟悉的宽厚背影,忽然情难自抑地抽泣起来。

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傻、更不懂风情的女子了。

两千年的代沟,使得我们两个错失了无数次沟通的机会。秀儿,和我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疲惫无助?

“怎么了?”啜泣声竟然惊醒了睡梦中的他,刘秀从床上翻身坐起,整个人困得眼皮都撑不开,手却已下意识地伸过来揽住了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一迭连声的追问。我扑进他的怀里,哽咽着说:“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他放开我,紧张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替我拭泪。

泪水是咸的,可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甜蜜。我吻住他的唇,舌尖舔舐的味道有苦、有甜、有喜,亦有悲:“秀儿,我爱你……爱着你,一直都……”

腰上的力道加剧,我被他一把拖入怀中,浅啄便成深吻,他很用力地吻住我,似乎想将我揉入他的骨血。

“我知道。”他喘着吁儿轻笑,滚烫的唇落在我的额头,眼角,眉梢,“知道,一直都……”

眼泪像是扯断弦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地哗哗落下,他细心地替我一一擦拭,不时地亲吻我的脸颊,吮干我的泪痕,口中不停地低声唤着:“痴儿,傻女子……”

程驭死后,刘秀的疗程中断,之后只得按照太医的固本保元的方子来调理,但效果明显要弱于前段时间。我担心刘秀这次的中风之疾没法得到根治,留下不必要的后遗症,因此日夜忧心忡忡,刘秀却是非常乐观,时常反倒过来安慰我。

刘秀大病初愈,下令修葺蔡阳旧宅。五月初一,正当旧宅修整完毕,刘秀带着一干人等准备从传舍搬回老屋居住时,颍川郡出现了千古难见的奇观。

上古传说,有凤栖梧。颍川并不多见梧桐树,却不曾想竟当真招来了凤凰。

当我见到那只高约八尺的硕大凤凰的时候,险些喷笑出来。庄光花费了百人的工时,按他的意愿造就了一只“假凤”,整体构架为木造,上覆五色彩羽,用木轮推动而赖以行走——整个构造的基本原理其实和我当初设计的木轮轮椅没太大区别,只是在外表的塑造上更耗费财力、物力、人力。

借庄光的口吻说一句,这只凤凰根本就是用钱堆出来,不过他不在乎钱,因为幕后出钱的人不是他,而是我大哥阴识。

这只人造凤凰自然不可能给人近观,所以每当凤凰现身,庄光便会使人放飞事先抓捕的各类禽鸟,据闻当时情景,天地为之色变,成千上万的飞鸟绕凤起舞,鸣啼不止,数目之众,黑压压地覆盖了一顷之地。

颍川郡离南阳郡不远,等到这个消息从颍川传到南阳时,有关于凤凰莅临的传说恰好到了尾声。在一些无知百姓的熏染下,凤凰的出现被描绘得更加绘声绘色,大家都说此乃祥瑞之兆。

刘秀听闻后也甚为喜悦,他本是迷信之人,自然对这种祥瑞征兆、上天预示是确信不疑的。

凤者,鸾鸟朱雀也。凤凰既出,顿时轰动整个河南,随后各州各郡皆有使者前来觐拜。自刘秀推出度田令后,各地时有叛乱扰民,民心动摇。刘秀因此采用了一种缓和的手法,下令鼓励叛乱民众互相检举,只要五人中有一人检举揭发,则可以抵消五人的罪行。而对于那些曾经畏怯、逃避甚至故意放纵乱民的官吏,则一律不追究当初的责任,既往不咎。

各地乱民内部因此产生内讧,官吏们也全心全意地开始征剿平乱,汉廷又有了新的朝气。

从整体而言,虽说刘秀对于度田令最终采取了息事宁人的退让态度,但终因他强悍酷罚的手段,综合朝廷内部的整风、尚书台架空三公,君主权利凌驾于朝臣,大权在握等各种因素,刘秀一手推行的这场变革终于也使朝廷内部格局有了崭新的气象。

“我想好了,小公主的名字就叫刘寿,取其长寿之名,希望陛下能福寿绵长。”

刘秀并不大在意,在儿女的名字上,他总顺着我的意,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只是这一次,庄光提出他的独到见解:“不如换个音同字吧。”

“哦。子陵有何高见呢?”刘秀对于庄光肯停留在蔡阳半月未去,甚是高兴,平时说话的语气对这个脾气孤高狷傲的同窗老友也总添了几分讨好。

然而我却心如明镜,庄光心中自有主见,绝不会因他人意愿而更改自己的决定,他最终还是会选择离开,永远不会跟随刘秀回到雒阳那个勾心斗角的朝政上。

“这个字如何?”庄光书字于缣帛,笑吟吟的呈了上来,原来是个“绶”字。

绶,乃是一种权利、地位的象征,与印玺同理。真难为庄光这样的方外之人能够想出如此妙字,刘秀喜上眉梢,我却在心底暗暗叹气。

果然,等刘秀应允后,庄光站起请辞,这么突兀的决定让刘秀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我只得出面解围:“程老先生的灵柩还是早日运回河北得好,这一路便有劳子陵了。”

他终究不是我辈中人,无法强留,刘秀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虽心有不甘,却也无能为力。

庄光临走那日,我奉天子令前往送行,一直送到程驭的灵车出了蔡阳,我的眼泪始终没有停过。

程驭不仅死得冤枉,就连冤仇也无法得以伸张。仇家不是不可寻,只是目标太大,即使寻到了一时三刻也无法替他报仇雪恨。我憎恨自己的无能,对于这位救过我们夫妻的老人,唯有报以愧疚的眼泪。

“回去吧。”坐到车上的庄光,眼中有种笃定。旁观者总要比我们这些当局者来得头脑清醒,“只是需得小心提防狗急跳墙啊。”

我作揖,诚心诚意地道谢:“多谢你的帮助,如今河南人心归一,扶持我的人不会少于郭后,这全是你的功劳。”

他捋须颔首,毫不虚心谦让:“有朝一日,位立长秋,莫忘故人便是。”

我心中感激,承诺道:“故人之情,没齿不忘!”

他哂然一笑,扬起马鞭喝了声,高声道:“告辞,不必远送!”

我对着擦身离去的车尾再拜,忽然半空中有一团东西呈抛物线状扔了过来,不等我反应过来,纱南已身手敏捷的凌空跃起,接在手中。

她随即将东西呈给我看,原是一方半新不旧的丝巾,像是家常用过的陈年旧物,染的色泽早已黯褪。丝巾打了结,里面还包了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尊木刻的人俑,约有一尺多高,头结巾帼,腰悬铜剑,衣衽飘飘,说不尽的婀娜英姿。

这尊木俑刀痕十分陈旧,表面光滑,似乎经常被人抚摸。人俑的五官面容虽无法比拟真人相貌,然而那副身姿装扮却又是格外栩栩如生。

正惊异间,滚滚红尘中被炎炎热风吹送,一个洪亮的歌声在空旷的四野中荡漾开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歌声撩人心弦,却终成绝响,连同那车辙卷起的漫天尘埃,一起消失于茫茫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