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双重生活:从乌鲁木齐到东莞的迁徙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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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海是沙漠的一滴泪

1.沙漠中长出的胡杨树,总令人惊叹。

2.塔克拉玛依干沙漠中死而不倒的胡杨。

3.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的植被。

我不了解大海。路过大亚湾,有人突然说:快看,大海!

远处有道弯曲的灰白线条,那,就是传说中的海岸线?我在电视里看到的大海,翻腾着葡萄酒般的汁液,而我现在看到的液体,一点也不蓝,灰白,呈烟雾状,其上点缀着几艘帆船,旁边是个工厂,烟囱里冒着褐色浓烟,到了半空,慢慢散开,颜色发红,再上升,整个天空弥漫着灰黄。工厂旁是片片农田,农人正在耕作,身量细小,黑点缓慢挪移。车上的人告诉我:这里的海会被填掉,而成为一个工业基地。

“海可以被填掉!”我吓了一跳。

在见到大海之前,我见过大海的尸体:沙漠。一九九五年底,第一条“沙漠公路”通车后,我曾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那不是惯常所见的沙漠边缘,而是沙漠腹地。新修的公路,如把黑色利刃,将黄金蛋糕从中切开。道路威严笔直,但沙堆却肆虐放荡。我们驶入了这条路——没有别的车……没有别的人……这是件多么惊悚的事!我们是这条公路上,唯一的车,唯一的人!像甲虫爬行在地图上,只有胸腔里喘的这口气,是热乎的。

下车后,我将沙砾捧在掌心,发现沙子是一粒一粒的,像黄米,而在沙漠边缘看到的沙砾,总会混合着泥土、秸秆、牛羊的粪便、碎纸片。我脱了袜子,试图裸脚行走,而沙漠,却将一个滚烫的锅底塞过来,引得我跳脚尖叫。这声音即刻被吞噬殆尽。在沙漠深处,只有一种声音——风沙的撕扯声:“呲啦……呲啦……呲啦……”如果没有这周而复始的呻吟相伴,这硕大空间,将更惊骇。那声音,至少还显示着一种呼吸,一种运动,一种变化。

我们来到通古孜巴斯特村。小村在沙漠南缘的最深处,与外界隔绝几十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某个村民被石油工人发现时,竟以为碰到了“野人”!这是沙漠版《桃花源记》,居然在当代新疆上演。坐在底盘很高的越野车里,照样遭遇陷车。从后备箱拿出铁锹,大家一起挖沙。挖啊挖……流沙不断晃动,比波浪还难治愈。终于,轮胎裸出,继续向前。再陷,再挖。几十公里的路程,耗费七八个小时,直至傍晚,才进入黄色大海中的那点孤岛。

小村原来的自然环境并不差,但随着沙漠化程度加剧,原本可养育三四百只羊的草场,萎缩到五六十只。村民不得不迁徙,直至走进沙漠深处。这里没有地表水,村民便在季节性河床上挖掘浅井取水,人畜皆饮。这种水含碱量很大,入口苦涩,烧开后,需泡茶才能下咽。我喝了一口,类同发馊的中药。难得能吃到蔬菜和水果——沙地无法种植,于是,大家便以食用杏干、葡萄干、无花果干、瓜干、核桃、巴达木来补充维生素。

主食是馕,但烤制办法很原始:在地上先烧堆红柳枝,扑灭明火后,将发面饼埋入灰烬,两小时后取出,弹去黑灰,操刀切成牙。我吃了一块:虽然有些焦糊,但麦香浓烈,且混杂了红柳枝焚烧后的甘甜。骆驼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每户人家间的距离,少则几公里,多则二三十公里(不能住得太近,否则羊群要争草吃)。遇到嫁娶,要提前发通知:用一张小纸条逐户传递。通常,纸条要提前半个月发出。聚会时间多为一整天;若是婚礼,要热闹三天三夜。

从吐鲁番哈密盆地夏日高达四十七度的烈日,返回摄氏三十三度的海边城市,身体是快乐的;从罗布泊荒原穿越楼兰古城后,野人般,仅用淡水维持生命的日子,到再次使用上自来水,身体是快乐的;从塔克拉玛干呼吸着粗糙空气,到再次嗅到暗含咸涩海味的珠三角空气,身体是快乐的;然而,一想到在沙漠里生活的人,要过十年、二十年或一辈子时,我的快乐便打了折。

到深圳大梅沙去看海,却迷了路,钻进黄贝岭村,里面楼挨楼。出来后,驶入黄贝路:路窄得出奇,榕树的树冠相互勾连,道路两边密麻麻停满车,一辆挨一辆,将街挤成条小缝。路过动漫城,一个蓝衣男子右肩扛木棍,火红发亮的山楂根根耸立。他像走在山区的卖货郎,但古怪地出现在这条窄街上。

在大梅沙,无数游客裸着双腿,坐在海滩,像等待下锅的饺子,像蜂巢里没长出翅膀的幼虫,一个挨一个。几千个人挨在一起,让这里变成广场。这是工人和穷人的大海——坐上公交车,耗费数小时,无需购买门票,坐在沙滩上,喝矿泉水,啃面包。

啊,大海……大梅沙是大海的一个拐弯,在五六米远的地方,扯动大白牙,不断张开嘴:吞噬、吞噬、吞噬……大海的呼吸那么沉重,像病人在呻吟:扑腾、扑腾、扑腾……我暗暗揣测:这单调的重复,非善非恶,但却又暗含着某种古怪的生存法则。

我不了解大海。我不知道海盗抢劫船只后,将宝物藏于哪个山洞;我不知道晃动的海面上,船员如何挽留那些记忆碎片?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沙漠和大海不同。沙漠干燥,故而,那些高大城池的墙壁,深陷的护城河,如恐龙残骸般,能穿越时空长廊,得以留存。那些过去年代里的主人,因战争、瘟疫、缺水等原因,不得不离开家,但在高昌、交河、楼兰等城堡里,依旧能找到毛笔、瓦罐、破衣、鱼骨、花毡……沙漠像个固体博物馆,能将旧时光拖延至今。然而大海,呼啦啦涨潮落潮,除了几个贝壳,不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我从沙漠腹地来到大海边缘;然而,我拒绝承认,我是从蛮荒来到了现代。不,我只是从一个文明,来到了另一个文明。我所目睹的这片蔚蓝之地,和我身后的那块焦黄之地,有着丝缕联系。它们是一个事物的正反两面。无论是大海或是沙漠,有一点是相同的:它们能让死亡,瞬间发生;而另一点,也是相同的:文明,皆以它们的身体为载体,传播到更远处。海上丝绸之路是古代海道交通大动脉,形成于秦汉,发展于三国,繁荣于唐宋,转变于明清;而西汉使者,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亚探险家张骞的马队,以长安为起点,开始向西域迈进,逐渐形成陆上丝绸之路。两条道路在经历了辉煌后,慢慢淡出历史视野,然而,它们的热量,始终温暖着人类的未来。

如今,当我回首张骞出使西域的那一幕时,时光已过了两千多年。

如今,在大梅沙,一个女人从我身旁跑过,奔向海浪,低声呼喊:大海,我来了。她几乎是喃喃自语。可她离我实在太近,那句慨叹,我听得一清二楚——大海,我来了。她奔向它:大海。那个瞬间,她的背影是美的;她奔向的,是一种对生活不厌倦的渴望。

她替我喊出了那一声:大海,我来了。

在海鲜市场,鱼被捞起时,张着嘴,浑身激烈地打颤,像刚离开母体的婴儿。鱼一定也发出了哭声。鱼的身体是一个弧形,握在手套中时,脑袋不断朝尾部弯去。鱼的身上流出了汗;有些汗,还溅到了那男人的脸上。那是张典型的南方男人的脸:黑、瘦、吻部凸起、眼窝深陷。他并非长得不好看,而是,因为套着长围裙,戴着长手套,站在水池旁,模样就和周围环境一样湿漉漉、黏糊糊。

有时,他让我自己去捞鱼,可我没那些南方老太眼尖(能从外表分清鱼的年龄),我盲目地伸出网,在池子里随便一捞:就是它了;有时,我用手指点过去,卖鱼人照着我含混的旨意,一网下去,不提,扭头看我——若我摇头,他便皱眉,再捞。但通常,我不会麻烦他第三次。捞起鱼后,他将胳膊抡起,像麦田里举镰刀收割的人,砰,将网里活物撞在水泥台上。那里,简直就是微型行刑台。

他用左手按住鱼(那滑溜溜还在起伏的活物),右手的刀已从尾部扫荡上来。鱼鳞飞扬,像团体赛中,一排排手臂起伏后又再倒下。他先顺着脊背剐两下,再在肚腩处剐两下,最后是中间地带,也两下;翻过来,同样的两下、两下、两下。然后,刀来到中部,在鱼鳃下嫩白部位猛烈搓动,将脖颈裸出。再移动到尾部,上下上下,比两侧躯体小很多的鳞片弹出。到了鱼的肛门处,刀比在别处更猛。之后,到达鱼鳃,将刀尖伸进,用力一剜,一坨黑红黏物被卸下,一挑,飞入旁边竹筐。

这时,鱼体猛然抽搐了一下:没了鳞片,没了鳃,鱼却依旧抖得厉害。鱼已经血淋淋了!没有鳞片,没有鳃,没有肠肚,光溜溜一副骨架上挂着肌肉,但鱼的血,让鱼像刚打过架的村妇。杀鱼人将它拿到水龙头下,一淋,鱼像从没在水里待过般,身子一抖,尾巴甩出红色水滴。有一颗,居然溅到我的颊上。

鱼在水下发抖。鱼的身体被分成两部分:头部僵硬,尾部摆动。鱼空空荡荡的身体似钟,在哀鸣。鱼被塞进塑料袋,打了个结,递给我。勾指头的圆环里,浸润着丝缕黑红。

我让他再套个袋子。他一把扯下,丢过来,嚷嚷道:没时间!没时间!我撑开干净袋子,将装了鱼的袋子套进去,到付款台交钱。袋子放在柜台上,还未等收银员拿起,里面就像发生了场微型地震,扑簌簌抖动起来,裹挟着轻微的啪啪声。我拎起袋子返回杀鱼人那里——他,马上就懂了!扯下外面套着的干净袋子,砰,用刀背给了鱼一下;再翻转过来,砰,又是一下。

再次套上袋子后,大声宣布:肯定死了。鱼汤很鲜,拌饭很好吃。半夜,我起床喝水,看到冰箱门敞开。

去关时,看到鱼褴褛着肉身躺在盘子里。它的眼珠还没被吃掉,所以,它看到我起床来喝水,便将尾巴用力一摆,搡开了冰箱门。

现代科技给人们带来方便,同时,也让对生命的敬畏之感,离人们越来越远。在西北,在还没有被楼房完全侵占的荒原,自然的野性之力,依旧澎湃着它的回声。

到达克拉玛依陆梁油田后,我惊诧地发现,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深处,居然有个动物园,里面不仅豢养着狗、驴、马、孔雀,还有一窝狼:公狼、母狼、狼崽。

石油工人说:狼追野羊非常有序,各处都有狼守着,将羊追到一个壁立的山坡,野羊看到后面有红眼气促的狼在追,想跳下山坡,但是,即便跳下去,羊依旧无法逃命:山坡下,早有另外的狼等着。他们还说:沙漠的中心地带,并非一成不变,先是西风卷起沙土,将天空染成红黄,又有东风乍起,改变四周形状。一场夜风吹过,人差不多被埋在沙土中,靴子、帽子、帆布包等物件,要掘土半天,才能找出。若迷路,定会缺水,则用盆子接上骆驼尿,放上糖和醋,捏着鼻子喝下去。喝完后,浑身依旧无力,抽筋、呕吐、呻吟。这时候遇到狼,人一定逃不脱。

我终于看到了狼——隔着三层铁栅栏,依旧双股战栗,大口喘气。

母狼没有公狼好看,于是,我便总是将镜头对准公狼。公狼后腿的毛长及睾丸,当它张开大嘴时,大牙惨白尖利,寒气逼人,中间的牙齿则一律矮下去。公狼喜欢围着圈跑步,红舌头耷拉下来,背上的毛褐灰,腹部淡黄,脖上的铁吊环叮咚响。母狼腹部的两排乳头殷红(刚生过崽),四蹄细长,尾巴短直,吐舌时,能看到口中利齿。公狼浑身紧绷,弓起身子,喷出股尿,弧线优美;母狼随之撒了一泡。它俩终于安静了下来。狼崽们刚出生一个月,毛发褐黑,尾巴短小。两只小狼跑来跑去地打斗;第三只,抬起前爪趴在铁窗上;第四只,将肉衔在嘴里,脑袋朝左偏,模样像个大熊猫。

看到饲养员进来,狼不叫,只是用前蹄将身体撑起来。狼的饭是牛肉,每天早晨喂一顿。狼若吃了猪肉,便会拉稀。饲养员不能把手伸进去喂食——狼会咬。狼一家一天要吃十几公斤牛肉,开销三百多元;而狗的饭,档次就低多了:剔骨猪肉。狼的大便发黑,呈条状,尾巴翘起时,屁眼很明显。狼舍要用水管冲刷。一冲,臭气熏天,粪便会被冲进水槽。

我不断去看那只公狼,连续一周。到了第七天,它几乎是在等我:它不再害怕我举起的相机。从放大的镜头中,我能清晰地看出,它的眼神不再凌厉——来自异族雌性的爱慕,令它又骄傲又矜持。它不再模拟远眺,而略微含羞,只盯着地面上自己的脚掌看。

某个瞬间,它一抬眼皮:我们对视!沙漠呼啸,晚霞浩荡,在孤独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我和它,频频对视。

母狼吃醋了!当着我的面,抬起腿,对准丈夫的腹部,猛撒一泡!公狼抬眼看我,略显抱歉。那双绝美的眼睛,啊……那是帝王之眼。

沙漠的落雪季节,海边的簕杜鹃却开得格外浓烈。当重型卡车穿过高架桥时,桥身上攀附着的花朵,扑簌簌抖动。那紫红真是廉价极了——随便地长,随便地缠绕,闻着尾气,忍受喧嚣,依旧兴冲冲,咧着大嘴笑。它没有任何脾气地盛开着。它的美就在于重复、重复、重复……不断地重复。一种花,一旦用于装饰,它便不再属于自身,而凝固成一种模式化的表情,虽然常开不败,却丧失了田野之美。

在海边,最常见的植物除了簕杜鹃,还有人行道旁的榕树。秋冬季节,榕树的叶子也会泛黄,落下来时,敲打车窗,再滚到马路上,片刻后,被碾碎,四分五裂。当那些笔直的钢铁护栏从树根穿过时,像是从不会流血的肉中穿过。榕树的根须被压在人行道的水泥板底下。人们为每一棵榕树都留下空隙——统一的四方形;可是,每一棵榕树都粗细不同,总有些收拢不住的根须将水泥板顶起,鼓出个包。

榕树一定不明白,那裸露在根部之上的洞口,何以恰好就那么大。榕树被栽种在人行道旁,忍受噪声、臭气、霓虹、脚步……但它无怨无悔,将树冠长得蓬松硕大,叶片如抹了油光,垂挂而下的藤条像老人胡须。人行天桥从它的树冠中插过,洗车房的污水流入它的坑中(在那个四方坑洞里,有笤帚扫进的玻璃碎渣)。更为骇然的是:为给加油站腾地方,人们居然将一棵榕树的一半手臂,活生生截肢,而只剩向街道的这面——像剃了阴阳头!

水泥天桥貌似蟒蛇,盘旋而上,但它的表面被修饰得光滑无比,没有一点毛刺:它不是植物,不是动物,只是产品。可是,当人类在制造了如此规范的水泥天桥后,何以还需植物来装点?原来,暴发的人类也懂得用具有生命气质的东西来提升自身。但是,这些虚伪的行为,却掩饰不了人类本身的粗暴、粗陋、粗俗。

在海边别墅区看到柏树:一丛丛士兵站在半山坡,面对大海。柏树在多雪的伊犁西天山,随处遇见,但出现在珠三角的南海边,就有些怪异。那些一栋栋海边别墅,在偶尔的夜晚,迎来偶尔的一家人,偶尔的一对男女,偶尔的一个会议;当人们去散步时,会和那四季常青,不掉叶、不开花的柏树相遇,会获得一种固定的安慰感。海边的柏树,只提供装饰。

一位穿蓝工装的男子从玻璃大门中走出,大襟上沾着污点,头发里有碎屑,手里捏着工具。当他出现在柏树旁时,很扎眼——柏树庄严而僵硬的美,突然间,被宽松脏污的蓝衣裤完全消解。在这个切割得极其规矩的空间里,那些污点是随意蹭上的,皱褶是随意压出的,头上的碎屑随意迎风摆动……所有的“随意”,都在质疑柏树的“一丝不苟”。

陡然间,那个脏污的工人变得好看起来:和貌似高贵的柏树比,他更有生命活力。

参观国际高新技术成果交易会,我被旋转的机械头迷住:它像不知疲倦的鸭子在吃食,一点、一点、又一点——以相同的速度、相同的力度、相同的热情,打击相同的地方。它似乎永不停歇。

巨大的展览馆挤满人及新产品。那些被人发明的机械,像重新获得了生命,反过来操控着人的命运,让人成为它们的附属品。人们为宣传他们的发明,想出了各种招数:年轻女子露着肚脐,在舞台上跳街舞;一个老人,穿长袍、戴斗笠、持灯笼,枯坐摊位前;一群西装男,高举广告牌,如士兵列队,吼着口号穿过人流。

但人到底是人:一个穿露肩礼服的车模,忍不住,用左手挠着右胳膊,全然不顾她本身所代表的“美丽”和“优雅”。她身旁的那辆豪车内,居然坐着个男人,阴沉着脸,正在打电话。午餐设在如广场般浩阔的大厅里,端着餐盘的人们艰难挪步,如罐头里的沙丁鱼。

这就是科技为我们展示的“未来生活”?

在电子厂,工人是无名的,他们只负责产品多个环节中的某一个,他们重复那个简单动作,日复一日,但却匮乏对产品的宏观掌握。大多数时候,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正在制作的那根导线或塑胶品,要组装在什么东西上,运送到哪里,成为什么品牌。日复一日,他们干着某个动作,以秒来控制速度。消费者不知道正在使用的电脑、风扇和空调,是哪些女工制作的产品。置身于产品开头和末尾的人群,变得如此抽象——制造者和使用者,像海岸线和沙尘暴,永不能相逢。

然而,和工人被无形格挡分离的生活不同,农民和牧人,大多生活在一个熟人社会里,他们的村庄、土地和家族,是确定无疑的——他知道他耕种的小麦卖到了哪里;他吃的鸡蛋,是从哪个邻居家买的;他的羊群要到哪块草场去过冬。

我在北疆托里县的大街上,看到个店铺招牌:热马赞木器店。牧民知道买回家的木桌和木椅,是谁做的;也知道哪个木匠的手艺最好。口口相传,热马赞出了名,被尊称为“大木匠”。虽然他已去世,但关于他的传说,层出不穷。据说热马赞可根据毡房大小,制作出不同标准的家具;据说热马赞做的食品柜,能装得下馕、酥油和熏肉;据说热马赞会做箱架子,用来放各种箱子;据说热马赞还会做木制手提箱、两开门的柜子、挤奶用的小凳子、窗帘盒;据说热马赞会用纹理细密、无毒、耐水的木头做餐具,又坚固,又便于搬动;据说热马赞以树叶形、动物角及天然木纹做基础,在上面涂上颜色,让家具变得更美;据说热马赞为了将牛奶烧热,先做出个大木碗,将烧红的石头放入碗中,再倒入奶子。

于是,我决定去拜访热马赞的大女儿巴合提。从主街朝南走到头,土屋连缀成一片灰云。拐上坡地,高台上的木板门虚掩。推开,朝东的土屋一排四间,里套外两间是加工厂,另两间是仓库。院子里堆放着长板子、横七竖八的碎木条、凌乱的刨花。住人的主屋,白墙蓝门蓝窗,炕上铺的花毡颜色陈旧,木桌上盖着蓝塑料布。巴合提中等个,肤黑,腰粗,四十来岁。她说,她父亲的手艺是从爷爷那继承的,他又传给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我跟随女主人进入库房:一排排没刷漆的木头架子,一个摞一个,靠着后墙;一扇木门已安装上把手;两个独立的床头(红漆木栅栏上是墨绿横杆);一张床(由两个大箱子拼凑而成);木头柜(门上涂着红漆,黑底上装饰着繁复的黄蓝花瓣);矮桌(涂抹着浓重的红、绿、蓝、黄、黑,如夜空中的月亮猛然被望远镜拉近到眼前,具有骇人效果);长方形箱子(底色为粉红、橘黄、翠绿、湖蓝)。这些家具如果出现在毡房中,并不突兀,若搬进楼房,便会很扎眼——它们如此笨重、夸张,做好了要搬运数次的准备。可是,若风雨霜冻不再损害它们,这些颜色便显得沉闷窒息。

巴合提抱怨:生意越来越难做。定居后的牧民更喜欢现代家具,并不要求坚固结实,而要美观漂亮。那些金属、玻璃材质的家具,迅速占领了市场。然而,生活随之变得复杂——面对很快就破损的新家具,牧人们陡然发现,他们找不到要责备的人!

离开巴合提家,我想找个餐馆去吃饭,便格外留心看街上招牌。有个小土屋上挂着这样的牌子:“卖、骆驼奶。”夹杂在动词和名词间的顿号,令我惊诧。将这个词翻译过来的人,制作广告牌的人,踩着凳子将牌子挂起来的人,从这个牌子下走过的人……都默认了这个顿号的理所当然?

在这个牌子和巴合提的木制家具间,有着某种古怪的相似之处:它们都在努力调整自身,想要适应变化中的新世界;然而,细节却出卖了它们,让它们的模样变得有些滑稽。

我是沙漠的女儿;此刻,我在大海边。我在沙漠剩下的那一滴水边,嘴唇干燥,内心火热。从沙漠中拔起,扎根海边,这种大迁徙,固然是个体为寻求宜居之地的一般性诉求;但若认真考察,这是一种同时裹挟着“结束”和“开始”的行为。对于我,联系过去是极必须的事(在每一种旧秩序里,都蕴藏着新事物的胚胎);然而,奋力离开,却是更重要的事。

现在,历史用它强健的大手,将我推到了大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