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异常燥热,温度急剧升高再升高。
街上的大喇叭在播报燕都新闻时说,这是燕都市有气象记录史以来出现的同期最高温,39度,大家猜测这个温度早已经超过人体极限的42度以上。但是39度就是气象报道极限,不能突破。别说是人,就是田野里的庄稼都是旱烧火燎的,从庄稼地走过来的人都报告说地里的庄稼点火就着,干枯的就剩一把柴火。到处都是悲伤的人群,每个村庄里的青壮年劳动力都收拾行李坐上火车去外地打工,村庄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每一个村庄都成为一个空匣子。
牛马年好庄田,在这个悲伤的年度只是一句流传的空话。
人们又在暗地里传播着地震预兆的谣言。七月二日学校迫不及待地将所有的学生都统统轰走。这个险楼的历史使命终于要结束了,教学楼将在第二天早晨被全面封掉,有人说将在新征来的大操场后面盖新的教学楼。这个险楼将要被完全地爆破拆除,这一楼的悲欢离合故事都要被修正或荒芜掉,它曾经承载着多少人的梦想和热爱呢?
任何故事都已经没有再发展的可能了。
记忆再也找到一个可以上演的舞台了。
人们像失去村庄的人一样将失去这个记忆的黑匣子。到处都是蚂蚁一样背负着东西忙碌慌乱的人群,李练达和萧正扬坐在叫做大叶梧桐、花楸、水桐或梓树阴影下面的长椅上,看着眼前来来往往忙碌不停的人群。他们已经在几天前就将东西陆续地搬回家里,老师一声令下他们已经率先从楼上走下来,到处都是拥抱着哭泣着的身影,还有做着各种姿势合影拍照留念的人群,他们将每一个看似普通的背景都当做最佳的回忆衬景拍照,笑声在绿色的吹拂里波浪起伏。每个窗口都有几个人在将带不走的书籍撕成碎片,他们在放飞蝴蝶,纸蝴蝶从每一个窗口飘扬,蝴蝶并没有飘落,反而旋转着上升,整个教学楼都被这些飘飘摇摇上升的纸蝴蝶所控制,像是夏日飞雪,这是一个被相对飘升起来的红楼,也将一直在岁月的流逝里漂浮,犹如一个浮在海洋里的孤岛,时沉时浮。也将漂浮在每一个远离的游子心中。
而那些不再来的日子将在梦里海市蜃楼。
李练达想起了那个坐在窗口放纸飞机的于楠楠,仿佛又听到了她那凄厉的尖叫和粉红狐狸一样的造型。
李练达和萧正扬坐在阔大的梧桐叶子下,梧桐叶子被阳光照得透明发亮,每一个纹路都是那么清晰,像是每一个人清晰的掌纹,长长的豆荚一簇簇地垂落。岁月用割裂的时间将这些紧挨着的豆粒成熟为独立的种子,就如同这些在一个战壕里战斗过的伙伴,他们将在短聚后走向孤独的岁月之旅。
李练达心里涌出一些细碎的句子。
《从此不再相遇的人》
这是一些一生都不会相遇的人
这是一些一生都不再相遇的人
却在某一个时空交叉点上遇见
在时空里相互碰撞着火花
乍现凋零
就如淹没在宇宙中的无数恒星
在岁月的稀薄黏稠里
我们只是被那一阵风聚在一起的种子
在萌芽中相互观望
我们被湮没在流水的重量里
轻轻啜泣的是分分秒秒的切割位移
我在抛弃一切之后重归寂寞的核心
咔嚓一声,两个人从仰视的姿势转成平视,一看是麦穗儿在对面为他们拍照。穗儿冲过来,说,两位哥哥坐好,我再给你们拍几张合影,纪念你们并肩战斗的青春的友谊。李练达和萧正扬被麦穗儿弄得哭不得笑不得,只好摆正了姿势。麦穗儿冲过来将李练达的头扶正,又将萧正扬的肩膀往上提,退回去,说,一、二、三,OK。就这样,麦穗儿连续地扳着倒卷器和按下快门。然后她就将凤凰照相机递给花童信使,自己飞也似地坐在李练达和萧正扬中间,并且大方地将手扶在李练达和萧正扬的后背上,弄得李练达和萧正扬满脸绯红,麦穗儿指挥着花童信使怎样选角度,怎样按快门,并要求花童一再按下快门。李练达和萧正扬在作为麦穗儿的背景配合她摆出各种微笑的姿势。
在这个背景前拍了几张后,麦穗儿又拉着李练达和萧正扬来到花园里,花园里到处都是拍合影留念的人,他们仨一群俩一伙,在用胶片纪念着他们的青春岁月。麦穗儿抢占着各种最好的背景角度,让花童信使为她和李练达、萧正扬拍照,两个人被麦穗儿强行绑架拉着到各个角度里拍照,她好像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导演,在导演着一幕幕悲欢戏剧。而这个剧本的编剧和导演都是她一个人,李练达和萧正扬只不过是群众演员或大背景,那个常山赵子龙会对麦穗儿穷追不舍吗?
李练达看到每一个明亮的窗口都还在上演着纸蝴蝶的游戏。
楼一直在做相对飞升运动。
李练达在这种相对的运动与静止中有些眩晕恍惚。李练达觉得自己好像又和朗逸彤在一起,他们又在漫长的旅途上了,列车在没有方向的人生路上飞驰着,满车沉浸在睡梦中的旅人与李练达没有任何关系,李练达只是一个空心人,时光的列车可以穿越而过。李练达觉得人生就是不断上车和下车的过程。李练达想每个人都将在另外的列车上遇到另外的人,并上演更精彩的故事,而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序幕,是电影开始前字幕打出前的一个小小的提示。
李练达在时光的穿梭中看到正在为他朗诵的金色光芒的朗逸彤。
他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子。
心绞痛,这种痛感稍纵即逝,他记起那个早晨的心绞痛。
李练达目光游离。麦穗儿将愣神的李练达拍醒,说,哥哥在想什么,集中精神,往我这儿看,往镜头看。对了,这就对了,太帅了,OK,太棒了,简直就是大明星。
麦穗儿左拍右拍。麦穗儿终于将35张的富士胶卷拍到停止,麦穗儿意犹未尽,她对李练达和萧正扬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到彩扩店去冲洗了,然后再买一卷富士回来,咱们一定要多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李练达说,行了,拍了这么多了,你也找别的同学拍一些吧!萧正扬说,我们也该回班级收拾收拾了。李练达说,你自己的东西收拾完了吗?用不用我们帮忙?麦穗儿说,不用,我刚才已经让我爸单位的司机给拉回家了。你们需要车吗?需要的话我给我爸打一个电话,让他派车帮你们拉回去。李练达说,我们的东西少,一会儿我们俩自己背着就回去了!麦穗儿说,那等高考完事后,我请你们去市里风光最优美的地方拍照,咱们一定要多留一些照片。李练达说,好吧!
麦穗儿像得了圣旨一样跳跃着领着花童信使跑掉了。
李练达和萧正扬像是得到指令一样,放松地倒在长椅上。
萧正扬说,我看你看麦穗儿的眼神,那绝对不一样。你肯定是爱上她了。
李练达说,你啊你,我这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你看我看你的眼神什么样?那我也爱上你了吧!没有的事,我这样就是三十六计之上策,她要是又哭又闹的步步紧逼,那你说咱们还有清净的日子吗?你想想那个跳下去的于楠楠,结局是多么悲惨啊!现在的女孩子什么疯狂的事情都能做出来,我可怕了她们。至于爱不爱那是另外一回事。
萧正扬说,不知道最后学校到底赔了她家多少钱?
李练达说,不知道,都是暗箱操作。
萧正扬说,那个陶信义怎么样了,还是吓破胆的样子吗?
李练达说,我估计他是一时半会儿都好不了了,他的幽默感已经全部丧失殆尽,看人直愣愣的,也不张口就唱二人转了。你说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他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他直愣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也不知道所以然来。眼看着就高考了,这人今年肯定是废了,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来不及调整心态。
萧正扬说,那你说他们两个真有事儿吗?他们真的在恋爱吗?
李练达说,据我观察他们可能没有那种恋爱关系,要有也是于楠楠自己有那种朦朦胧胧的暗恋感觉,陶信义根本不会看上她的,她是自作多情,这样的抑郁女孩儿更容易把一个人当成假想的依靠,你说这是命不好吗?那天我都想挺身而出将于楠楠抱下来,但是我没有行动。没想到悲剧就发生在眼前,你说我的第六感是不是很灵验呢?
萧正扬说,你这个人就是心慈面软,太心肠好了自己容易受伤,特别是走向社会,肯定会受人欺负。就拿麦穗儿这件事吧!你这种态度非常容易让一个纯情的小女孩儿为你疯狂的,幸亏时间很短,已经来不及开始一段恋情,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可以医治世界上的一切伤痛。
李练达说,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们就要各奔东西,就给她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吧!她总不至于追到我们家吧,她要是到我们家一看就会打退堂鼓的。所以我不想去招惹她,让她每天都有好心情,咱们俩也每天都有好心情。
萧正扬说,走吧,回家吧!一会儿回来就躲不开了。咱们再绕校园走一圈,就当是向这里告别了,我们将从此不再踏进这里半步,将它收藏在我们的旧书籍里。
李练达说,离开这伤心之地,去那流淌着牛奶与蜜糖之地。
李练达和萧正扬绕校园一圈,在白猫出没的地方,李练达没看到那个梦幻中的白猫,那些有九条命的白猫呢?他们在校门口在骄阳下站了一会儿,纸蝴蝶的游戏还在进行着,空旷的校园到处都是飘飞的纸片,晴空下的白雪。李练达和萧正扬在人来人往中沉默地离开了。李练达在沉默中想起他和萧正扬在某天停电点燃蜡烛之夜,那些临时组合的变奏的乐队已经面临解散,蜡烛的光芒照耀着每一个苍白的面孔,随着每一盏蜡烛的熄灭,一个乐手离开,一种乐器的声音停止,这样整个乐队逐渐地散开,留下的是一片黑暗的沉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把乐器在自己的光辉里做梦。李练达想起那支乐曲是朗逸彤播放的海顿的《告别交响曲》,而李练达和萧正扬则是那留在最后的两把小提琴演奏者,在将柔板的乐曲引向飘渺的尽头。
每一个人都在心里祈祷着梦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