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青的大柳树下两个人再次挥手告别。林嘉辉背着书包走了两步，又转身回首对李练达打了一个V字手势，那个手势曾经牵引李练达走向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温暖。而如今这个手势使李练达彻底地从这个人群里解脱了。李练达与这个人群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就如林嘉辉一样，彻底地与这个暂时组合的空间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了。林嘉辉从这列疾驰的列车中脱离开来，他去了遥远的奉天沈阳，去了让楚莉莉解脱的城市，去了让李练达迷失和醒悟的城市。
李练达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教学楼上，雪在北风中踅积着，像是此起彼伏的沙丘在移动，这楼梯比平日要高一些还要陡一些，李练达仿佛又看到那只改变这个群体的白色波斯猫，在轻盈地旋转着上楼梯，而一身白的林嘉辉在和波斯猫在游戏。李练达觉得自己的脚有千斤重。可是他想起林嘉辉在各个楼层里留下的笑容，那是清纯的不染任何尘埃的笑容，穿透被污染的白色墙壁，向他笑意盈盈。李练达走到班级门口，想到林嘉辉一定还在自己的视线里，就快步走到窗子前，在窗子的劣质的玻璃上，有一个竖道儿，李练达看见林嘉辉在转过弯后，在镜子中一分为二，一个向前，一个向后。李练达在楼上透过垂柳的青枝追逐这种向前向后的矛盾游戏，仿佛有千般不舍，李练达在追逐中怅然失落，一个在自己生命中渐渐远走的人，一个在自己的生命中曾打下深刻烙印的人，就在转过大街后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他曾经在雨中将伞撑在自己的头上，让自己在冷漠的人群中感到世间温暖。
如今，那个座位上空荡荡的，只有奔马和“马到成功”燃烧的幻影。
李练达打开林嘉辉送给自己的那一沓复习提纲，原来是一叠非常有价值的英语复习资料，是湖北黄冈的复习题。李练达漫不经心地翻看那些复习资料，在这一叠英语复习材料中，李练达在一张纸的背面发现了唯一的一行汉字，那是林嘉辉的熟悉行楷：人，无一例外都是井底之蛙。
人，无一例外都是井底之蛙。
李练达觉得这句话具有普遍的教育意义吗？李练达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出自林嘉辉自己的思维意识，如果是他自己的语录，那就表明他已经走出了自己人生的困境，他已经海阔天空凭鸟飞任鱼跃了。林嘉辉已经站在了一定的生命高度。如果是抄录的呢？那就证明他还在与自己失落的爱情纠缠，他还没有从那失败的爱情中走出来。这是林嘉辉写给他自己的一句话吗？还是林嘉辉故意写给李练达的一句人生箴言呢？林嘉辉究竟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呢？是想让自己拥有海阔天空的情怀吗？
李练达一时间茫然了。
李练达想自己还是一个在井底望天的青蛙，永远不是王子。
李练达一直在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中。晚自习后，李练达想起要送林嘉辉几枚“尖首燕明刀”，就信步走到林嘉辉家的那条倾斜的小巷。这是城市的平房区，整个小巷都是空荡荡的尖锐风声，雪迹斑驳。李练达走到那个堆满桦树皮的门口，桦树皮的半只眼睛被雪覆盖着。在桔黄的路灯照耀下，门神新鲜威武。黑色的大门已经上锁，但是院子里却笑声不断。李练达知道这个门是铜墙铁壁，他无法再走进这个群体里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里。橘黄色的路灯将李练达的影子照在门神上，李练达想我要是这样的门神也好，不管是秦琼也不管是尉迟，都会守护着林嘉辉那颗容易受伤的心，可是一切都没有可能了，林嘉辉已经海阔天空了。李练达转来转去，还是往朗逸彤家的凤鸣驿方向走去。李练达心里想，这个城市除了几个名字跟自己联系在一起之外，已经别无意义。李练达对自己说我的人生的某一个阶段被高悬于这个城市上冰冻。我知道我是逃不掉这个过程的。换了别人也一样，这是命里注定的。我必须得学会正视，我其实就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像朗逸彤的诗中所说的我走的就是孤独的旅程，我们就是我，我是我们的基础是根儿，我们也就是我一个人。看见李练达这么晚才回来，朗逸彤问他怎么这么晚？我都想去贴寻人启事了。李练达说，没什么事儿，就在路上跟一个同学探讨了一个问题，我们两个都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理谁，就在马路边争论了一会儿，其实也无所谓，人生不能太拔犟眼子，即使是争个谁胜谁负又能有什么呢？朗逸彤说，你这样的心态还真是很平和，是成功的基石。李练达说，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我一定要成功。
走过劣质玻璃的前后矛盾冲突后，林嘉辉没有再回来过。
李练达期待林嘉辉能寄封信过来，林嘉辉最终也没有只言片语寄来。
正月十一那天，李练达在走廊里碰到林嘉辉的弟弟林嘉煌，李练达问林嘉煌他哥哥的事情，林嘉煌说我哥在今天早晨就已经背着画夹子到沈阳鲁美进修去了，他不想在家里过元宵节了。他说了他要做个金庸小说里的大侠要笑傲江湖要华山论剑要挽弓射雕要来去自由，他要成为画坛上的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风云人物。我觉得我哥顶多也就能成为一个小小的画匠，成不了大家的，更成不了大师级的风云人物。他的人生阅历不够深厚，他的绘画功底也不是很扎实，他们学的又是工艺美术。所以即使是画的再精细，也只能是工匠级别的设计师，还不能成为左右未来画坛的风云人物。李练达说，我觉得假以时日，你哥会成功的，他能吃苦他能坚持。林嘉煌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支持他、赞成他，怨不得他把你当做人生难得相知心的知己呢！你很会鼓励他。这个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现在很少了，少之又少。现在的人们都是自负自傲自高自大自命清高的人，只有你还抱着一颗赤子之心。
李练达想林嘉煌与林嘉辉是不一样，他们相像却不可替代。林嘉煌是少年得志，所以对他哥哥的远大抱负和远大志向并不当回事儿，在李练达看来他只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儿。李练达觉得没有必要与他争执任何理论，一切都只能用事实说话，至于林嘉辉的成功与否，好像跟林嘉煌的关系比跟李练达的关系更加密切一些。李练达看着林嘉煌高傲孤傲地走远。李练达知道以后不能再向这个春风得意的小孩儿问关于林嘉辉的事情了，再说即使是李练达知道林嘉辉每一天更为详尽的动向，对自己又有什么作用呢？又有何裨益呢？林嘉辉已经从自己的生命中彻底走失了。
李练达只是孤独的一个人。
李练达来到光明商店，林嘉辉送给他的那盆月季当窗开放，有十朵之多，红彤彤的喜兴照人。李练达想起林嘉辉在描绘它们时使用的笔法和水粉色彩。而自己却无法水粉一幅月季给他，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消失了，很多人都会消失在别人的生命里，却永远都无法再找回来。这是一个临时加开的列车，匆匆的过客。
李练达还记得林嘉辉送花时对他说的那句话：送给你一个希望，盼着花开的时候是最心盛的，月季月月开花，所以希望也就很快就实现。李练达走进冰冷的蓝屋。我怎么哭了？李练达泪流满面，李练达任眼泪流过冰冷的脸颊，李练达把自己上上下下检索了一遍，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不对劲儿。李练达注视着蓝屋唯一的一片破碎镜子中的自己，除了头发很短外，并没有什么改变啊？而这世界，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仅仅是相隔了一个旧历年的春节，并且只有二十多天的间隔。世界就全然改变了，李练达也只有随机应变。他决定将自己深埋起来，或将自己挂在悠荡的树枝上，等待春光乍泄，等待羽翼丰满。
李练达告诫自己，在这个临时搭建的空间，这个世界每个人都互为岛屿，每个人之间都有不可逾越的水域，那曾经流动的暖流如今已经西风漂流。没有人再将他们的微笑投入水中，波光不再将影子传递给其他的人。我的航船已经搁浅。我是不是被人取笑了，那些人在背后嘲笑我，尽管他们有更可笑的事情。李练达在自己与李龙骧之间狡辩着，争辩着。我们让语言给分开了。我们再也不能被我们这个词组所涵盖，这世界没有人在乎更多，每个人都疲于奔命，我把我们的语言紧锁起来，把我也锁起来，我又将变成毫无疑义的李龙骧，你没有机会让语言流通起来，你失魂落魄地转过风铃飘荡的小街。这是曾经翻录了很多个夜晚的长街。这个长街曾经有两颗心相互接近碰撞出火花。李练达想着要为林嘉辉写一首歌词。于是整个夜晚李练达都在想着一首歌词的韵律和歌词，没想到他竟然很快就写出来了。
《向前冲》
人群拥挤的站台
列车开往遥远的北方
亲爱的朋友再见吧
就像当初你送我一样
你独自去物欲横流的沈阳
那广阔的世界你还很陌生
人总是要随着命运改变自己
路怎么走都得自己闯
OH！再见吧！
OH！没什么大不了
OH！世界尽在手中
OH！向前冲
岁月一年一年走远了
情意一轮一轮加深着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
我们就不停地变换方向
在最美的年华里守望
人世间最真的一段情谊
未知的世界在召唤
趁我们还年轻闯出新世界
OH！再见吧！
OH！没什么大不了
OH！世界尽在手中
OH！向前冲
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
赞歌在许多前就唱过了
如今你走在我走过的路上
我的影子还飘在三好街上
我在那里埋藏了我的梦想
人来人往摩肩擦踵的拥挤街上
你会一路高歌一路奔驰而过
落地啊生根到处都是故乡
OH！再见吧！
OH！没什么大不了
OH！世界尽在手中
OH！向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