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里播报着准备检票,看着滚滚人流从候车大厅里蜂拥而出。
而铁轨的远方蒸汽火车冒着浓烟呼啸着而来。朗逸彤反复叮嘱李练达说,回去一定要先治病,一定要治好了。治好治不好都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再给你想办法。李练达说,一定的。朗逸彤说,我会想你的,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李练达说我的心也永远和你在一起,我的生命充满了力量。
李练达张开手臂,紧紧地拥抱着朗逸彤,他的泪水顺着腮流下来。他用左手抹下来。朗逸彤也用力地拥抱着李练达。这拥抱中有万千的不舍,李练达第一次体会到了歌里唱到的《离别》的滋味,千般滋味比脸上的疼痛还让人难忍,那真是今宵别梦寒。
这是一种有目的的放逐。李练达想。
朗逸彤拿着东西找到李练达所乘坐的卧铺车厢,将东西帮李练达运到车上。朗逸彤对李练达说,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一定给我打一个平安电话。然后在狭窄的过道里又用力地拥抱了一下李练达,朗逸彤跑着下了车,火车在燕都站只停留六分钟,而这六分钟将在李练达的心中定格,成为永恒。朗逸彤站在空荡荡的雪白的站台上向李练达挥手,李练达趴在结霜的火车窗口向朗逸彤挥手,在他们的挥手中火车鸣着笛声哐当哐当地启程,蒸汽缭绕,将朗逸彤隐没在白色的浓雾里。
李练达靠着窗户向这个城市挥别,满眼闪现的都是朗逸彤的形象,他发觉自己在举手投足间都越来越像朗逸彤,就是自己的灵魂里有朗逸彤附体,自己与朗逸彤就是一个灵魂的两种表现。李练达依然坐在那个靠窗口的座椅上,还是保持着那种挥手探望的姿势,他看见朗逸彤超越时空地跟随着自己。这一刻,他忘记了针刺般的疼痛和烦躁,他成为一个冰冷的器皿,他把自己的心留在了这个城市,留在了朗逸彤的身边。
火车风驰电掣般沿着右侧的铁轨驶出城市,在白茫茫的原野上,在大雪覆盖的丛林里向前飞驰。雪原上每一棵高大的树下都是一个隆起的坟堆,李练达的心里涌现了一个句子,每一棵树都是一颗孤独的灵魂。他记忆的那些片段与火车的速度争抢着闪现在他的眼前,朗逸彤的笑容就在这连绵的白色雪原上越来越清晰起来,萧正扬的形象也泛起在眼前,林嘉辉的形象也在闪回中闪现,还有那个粉红色的莞尔一笑的麦穗儿……离你越远越想你,那是我的心全被你俘去,但愿你思念我,但愿你想着我,我的心属于你……李练达的心里回旋着张蔷的歌声。李练达打开随身听的播放键,回响的是张国荣的《风继续吹》,这是令李练达柔肠百转的一首歌,是山口百惠告别演唱会的一首,也是张国荣告别演唱会的一首歌,自己这也是告别吗?风继续吹,不忍远离……一路上李练达反复不断地倒带播放这首《风继续吹》。好像这是朗逸彤在为他轻声细语,又好像是他自己在这个飞车电掣的速度里诉说心声,可是却没有知音可以回应。他在这柔情的旋律里,在张国荣从胸部发出的声音里寻找共鸣。
《风继续吹》
我劝你早点归去你说你不想归去
只叫我抱着你
悠悠海风轻轻吹冷却了野火堆
我看见伤心的你你叫我怎舍得去
哭态也绝美
如何止哭只得轻吻你发边
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心里极渴望希望留下伴着你
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心里亦有泪不愿流泪望着你
过去多少快乐记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要将忧郁苦痛洗去柔情蜜意我愿记取
要强忍离情泪未许它向下垂
愁如锁眉头聚别离泪始终要下垂
我已令你快乐你也令我痴痴醉
你已在我心不必再问记着谁
留住眼里每滴泪为何仍断续流默默垂
……
雪国,如梦如幻的雪国,在寂静的卧铺车厢里李练达进入张国荣的歌曲里。白雪皑皑,长路漫漫,火车走走停停,不断有小小的乘降站,北方的小站,连站台都没有,就是一棵树,或者一座尖顶房子,或者一个打着旗的人,李练达喜欢小站上上来的那些人,他们都有一个向往的目的地。旅程被分割成无数的分别与相逢,不断有人上下,火车不断地晚点,最后火车的播音室索性关闭,不再播报乘降站点和晚点时间,李练达他们好像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雪的迷茫,卧铺车厢没有一个人在发出声响,沉寂的列车,李练达躺在一层卧铺上,那本被车速掀开的《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只是徒劳地打开着,李练达并没有看进去一个字,他的眼前全是朗逸彤的形象,他不想让任何事物遮盖了朗逸彤的形象。李练达闭上眼睛冥想,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里流下来,顺着他的右侧脸颊流到耳蜗。眼泪滑过他针刺般的疼痛。仿佛那些生命中的不舍,由不得自己从生命中散开来。他是无法抓住的,那些散碎的珍珠般的日子,被朗逸彤的关怀呵护串联着。李练达觉得朗逸彤已经深入到自己的生命中,自己在举手投足间都有朗逸彤的影子。
火车停停走走,在辽西丘陵上穿越,沟壑纵横的黄土塬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在阴郁的天空下,显得愁闷,沟壑里的丛林间,不时地升起几缕炊烟,让人隔着玻璃闻到的人间的气息。每一个炊烟里都有一个不同于别的炊烟的故事。那些飘忽的轨迹就是他们叙写故事的方式。风继续吹却不能留住心底每滴泪,李练达在这悲而不伤的曲子里看清自己的人生轨迹。
疾驰而去的风在车窗外飞逝的风景里。李练达在《风继续吹》中翻来覆去地想着朗逸彤对自己的好,他想总结一下他们的相遇,可是他发现没法梳理清楚,他的生活已经被朗逸彤给牵引了,朗逸彤就是自己,自己就是朗逸彤。他想起朗逸彤对他说过,从小寒开始花信风就已经开始吹送了,证明春天已经不远了。从小寒至谷雨凡八个节气四个月,每个节气十五天,每五日一番花信风,这是花儿给这个世界的最好的信息。第一个花信风是梅花,现在南方已经是踏雪寻梅了,最后一个花信风是荼縻,开到荼縻花事了,那时候你也就快高考了,你也就熬出头了。李练达仿佛已经看到那些被花信风串起的日子,那些花信风将为他们的人生路铺满了鲜花,世界将用无边无际的花海将他的人生路点缀得一路芬芳。
火车穿过辽西丘陵在老哈河冲击平原上飞驰。
这在百年前都是蒙古王爷的领地,在一千年前是契丹人的王国。
李练达到内蒙古赤峰平庄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从云隙里垂落的光芒将这个破烂的城镇照耀得炫色迷离,几座仅有的楼房孤零零地立在投射下来的万道光芒里,成群盘旋的乌鸦在光芒里成为找个城镇的主宰者,它们镀着金光。李练达下车后,走出站台,跟出租司机讨价还价,万般无奈只好与别人一起高价转乘私人面包车到黑水,然后再到他的章京营子。李练达他们刚刚坐稳,那个司机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们播报了一则爆炸性的新闻,他说,你们这几个坐我车的人都是有福之人,你们都是幸运儿,你们要是坐班车那早就没命了,说不定早就到阎王爷那里报道了。前面大包上坐着的那个民工模样的人问,王三你小子今天怎么说话这么丧气呢?这大腊月的你说话积点德,你这个口上无德的丧门星,这大雪泡天的怎们不说点吉利话呢?那个叫王三的面包车司机说,难道你们没听说什么吗?那几个人说,我们一直在火车上能听到啥?王三说,你们真是万幸,我这是幸运客车,从燕都到平庄的那个班车在爬青沟梁盘山道时,不慎跌落下去,造成七死七伤,司机也摔成肉饼,听人家说那是相当的惨,简直惨不忍睹。幸亏这天坐班车的人少,要是再超载几个,那说不定会有多悲惨。司机轻描淡写,几个人都不由得惊愕了一句,李练达心里更是蓦然一惊,全身的汗毛孔都竖起来,像是要撑破他那冰凉的衣服。一个尖锐的疼痛直接从左面的头部串到心脏,李练达好像看到了那个疼痛的轨迹,李练达疼痛的大脑里有那么一个客车跌落的慢镜头,他看到了那些人的惊恐万状,也看到了自己的惊慌失措。李练达不由得抓挠了一下心脏,李练达仿佛听到了那些绝望的嚎叫。车上的几个人都议论纷纷,东一嘴西一句。李练达心里想如果不是朗逸彤的坚持,自己也会是那沟崖下的一堆烂骨。李练达心里想朗逸彤真的就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他是自己生命的拯救者。
李练达遇事总有贵人相助。
车过长长的老哈河大桥,从冰霜封住的面包车的车窗上露出的巴掌大的透明处看,被大雪覆盖的河岸宽阔无际,天地之间唯有白雪覆盖,李练达突然想起一条回家捷径,走这条路可以让他省下两元钱,李练达决定在大桥头下车。
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回乡的路,是乡村民谣里唱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