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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除夕

时间:农历十二月三十日。

风俗:守岁,吃年夜饭,击钟分岁,放爆竹等。

源起:源于先秦时期的“逐除”。周、秦时期每年年光将尽之时,皇宫之中会举行名为“大傩”的仪式,击鼓驱逐疫疠之鬼,称为“逐除”。最早记载“除夕”这一名称的,是西晋周处的《风土记》。

晓光新

闲居寡言宴,独坐惨风尘。

忽见严冬尽,方知列宿春。

夜将寒色去,年共晓光新。

耿耿他乡夕,无由展旧亲。

——[唐]骆宾王《于西京守岁》

这一年,他母亲去世。人间最是疾痛的事,莫过于此。但他又是心里郁结千万,无处可舒。却又如何?时辰依旧。旧年过掉,新年到。他只是尘世里的过路人,无人问津。

闲居在家已是多日,也寡言欢笑。实在也是找不出什么欢喜的由头。常常独自坐着,也不说话,更无心看那帘外的冬景。只是想着,母亲这一去,自己也心空如井,满是凄凉回音。

又是一年除夕夜,他独自守岁,眼见夜色将消,寒气渐去,新年在即,晨光亦是焕然一新。时岁更迭的光景,最易令人感伤。“忽见严冬尽,方知列宿春。”他也意识到,既已是腊月除夕,严冬也就将近结束,所以,春日也就不远,近在眼前了。

只是他异乡客居,又是独自一人。除夕夜,本应如同别家一片欢聚喜气,言笑晏晏。他却落得无人相伴,母亲一去,更是无亲可依,失了那份本应拥有的团圆。倍是凄凉。每逢佳节倍思亲,实乃常情。他纵有骄骋之才,也终究不过是个寻常人。

这一首《于西京守岁》,虽只因除夕孤寡一个人心绪寂寥而作,是当下之诗,并无深意,却犹如一记谶语,成了骆宾王这一世舛错流离的写照。

骆宾王,出生在乌伤城北的骆家塘,字观光。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合称“初唐四杰”。天赋异禀,似是天生就要做得一手好文章。自幼能文,七岁时便作了那一首流传千古的《咏鹅》: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以七岁孩童之眼看鹅。生动至极。首句连用三个“鹅”字,对鹅的喜爱之情表达得甚为到位和别致。似有孩童伸手遥指,脱口便唤了三声“鹅”,然后众人侧目。

唤鹅作何?他便接下后面三句。原来他是要说鹅正在向天曲项高歌。不但如此,又说它的形态与动作。见它白色之羽,轻浮绿波之上。见它鲜红掌蹼拨动清水前行。细致入微,且颇具美感。

数年之后,他出落成经纶满腹的翩翩少年。后来进京赶考,然而空有一身才华,却不谙人情世故,加上出身低微,更是不愿随流俗。由于内心十分单纯,始终清正自持,最终却无奈,名落孙山,未能雁塔留名。骆宾王曾作长诗《畴昔篇》追溯一生缘历。在这首带有自传性质的长诗开头,他便有如下描述,大约说的就是进京应试的事:

少年重英侠,弱岁贱衣冠。

既托寰中赏,方承膝下欢。

遨游灞水曲,风月洛城端。

且知无玉馔,谁肯逐金丸。

几年后,历经艰辛,终在长安出仕。但他处世行事,刚正不阿,崇义节,轻权诈,因遭人排挤,最终罢官离去。不过,他也算有一丝运气,恰巧被道王李元庆看重,担任道王李元庆的属官,过了几年舒心日子。但当时律法规定,在亲王府上任职有时间限制。所以,三年之后,骆宾王卸任回家,彼时他竟再无谋仕之心。

接下来的日子十分清净悠闲。起先他也觉得一切安稳,只是清苦,倒无大碍。可是时间久了,仅仅依赖几亩田地,生活终究难以为继。于是,在他四十九岁时,为生计所迫,竟又重上长安,企图谋仕。

也因他尚有才华,虽年纪已大,但还是通过了对策考试,得来一九品小官,且属三十官阶中的第二十九阶,品秩极低。不过骆宾王到底是盛名在外,不久便兼任了东台详正学士。

之后,国家边疆遇乱,他却心生热烈报负,以五旬老身主动罢官从军。却不料到头来,竟只混得一个从军是功、罢官是过这样一个功过相当的结局。依旧只是得来九品小官。若是如此,也算是好。他十年宦海沉浮,自是心意通透,看穿一切浮华。若能微官养母,也是心愿便足。

但运命依然没能就此罢休。后来,骆宾王被调升为明堂县主簿。彼时,他上面无老无牵挂的人。做人办公依然持守数十年来的原则,刚正不阿。仍时常谏言,揭发权贵罪行。如是,势必会得罪大批权贵,招致怨恨。最终,便被人陷害入狱。

至此,骆宾王彻底心灰意冷,对现实,对社会,对官场失望至极。在狱中,他的思想也渐渐发生变化。出狱之后不久,便走上扬州起兵的道路。

公元684年,即武则天光宅元年,唐将领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骆宾王为徐敬业起草了著名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传世名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正是出自此文。

相传,当年武则天读到这两句时,也是内心惊动,并责问宰相,为何不早早重用此等才情卓绝之人。武则天的这句话与骆宾王的寥落一生一对照,竟成一种讽刺。

自然,起义最后的结果是失败,一干人等也均被诛杀。骆宾王亦在其列。但此说法也非是绝对可信。

关于骆宾王的结局,较可信的说法是兵败逃亡。至于逃往了何地,却是不得而知。因此,后人便又有一说流传甚广。说骆宾王最后匿名在灵隐寺出家为僧,清寂度日,了却余生。这个结局倒是颇有几分味道,也甚为贴合文人墨客的风雅之心。

都是了断,如此甚好。

多叹息

南山截竹为筚篥,此乐本自龟兹出。

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

傍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

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飚风中自来往。

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乱啾啾。

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

忽然更作渔阳掺,黄云萧条白日暗。

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

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

——[唐]李颀《听安万善吹筚篥歌》

除夕夜里,他听安万善吹筚篥歌。

情之所至,便作下这首《听安万善吹筚篥歌》。

他先是介绍筚篥的质地与来由。安万善所吹的这支筚篥是由南方所截来的竹子所制,此种乐器源自西域的龟兹。“筚篥者,本龟兹国乐也,亦曰‘悲栗’,有类于笳。”传入汉地之后,筚篥歌的曲调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更为清透和新奇。但到底是胡人所擅,于是除夕这夜,演奏筚篥的人便是胡人安万善。

曲子甚是哀伤。听者心中既会有牵念被惹起,也就时不时会叹息。亦有客居者,听到此哀伤乐曲更是难抑情绪,暗自垂泪。无奈,世人听它,都是只闻其声,听那曲中哀情,并不多虑。却是无人欣赏筚篥乐曲本身。真是冷落孤清了这乐音。

李颀是好乐者,其中奥妙他自有一番领悟。是夜,他便是卸去了杂念,不为俗世情绪所牵,单单只是静心听音。是这样的轻灵之乐,他愈听愈醉。

那乐音。一听,好似寒风吹动枯桑老柏发出的飕飕之响;二听,又好似凤生九子,各发雏音的啾啾之声;三听,也有龙吟虎啸一时发的深阔雄伟之势;四听,更觉是万籁百泉齐流的杳渺秋音。

忽而,乐音一变。变作了沉着的《渔阳掺》。那声音是低浑深厚的,有一种金沙漫天,云荒日暗的绵重。再一变,又变作了欢快的《杨柳枝》。那声音又是喜气勃勃的,有一种春日游上林、百花照眼新的清悦。这筚篥之音,果真是曼妙至极。

关于这筚篥,还有一则故事。唐人段安节在其所撰的《乐府杂录》中有这样的记载:

德宗朝有尉迟青,官至将军。大历中,幽州有王麻奴者,善此伎,河北推为第一手;恃其艺倨傲自负,戎帅外莫敢轻易请者。时有从事姓卢,不记名,台拜入京,临岐把酒,请吹一曲相送。麻奴偃蹇,大以为不可。从事怒曰:“汝艺亦不足称,殊不知上国有尉迟将军,冠绝今古。”麻奴怒曰:“某此艺,海内岂有及者耶?今即往彼,定其优劣。”不数月,到京,访尉迟青所居在常乐坊,乃侧近僦居,日夕加意吹之。尉迟每经其门,如不闻。麻奴不平,乃求谒;见阍者不纳,厚赂之,方得见通。青即席地令坐,因于高般涉调中吹一曲《勒部羝曲》曲终,汗浃其背。尉迟领颐而已,谓曰:“何必高般涉调也?”即自取银字管,于平般涉调吹之。麻奴涕泣愧谢,曰:“边鄙微人,偶学此艺,实谓无敌;今日幸闻天乐,方悟前非。”乃碎乐器,自是不复言音律也。元和、长庆中有黄日迁、刘楚材、尚陆陆,皆能者。大中以来,有史敬约,在汴州。

就是这样的风雅一夜,高堂明烛之上,喝酒,赏乐,守岁一宿。好不快活。

李颀也真的是爱乐者。除了这一首《听安万善吹筚篥歌》,更有《琴歌》与《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两首诗,发内心所喜,写乐音之魅。

主人有酒欢今夕,请奏鸣琴广陵客。

月照城头乌半飞,霜凄万木风入衣。

铜炉华烛烛增辉,初弹渌水后楚妃。

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

清淮奉使千余里,敢告云山从此始。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

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

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

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

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

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

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

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长安城连东掖垣,凤凰池对青琐门。

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独不眠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唐]高适《除夜作》

除夕夜,他夜宿旅馆。

却是伤感,却是凄凉。

除夕夜,他却未能与家人围炉而坐,只是孤自一人在异乡旅馆寒宿。如此良辰,却是一人,纵铁骨铮铮,也还是不禁会伤感的。所以,他便忍不住说,“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独自在清寒旅馆里,面对寒灯一盏,睡意全无。别处是烟花流离,灯火通明,欢声笑声阵阵,他实在难有睡意。羁留在外,却是因何深感凄凉?

于是,他作“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二句来答。心中凄凉,是因思乡,是因念家。那一颗心,也就横竖不在当下了。早已飞至千里之外的故乡处了。且如今,他已年岁渐苍,所以,除夕之后的新日来临,对于他而言,也不过只是徒增华发的日子。只又是沧桑一年。如此一想,心下更是凄然。

高适是著名的边塞诗人。平常,心中、诗中都有一种豪烈之气,雄浑悲壮之风。但此诗例外。也是。再如何铿锵的男子,内心深处大约都是有一个脆弱孩童所在的。也是需要温柔,需要温暖,需要人来牵念的。

高适是今河北人。字达夫。少年初至长安,却怀才不遇,谋仕未果。后来便北上,漫游燕赵,躬耕自给。在边塞地区多年,希冀寻得机遇施展抱负,也是未得。最终便只是孤身潦倒。直到年近五旬方才由宋州刺史张九皋推荐,举有道科,任封丘尉。

此诗是高适于公元751年,即唐玄宗天宝九年除夕所作。彼时,高适正以封丘慰骑乘送兵至范阳清夷军,归来时恰逢除夕。于是,除夕夜宿旅馆,心中慨然,作下此诗。

高适的诗现实主义多于浪漫主义,有雄厚浑朴之风,笔势豪健。只是此诗例外,有一种凄幽之情在其中。却也是妥帖。

除夕思乡,是文人情结。不少诗词都以此情入题而作。尤有唐代诗人戴叔伦的《除夜宿石头驿》和宋代词人秦观那首《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最妙。值得一提。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此为戴叔伦所作的《除夜宿石头驿》。其意境与高适这首《除夜作》大有异曲同工之好。是一种情思,两种风骨。是花开两树,各有其妙。此诗作于诗人晚年任抚州(今属江西)刺史时期。

也是在归家途上。也是因道路遥远,未能及时赶回家中。所以,除夕这夜便只能寄宿路经的石头驿。异乡旅馆,独独一人。“旅馆谁先问,寒灯独可亲”,唯能与寒壁孤灯相亲。是真的寥落。

岁末之夜,他竟成异乡未归之人,一切欢愉也就与他没了关系。本是举家欢聚的除夕夜,他却依旧奔走在路上,归家不及。长夜枯坐,举目无亲。彼时,诗人又已是劳累病身,便更觉寒苦。于是道一句“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笑是苦笑,笑得痛身。实在是一句蚀骨。

他也叹自己年衰,纵新旧年光更迭,于他而言,也是愁颜衰鬓不能改。因此,便更觉凄恻。此诗之凄然与高适的《除夜作》实在是两处郁思,一种闲愁。再说秦观词: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

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

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是为《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秦观虽名动天下却直到三十六岁才进士及第,当官不久又屡遭贬谪,最终客死流放途中。实是一生悲凉。这首词便是秦观被贬时的岁末之作。也恰逢除夕,便悲伤入心。

上阕尚是述景,纵是苍凉,却仍有余地。下阕单单“乡梦断,旅魂孤”六字便是到了极致的一种悲。“峥嵘”意为不寻常,此处有坎坷之意。就在这般孤苦境遇里,送走了坎坷旧年,迎来前途未卜的新岁。也是无法心安。

又郴阳无雁传书,与家中也是音信久疏。这一反一复中,真是万世凄凉。全词语虽淡,意却甚浓。

这除夕一夜,纵隔千山,纵隔万水,他们客居异乡,却也都是心意相通,都成了夜阑独醒,断崖独坐,满心寂寥的凄心人。

岂无年

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

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

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

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

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

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

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

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宋]苏轼《守岁》

所有,都是与守岁有关。

这年除夕,苏轼作了《守岁》。他以蛇为喻,将光阴比作蛇。形容时间难以留捉。他说,要知,这逝去的时岁犹如钻进山洞的蛇。大半身都已入洞,去意已决,无人可阻。何况只是抓住蛇尾,纵是再勤快也是枉然。真道是,流年似水,一去不回。

全诗大约可以分为三节。前六句一节,中间六句一节,最后四句一节。第一节过后,笔调一转,便开始写真切的除夕之夜。大人小孩的心意都写得十分到位。

孩童心里欢喜,自然不肯去睡。即便困意难当,也是执拗不愿。只是迷恋那一夜喜乐,不倦不怠地守岁消磨。读到“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一句时,心里也是一阵欣动。似是有甜悦的溪水漫过,少年依约,对岸即是幼年光景,怡然欢快。

小时候,每逢除夕,也是这般。喜闹岁,迟迟不愿去睡。母亲相伴至午夜,便叫父亲去门前放爆竹以迎新岁。也总是坚持到凌晨,却到底是年幼身弱,最终总是不自知地倒在母亲怀里合眼睡去。次日醒来还会嗔怪母亲没有及时将自己唤醒。嚷嚷不肯罢休。

苏轼写这两句时,脑中所忆念的,大约也就是这般景况。痴闹的孩童欢喜达旦,好不快活。作此诗时,苏轼尚年轻,于是便推断,孩童非是己出,因此理应只是客观描摹。大约是怀念故乡旧俗。

接下来的四句将守岁人的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十分到位。“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说守岁人希望司晨的公鸡暂且不要鸣叫,希望黎明来得晚一些,也不忍再听更鼓一敲再打。这背后不过只是一颗隐隐有忧,担心时间过去,唯愿光阴绵长的心。

且这守岁,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坐到灯花落尽守岁人方才起身去看业已偏移的北斗星。眼看新年将至,心中自然静默欢喜,但旧岁将逝,大约也不自觉会心生几分寥落的。

……

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

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时光如烟水,悠悠漠漠。但人终其一生,所拥有的年岁也不过只有那么多。虽来年尚有时间,却心里担忧,恐年事蹉跎。如此,守得今岁也是好,看时光从指尖漫过,不漏分秒。对时光敬重,也是少年志气,犹可夸。

这是苏轼写给苏辙的诗。作于公元1062年,即宋仁宗嘉祐七年岁末。彼时,苏轼孤身在凤翔,年终欲回汴京与家人团聚却不得,如是,便作了三首诗给苏辙,以诉内心清凛情意。另外两首诗题为《馈岁》、《别岁》。

农功各已收,岁事得相佐。

为欢恐无具,假物不论货。

山川随出产,贫富称小大。

寘盘巨鲤横,发笼双兔卧。

富人事华靡,彩绣光翻座。

贫者愧不能,微挚出舂磨。

官居故人少,里巷佳节过。

亦欲举乡风,独倡无人和。

是为《馈岁》。所谓“馈岁”,就是在岁末时互相问候。此诗原题为《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余官于岐下,岁暮思归而不可得,故为此三诗寄子由馈岁》。

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

人行犹可复,岁行那可追。

问岁安所之,远在天一涯。

已逐东流水,赴海归无时。

东邻酒初熟,西舍彘亦肥。

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悲。

勿嗟旧岁别,行与新岁辞。

去去勿回顾,还君老与衰。

是为《别岁》。所谓“别岁”,是指在新年到来之前,亲朋、邻里间互相宴请,酒食相邀。

得苏轼三首诗之后,苏辙也作了《次韵子瞻记岁暮乡俗三首》以和长兄。与除夕有关的风俗诗甚多。南梁诗人徐君倩,所作题为《共内人夜坐守岁》的诗可能是最早以除夕入题的诗作。其诗云:

欢笑情未极,赏至莫停杯。

酒中挑喜子,粽里觅杨梅。

帘开风入帐,烛尽炭成灰。

勿疑鬓钗重,为待晓光来。

也都是情意恳切的端肃之作。最喜的还是明才子唐寅的那一首《除夕口占》。他以卖画为生,常陷于潦倒之境。于是逢除夕这日,他也忍不住写诗自嘲。

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

岁暮清淡无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

诗里有“岁暮清淡无一事”一句,实有自嘲之意,但“竹堂寺里看梅花”一句细细品下来,却也是另有滋味。是,他是孤孑一人,生活寥落方才于这闹岁时分淡漠至此。

但几遍读下来,却总觉得,诗虽写得着实淡,淡中却也有似锦春光。可以想见的始终是他立在清寒的竹堂寺里举目看梅花的模样。竟觉有一种清落无言的落魄的浪漫在。

唐寅语词清简,几遍落魄,却也是心中有莲。总能于一茶一坐之间,得生活真意。所以,总觉得,唐伯虎方才是那个声色在心,活得潇洒活得透彻的人。

客未空

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

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

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

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

——[宋]陈师道《除夜对酒赠少章》

又有人间惆怅客。

无己并少章,一般伤。

已是年末,他的生计却依旧未有着落。如水浮萍,飘荡无依。如此,他便悬着一颗落寞心,与少章齐坐灯前,静默无语。彼此都是知道的,虽旧年将失,但这不定漂泊尚未到头。

他对少章慨叹。这一世已去半生,却是半生忧患不止,终将心意疲倦。可也是无奈。倒不如睡去,做一个好梦,梦里处处如意,世事顺利。但终究也是短暂逃避,梦醒时分,有已成无,一如落寞的当初。

岁末之夜,他没忆及平生不遇之苦,便就觉得空落。说这年岁渐苍,发也稀疏,竟又是愁绪烦忧,令他华发匆生。又说容颜衰老,面色沧桑,要喝酒方能唤起一些红晕,挽回些微的生气。彼时陈师道并未及这般的年纪,也只是夸大了些说话来表达内心的苦闷。

彼时,窗外夜深,竟不似往日人生寂绝。他这才方被夜下热闹人情染上了欣悦之气。于是,便站起身来对少章说。也罢,不如我来唱歌你跳舞。也还是要将这出戏欢喜度过。虽然今日,你我运命相同,都是境遇潦倒。

结句最是凄凉。这夜他说“我歌君起舞”大约是真的有几分苦中作乐的意味在。不然如何。运命难测,他们只是凡夫,能奈它何。倒不如弃了那愁郁的对谈倾诉,也来欢歌起舞,将这一年的最后一夜好好度过。人生际遇就是如此,非是巧取豪夺便可以如意。它是运命降派的,自有定数。

读此诗,脑中忽自便闪过一词。忆起纳兰容若那一首《浣溪沙》。纳兰写:“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也是自伤身世的叹息词。如此这般,纵他运命再好,依旧是心愿难满。

人不分贵贱,时运再好的人也都是心有惆怅地在这红尘浊世穿行不止。如此再来看陈师道这首诗,便更觉哀凉。

陈师道,公元1053~1102年在世,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居士。陈师道16岁时从师曾巩,也得曾巩器重,却因自视清高,未能及仕。曾巩去世之后竟沦落至生活无着。连妻子和四个儿女都被迫被岳丈归了娘家,生活实在凄淡。此诗作于公元1086年,即元祐元年,正值他穷困无依之时。

他在尘世里挣扎渐顿,却从不趋附权贵,折腰自污。这首《除夕对酒赠少章》,不过寥寥数字,竟有一种沧桑几世的悲凉。庆幸他与少章尚有彼此。也是真情有义的知己。少章即是秦觏,秦观之弟。与陈师道同在京师,过从颇密,感情甚好。所以,除夕这夜,他方才置酒待客,与少章共饮。秉烛倾谈。

次年,也就是公元1087年,元祐二年,他方才受到举荐,担任徐州州学教授。这一年,他又作了一首题为《九日寄秦觏》的诗予少章。

疾风回雨水明霞,沙步丛祠欲暮鸦。

九日清尊欺白发,十年为客负黄花。

登高怀远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

淮海少年天下士,可能无地落乌纱。

清人吴乔撰《围炉诗话》评此诗曰:“《九日寄秦觏》‘疾风回雨水明霞’云云,殊有陋巷不改其乐之意。或推后山直接少陵,其五言律诚有相近之处。此体犹未尽,何况诸体,而可言直接耶?”

元人方回在《瀛奎律髓》中亦有评论:“‘无地落乌纱’,极佳。孟嘉犹有一桓温客之,秦并无之也。”清才子纪晓岚也评道:“诗不必奇,自然老健。后四句言己已老,兴尚不浅,况以秦之豪俊,岂有不结伴登高者乎。乃因此以寄相忆耳。”

苏轼对陈师道的诗评价更高。他说:“凡诗,须做到众人不爱、可恶处,方为工;今君诗不惟可恶,却可慕;不惟可慕,却可妒。”陈师道此诗也确是情意真切之作。风格沉郁,意味深长,极具顿挫之致。

重阳这日,他登高自咏。傍晚时分,风雨霞明,温柔明亮。只是年世已沧,酒量也大不如前,在外流离十年,人心渐倦,也不知辜负了多少饮酒赏菊的好时光。

这日登高怀远,心念远方故人。只因人渐老之后,每逢佳节,念旧之心便愈甚。最后两句“淮海少年天下士,可能无地落乌纱”寄语少章,盼他意气风发。

陈师道是真的顾念秦觏的。除夕,抑或重阳,要倾诉的,忆念起的,也都是他。他是男子,他也是男子。只因彼此是同病相怜的知音人。总有一些话,只有对方才能领悟和懂得。

陈师道,秦少章,这二人。

果真是,两人心,略相同。

拣旧诗

人家除夕正忙时,我自挑灯拣旧诗。

莫笑书生太迂腐,一年功夫是文词。

——[明]文征明《除夕》

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他有他的夙愿。他有他的向往。

他有他的喜,他的欢。

文征明要的不是热闹,不是浓情,不是礼尚往来的牵系。要的只是书,只是画,只是一纸文词。所以他这夜借青灯微光,作下了这首《除夕》。

是夜除夕。旁人家里自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于堂前午后,穿梭忙碌。门前是灯笼光照,屋里是人情热闹。但他不愿如此,他只想关门闭户,自顾自地在家中拣选旧诗。

虽是如此写,但必是要惹起流言。于是,他便先一声说了。“莫笑书生太迂腐,一年功夫是文词”。是,勿笑他是迂腐书生,旧年过掉,这一年里他所有的功夫也便就是这些诗词文章了。

文征明这首《除夕》是一首十分浅显易懂的诗作。只是表象如此,细细忖度,却也是别有深意。读这首诗,好似真真看见文征明夜挑旧诗的模样。窗外是夜阑人欢的达畅,室内是青灯黄卷的孤荒。竟也能让人读出几分隐晦的惆怅。

只是,文征明心底深处的惆怅与寻常的怀才不遇之伤有本质区别。生是过客,跋涉虚无之境。他了悟诸多道理在心头。此刻,他也不是慕求功成,也不是奢望名就。不过只是希望有一条心悦的寻常道路,可以缓慢行走。他希冀的便是与文字相伴,珍视一生的日子。不仓皇,也不沾尘埃。如此即好。

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

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

这是文征明另一首题为《拜年》的诗。市井民风也不见得处处留有真意。他是真心人,见不得虚见不得伪,所以说了一句“世情嫌简不嫌虚”。人往往为世情所累,时年愈久,愈多的风俗也就渐渐失了真,流于浮表,丢了最初的含蕴。

文征明,原名壁,字征明,号衡山居士,世称“文衡山”。苏州人。出身于官宦世家,早年谋仕未果。直到五旬年岁,方才得到赏识入京为官。却也只是被授职低俸微的翰林院待诏一职。

但他书画是一绝,此时也已声名在外,求其书画者甚多。也因此遭妒,被同僚排挤。后来,文征明心中便悒悒不悦,最后上书离职。那年,他辞归出京,放舟南下,回到故乡苏州定居。

苏州是灵杰之地,适于颐养,也是适合舞文弄墨,操持文艺的城市。于是,之后文征明便安居在家致力于诗文书画,再不愿身陷宦海染一身浊气。年至九十,依然孜孜作文,临去时尚在为人撰墓志铭。只是,未能成文,“便置笔端坐而逝”。

他是真正以文为生,珍之。若生命,与之朝夕相伴生死不离的人。之于他,这大约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令诗人艳羡。

但同作诗文,人的心性不同,于是诗的气场便有别,对待诗文的态度亦是截然不同。比如李白。其人旷达潇洒,放浪不羁,纵绣口吐出半个盛唐也是不以为然。于是,他所作的诗文便被他随写随丢,一生作品不少却传世不多,但也都是异宝奇珍。

文征明不同,他将自己的一笔一墨视若珍宝,心中凝肃,不敢对文字有半分懈怠。却是另一种心致。也是一种态度、方式。好比当年的贾岛,亦是如此。

后唐冯贽编撰的一部五代时的古代轶闻小说集《云仙杂记》中记载了贾岛与其诗文的故事:“贾岛常以岁除,取一年所得诗,祭以酒脯曰:劳吾精神,以是补之。”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也说:“(贾岛)每至除夕,必取一岁所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痛饮长谣而罢。”

其实,也是回溯旧年往事如风,观自己旧年功夫,也是好给来年更多些的冀望。寻常人一心念想的是家常,是生计。只是贾岛与文征明不同,他们活得缥缈些,欢喜的,只是诗文书画中的光华闪现。

天涯客

寄语天涯客,轻寒底用愁。

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

——[明]于谦《除夜太原寒甚》

也是除夕游子诗。

但却不哀、不伤、不惆怅。

他想说些话给远离家乡的游子听。他说,虽是除夕夜,虽有寒风凛冽,却也不用心愁。诗题为《除夕太原寒甚》,意思简单明晰。

除夕这夜,太原天气甚是寒冷。正月冬寒,北方城市自然较南方之冷更甚。但他却说,纵如此,也不用愁。“轻寒底用愁”,轻寒即是有点冷的意思。“底”,相当于“何”,“底用愁”,即意为“何用愁”,不需要愁。因有春风。

他心思深远。不为眼下荒凉清寒之景所绊,他知道这孟春正月一过,也就会暖了。所以,他便为“轻寒底用愁”来解释道:“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春风在拂,已经到了屋子东头,春日就要来临。就要。

除夕是岁暮。前人若以除夕入题写游子情怀,总是旧年哀伤大过新年希望。于谦却不同,这首诗写得平顺有致,字字都饱蘸明光,并且利落干净。寓意明晰,丝毫没有情绪的拖沓。

旧时年光不比现在,游子在外,那才是真的与乡土隔着万重山,千道水。连一封家书,也是要颠簸数十日才能收到。绝不是简单的事情。那一种隔绝,是真正的不能相见。如此来说,甚是哀却。但于谦不,他心里明镜似的亮。

慰寂寥,不如盼着好。说一些话与游子听,给孤愁煎熬中的人,一点光明与希望。如此,才是好。这首《除夕太原寒甚》朴实明晰,是一首十分大气的诗。诗如其人。于谦也是胸纳百川的豪烈男子,是内心分外有担当的人。

于谦,浙江钱塘人。字廷益,号节庵,官至少保,世称于少保。于谦是明代名臣,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民族英雄,与岳飞齐名。

公元1421年,即永乐十九年,于谦举进士,受命为监察御史。五年之后,公元1426年,即宣德元年,汉王朱高煦造反,宗宣宗亲征讨伐,朱高煦出降。朱高煦父子被贬为庶人,后又相继处死。

彼时,于谦为明宗扈从,因胆识过人,立下功劳,被明宗重用。后出按江西,迁兵部右侍郎兼都御使。再五年后,宣宗设“巡抚”,位高权重。宣宗亲授于谦为河南、山西首任巡抚。

在巡抚任上,他深入底层,体察民情,并及时革除时弊,深得民心。公元1145年,即正统十年,山东等地发生饥荒,大批饥民流入河南。按当朝律例,地方官员应遣回饥民,并追索税粮。但于谦没有,他当机立断,奏请拨发河南存粮赈济灾民。并在附近州县将灾民予以安置,深受民众拥戴。

公元1149年,即正统十年,发生土木之变。是年,明朝北方崛起了一支蒙古部族,号称瓦刺。首领也先继承了王位,也先野心勃勃,四处征战出讨,占领了周边大片地区。

彼时,瓦剌常与明朝有贡使往还。后因谎报贸易人数,欺骗朝廷,与明朝发生贸易摩擦。蠢蠢欲动的也先正好抓住时机,挑起战争。

瓦剌军来势凶猛,将明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明朝宦官干政眼中,宦官王振心术不正,也是明朝第一个专权的宦官。他极力劝明英宗御驾亲征。明英宗二十出头,一时没了主见,便听从了王振的意见。结果不敌也先,土木堡一战惨败,明军死伤数十万。英宗被俘,京城大乱。政局岌岌可危。

彼时,郕王朱祁钰监国,擢兵部尚书。也先大兵逼近北京城,来势汹汹。挟持英宗入犯北京,京城告急。朝廷上下皆惶惑不安,乱了章法。并有大臣开始提议南迁都城。

此时,于谦位极兵部侍郎。他力排众议,要求坚守京师,并请郕王继位,为明景泰帝,即明代宗。随后,迅速诏令各地武装力量勤王救驾。调河南、山东等地军队进京防卫,调通州仓库的粮食入京。待京师兵精粮足,朝廷情势方才平复。

之后,于谦亲自设阵督战,将也先兵马击溃。京师之围得以解除。最后,论功加封少保,总督军务,终迫也先遣使议和,使太上皇得归。

他一生刚正不阿,功绩卓著。才思敏捷,做事思虑周全,是难得的良臣。却无法,最终也是未曾落得一个好下场。景泰八年,代宗病重,无法躬行皇宫大礼,权臣拥迎英宗复辟。史称“南宫复辟”。

于谦因在保卫战中力排众议,得罪重臣,惨遭诬陷,最终被复辟的英宗斩绝。忠臣良将总是落得这般下场。又是这样。

匹马南来渡浙河,汴城宫阙远嵯峨。

中兴诸将谁降敌,负国奸臣主议和。

黄叶古祠寒雨积,清山荒冢白云多。

如何一别朱仙镇,不见将军奏凯歌。

于谦曾作这首《岳忠武王祠》来悼纪岳飞。此刻读来更是分外凄凉。彼时,他定然不知,自己与岳飞竟会殊途同归,一般下场。是在令人慨叹,令人悲伤。

他临危不乱,救国救邦于水火之中。自有非凡气魄,于是视野比常人宽阔辽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惧除夕夜轻寒,离家万里也是心上有光。不泯不灭。此诗虽单薄,却依然有于谦深静辽阔的气韵在。带着这样的印象再读此诗,便更觉有力。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

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

眼下,业已过了秋,新冬在即。

愿来年,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