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君并没有用魔鞭把我抽得他自己都不认得。
但我如今坐在这幽暗的九黎壶里,倒是妄想父君劈头盖脸从头到脚扒我的皮更合我的胃口。九黎壶,原来只是听西山三叔说在魔罗之域,可那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第一次见便是被父君一把塞了进来,不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我忘了说,九黎壶还有个更不体面的名字,叫炼妖。
父君在我闯大祸的这个问题上,没有放一丁点儿的水,即便我是他亲生的,他也是身手利索得没有手软一丝一毫,就如同那年在长生大帝的地盘上叨扰,带我回了九连山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抬了他的魔鞭,打得我有百年没下得了床。
摊上这样的爹,我毫无办法,更毫无办法的是,那个檀木盒子我还没来及哭哭咧咧的跟他交代。
壶中恍惚,我计算着壶口水滴滴的速度约摸是过了三日,这其间连羽红都未曾在壶口来探探我是死是活,我很惆怅的四处敲着壶壁,妄想父君能网开一面早早把我放出去,待我见了东离留的东西,自然会坦坦荡荡的领父君的责罚,寻死的事都不用他动手,我自然会死得又快又让诸位满意的,这么关着我,哪成呢?
于是,我开始不安分的四处晃悠,晃悠到水滴滴过三千三百二十下,终于被我发现了一些端倪,靠近壶肚儿是一朵朵金盏菊,连绵绕壶仿若真的在绽放一般,又尤以中心的那株开得硕大,我略微用了些力,轻轻的那么一碰。
金盏菊在我指尖刚刚触到花瓣时,瞬间盛开如团,生生能将我簇拥其中,而更让我惊诧的是,这长势越来越旺盛,不消半刻壶中绵延泛滥的尽是金盏花的景,金团花瓣中传出丝丝乐音,时而低鸣时而辗转时而又悲泣。
而我,无暇顾虑好奇到底会不会害死我,拨乱开眼前金黄金盏菊,朝着那丝竹声而去,我怎么忘了,再久以前的谣传。
炼妖壶里有壶中胜境。
金盏花之后,是蜿蜒万里的峰谷,翠绿从高低起伏的群山之间透出来,那是一株株丈高的菩昙树,树下编织曼珠沙华,我更愿意滥俗的叫它彼岸花,我慌不迭的赶忙揉揉眼睛,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这并不是在阴冷的幽冥司,但开得妖娆嗜血的也的的确确是曼珠沙华。
繁花之后,是一抹消瘦的背影,那琴音便是从他手指缝里轻轻的流淌出来,琴音多萧索,他便有多寂寞。
步子停在他身后还有丈余时,我从他身后看去,他微微抬起了头,接着缓缓的缓缓的把头拧过来,我心一哆嗦。
不是他长得多么的惨不忍睹,也不是他多么的风流倜傥,而是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沧桑的一双眼睛,风拂过,他眼中的忧伤铺落满地,亭角儿处倒映一抹苍凉。
他说:“我等你,等了很久。”
我不由得要往前迈的步子往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的说:“别玩笑了……哈,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等我干嘛?要我命啊?”
他抿嘴笑了一下,笑得极其矜持,我再慌神儿的功夫,他已然在我近前,紫色衣袖随风缓缓的飘起,他居高临下的看我,浅浅的说了一句:“你和阿珠……”阿珠是母妃的小名,但能这么叫出来的存活在三界之内的也应当没有几人,“不像。”
我撇了撇嘴,母妃风华绝代我没有承袭她的容。
“你……”我斟酌不出要不要问他的名字,可很显然他知道我心中所想,略为有些矜持的答我:“天族闻聘。”
我混沌了一下。
天族现任天帝,也就是东离的爷爷有个手足,似乎大概叫的是这个名字,但我之所以混沌的是,这号人物已许久没有出现在诸位八卦的名单里,原因也显而易见,谁还会八卦一个在神祗上已列位并且只能供后世瞻仰的一个牌位?
“不是已经……”
他笑笑,没有答我,而是说道:“都是些陈年的旧事了,咱们今天不提。”
我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他,打了很久的草稿之后才问:“那你该不会,该不会真要我的命吧?”
他抚抚前额,又浅浅的笑了。
胜境之中,我迷迷瞪瞪的被他引到更为清静的地儿,他亲手布茶台,青瓷茶盏将他的手指映衬得愈加苍白,将浅杯茶推到我面前时,他才缓缓的又问道:“想必,你是遇了极大的难事,你父君才把你送进这炼妖壶里。”
我端起茶杯先品了品茶香顺带想,我如今遇见的难事算不算极大,很慎重的掂量后,我才应道:“其实,不是个难事,怎么说呢,长话短说还是短话长说?”
他端详了我很久,久到我不磕打茶台不能引他回神,他有些尴尬的半垂着头,自嘲的说了句:“你这副摸样,和你娘……很像。”
这便是遗传学的曼妙之处,我想开口说给他听,但张口半天想想还是算了,于是挑着紧要的把我如今心里的抑郁说给了他听,左右也是被困在这里边,当敞开心怀吐吐苦水也是好的。
他一边听,一边给我添茶,不变的是他脸上噙着的喜色,和他眼底掩着沧桑很不搭调,等我把那些烂事儿嘚吧完一遍之后,他才略微皱眉的问我:“阿修罗已嚣张到如此地步了?”
“呃……”我对天魔两界战事不熟,他这么一搭话,我倒不知该如何应声了,但他似乎也没想让我接他的话。
“所以,你苦恼的是,不知道你中意的那个东离……”他又停了一会儿,略有羞涩的自言自语,“连归元的儿子都这么大了,我是避世太久了。”
我点点头,深深赞同他避世真是许久,久到如若他此时蹦出炼妖壶,别人会以为自己死了,如若不死,怎么能遇到闻聘?但,我又比往常脑子多转了半圈,忽而发现一个让我很苦恼的问题,他与天帝是手足,岂非,我要顺着东离的辈分喊他一生叔祖父?
无端的捡了一个爷字辈的,到底这是怎么样混乱的一个世界啊。
他不知我心里所想,端着茶盏沉思了许久才又说,“你方才说东离司了战神?”
我拎过茶壶,又往茶碗里续了一些水,头是点着,嘴上说的却是:“但现在,这事,不重要了,就如同说,你跟一个死人探讨如果你尚存一息产残喘,定然给你定上一门很是如意的亲,其实很徒劳,对吧?”
我刚捡的叔祖父,笑了笑,不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