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山漫山葱翠,瞧着和我离开之时没有两样,但离得近了,却能见迎风飘着的是祭魂的皓白。
我眯着眼睛瞧去,心想的却是,若说当日的花神投胎想想也应是个喜事,扯上这漫天的白布条子太不应当了,在云头再仔细的瞅过去,还能再发现一些端倪。
来来往往的,却不像是九重天的众仙,我翻来覆去的想,在九重天逗留之时,并未听谁八卦着说下界的何处地方这么大张旗鼓的死了什么神仙的,想要此时下了云头,但多少有些冒失,再往回头看看身上穿着的金丝袍子,觉得这样下去未免太过耀眼,便隐了身形。
但这也不怎么妥当,我为九尾狐的耳朵最为灵敏,思量许久还是别别扭扭的变成了狐狸的模样。
东串西串,倒是易于打听消息。
在草丛里,我闭着眼睛养着神,这些事情也听了个大概,大抵就是九连山上草木一族的神女诞下女婴,草木族也算是后继有人,不过这个后继来得兆头不怎么好,刚刚来了,就逢着神女陨了的死讯。
我在想,是不是花神转生轮回之时的咒念有些太深了。
正想扒拉开爪子往我常日里栖居的小草屋而去,就听得不远处有嘤嘤的啼哭之声,听起来应该是个娃娃。
我有些多管闲事的提起了爪子,顺着这哭声而去,哭得是个年纪尚幼的女娃,若是按着神仙的岁数推断,不过就是几岁的样子,正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着,胖嘟嘟的小手一边哭还在一边拿着什么东西,我四下看看,这处竹林子里未见其他的仙儿的影子,再想想满山飘得素白的样子,正在估摸着是不是来吊唁的哪位尊神家的孩芽儿,就听得那女娃哭咧咧的说着:“我没有克死母妃……我没有……呜呜呜……”
我抬起的爪子又落了下去,听着这女娃的话,应该是草木一族的公主?我再眯眼看过去,就见她圆嘟嘟的小脸因为致力于哭哭咧咧皱成了一团,身上穿的是件素白孝服。
我在想,若是花神投胎,算着时日,应该不会出落得像她这般大,虽说我与那花神是匆匆一面,但她在神君面前哭的时候没有声息,而这个女娃哭得有些太旁若无人了。
我在犹豫,到底是要串过去,还是该悄无声息的走开。
便在这时,这个小女娃的眸光不知怎的落在我的狐狸皮上,眼睛圆滚滚的看着我,一愣一愣的。
我忽然面上有些发烧,虽说她还是个小娃,但我毕竟为男仙,此时又顶着这个狐狸皮被她这么一看,像是看光光了一般。
于是,我别扭的抬了抬爪子,我当时定然神思还在神游,居然比这个小娃慢了一拍,她嫩嫩的手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
这十分要命,我不由得蹬了蹬腿儿,小娃把不管不顾的把脸贴在我的脖子上,手抓着我脖颈儿的那戳毛死死的不放了,一边抽着鼻涕一边说:“好漂亮的小东西啊。”
我爪子腾空的挠了半天,她终于意思到这样下去我会被她掐死,吃力的把我抱起来,有些沉,一个没抓住把我掉在地上。
我想,这正是我逃跑的好时机,只是刚抻着劲儿,就觉得一只爪子疼得让我忍不住的咧嘴,我回过头一看,那小娃拎着我的后爪,咯咯的笑着。
她说:“你太重了,”说完便又手脚并用的过来抱我,我见她笑的那个模样,一分神已经被她拽至怀中,她揪着我脖颈儿的毛问道:“你是只狐狸还是只狼啊?”
多年来在九连山后山我静修自认为即便是面对我那不着调的娘亲,依然能淡定如水,如今却因这小小女娃的话,脑门儿的那戳儿狐狸毛都要炸起来,想我如今是个兽身,说话会不会吓哭了她,想想便只好憋着气儿的垂眸不去看她。
可她手里温热,这是许多年来我都缺少的真实触感。
她费力的抱我起来,看那架势是要看看我到底会有多沉,不想远处传来一声连着一声的呼唤声:“公主公主……公主,你又躲到哪儿去了?”
“扑通”一声。
她结结实实的把我摔在了地上,她虽个子不高,但要命就要命在我没有防备,这一下摔得我哼哼了两声。
自然,也引来了寻她的人。
来的是个看上去比她大上很多的,瞅着模样像是个伺候她的女婢,我慌忙抬起腿儿,倏的一声躲进茂盛的竹林里,浑身光溜溜的被人看光,这属实,不是个事儿。我尚能隔着青草苔看着那女娃东张西望的,女婢拉过她的手说道:“公主,不是和你说了,要有个公主的样子,看这手上,还有这衣服上,弄得这么脏。”
女娃被女婢拉着走时,拧过身子一直恋恋不舍的朝着竹林看来,扁着嘴一副要哭的模样,却又是咬着唇死死的忍着,我眯着狐狸眼,终于从她这神情候中瞧出了一些。
大抵,她会是那个转生投胎的花神。
那个死命撑着的模样,不是一般的孩子能做出来的神情。
日落,我回了我的小院,刚落定有两个时辰,就见大鹏鸟伯伯扑打着翅膀来了,见我悠闲看着满山风景,过来揽着我的肩说道:“你这腿脚倒是利索,这么快就回来了,陶镜到了九重天上扑了个空。”
陶镜是曾经从老虎口中救我出来的一个故交,往常我也会在九连山呆得憋闷的时候去灵山找她喝喝茶,品品酒,大鹏鸟执意要我回九重天,说爹娘本来因我妹逃婚,心里就够憋闷的了,我再回了,就愈加的憋闷,因而我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回去。
路上,我还在想,那个女娃……叫什么名字,又或者是否能在此过得安生。
这一去,未曾想,便有百年开外。
明苏与我交情甚好,又因陶镜多来九重天找了我几次,断袖的谣言不攻而破,这算是桩意外的欣喜,我妹依然颠簸在四处躲躲藏藏的路上,各个山头的乱串,膝下行孝便交给我来。
娘亲说:“哎呀呀,若不然小川川,西若不争气,你便争气把那个什么陶镜的娶了吧。”
倒是爹爹深得我心的拧着眉头疑问着:“咱们紫微殿里非要办场喜事?”
娘亲靠着刚种的莲华树转起圈儿来便没完了,喘口气的功夫应着我爹的话:“你瞧瞧,似玉家里的老大都娶了两房媳妇,咱们的贺礼都送了两份,你再看看咱们家的……一个溜出去了,另一个可倒好……整个成了亏本的买卖。”
我捏着手中的棋子,示意爹爹不用管娘亲如何抽疯赶紧落子,爹爹端详我半晌的,忽而问我:“东离,莫不会你真是个断袖吧?”
我被堵得不知道该如何说好,娘亲嫌这稀泥不够乱的又搓火的说着:“平日里就告诉你,离那个明苏远些,可他不听,”她晃悠回爹爹的身前,神情很是凝重的说,“若不然,就让他应劫吧,也好让他体会体会这断袖……不是个天长地久的情意。”
爹爹被她灌了迷魂汤,居然说好。
应劫的日子,便匆匆忙忙的定下了,五月二十一。
是个好日子。
应劫时我藏了个私心,当日里给我那双眼睛的花神,不知是不是在九连山中,这会儿,她应该少说有了几百岁,而我那个虚浮的小院儿如今可还完整,这样想着,让明苏绊住司命,我先行转到了九连山。
到时,月光稀愣。
串了几个窗棱,又晃过若干小路,我才见到她。
穿着个红红的衣裳坐在园子里发呆,那园子我抿着狐狸眼粗略那么一估量,离着正殿有段子距离。
我听她咕咕哝哝的说着:“好想吃阿婆的花糕啊,好想吃,怎么办……”嘟着嘴的模样看起来很是俏皮,她又拧着屁股从怀里掏出来个什么东西,晃悠在眼前说:“要不要拿这个换呢?”瞧那架势是有些舍不得的继续嘟囔,“可是,好不容易才背着羽红偷偷的弄的,还能装些零碎什么的……”
她把东西揣进怀里,但舔着嘴唇又咕哝着:“可是那花糕真的很好吃。”
这样翻来覆去了几次,她终于看见了我,惊喜着说:“从哪跑来的小狐狸,真可爱。”
我嘴角抽了一抽。
她同那少时一样,不管不顾的便来抱我,奇了怪了,她对我脖颈儿的这戳毛是有意见么,死命的揪着,微微有些疼,我拿着尾巴照着她的脸就扫了过去。
使的力道自然是很小的。
她咯咯的笑着,又开始拿着我的尾巴玩,一边玩一边跟我说着心里话:“你是从哪个山头里冒出来的?”
我哼哼唧唧了半天,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九重天,这,她自然也是听不懂的。
“那你有没有吃饭?最近羽红待我不好,让我辟谷,可是我肚子很饿。”她把我爪子搭到她瘪瘪的肚子上,委委屈屈的嘟着嘴说:“你摸摸,是不是什么都没有?我和你一样可怜呢……怎么办?”
我爪子搭在她的肚子上,仰着狐狸脑袋定定的看着她,若是此刻我幻化人身,定然会被她看出我有些羞红的耳根儿。
我从未与除了娘亲和妹之外的女人,有过更多的亲近,伸出手去摸哪个女仙的肚皮,这样的事情,我东离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正在分辨我砰砰乱跳的心思是为何,就见她手轻轻的搭上了我的狐狸眼,嫩嫩的小手就差伸进我的眼珠子里,尾巴还没等伸出去打掉她的手,就见她弯着眼仁儿说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我愣神了许久,在想,是不是她带着前生的记忆转生投胎,便在这时,没有预料的是,她的头低下来在我没有任何防备之时,软软的唇就落在了我的眼睛上。
温热的触感,让我剩下的两只狐狸爪子不知应当搭在何处。
我的初吻,在我愣神儿的功夫就这么的葬送了,枉我从前一向标榜自己是很有操守很有德行的仙儿。
“我喜欢你的眼睛,”她又亲了两口,湿漉漉的口水落在我眼皮上,还说了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可是……可是,没有办法把你的狐狸眼睛剜给我啊……”她歪着头的样子很可爱,更为可爱的是,她把我抱起来,爪子搁在她的膝盖上,脑门摩挲着我的脑门儿,又偷偷的跟我说:“若不然,我把你拿去换花糕吧。”
我别了别脑袋,她咯咯的笑着,很宝贝似的从怀里掏出那个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的物什,挂在我的脖子上,挂完还细细的端详了一番,欢快的说道:“逗你呢,这个送给你,你喜欢不喜欢?”
我梗了下脖子。
她刚欲对我上下其手的时候,就又听远处隐隐约约的传来唤她的声音,她又像上次一样急急的起身,“嘭”的一声把我摔在地上,我还沉浸在那莫名的情愫当中,没有防备被摔了个结实。
肋骨被咯得钻心的疼。
她本来跑远了,跑了几步又跑回来,揪着我的耳朵说:“我叫华楚,明天你再来找我玩儿。”
我闷哼了一声,她身子绕过石板路时,本来跑得没有章法的两条短腿儿硬生生的收住,险些啃地,但做出来的倒有几分公主的做派,来的那个应该就是她口中说的羽红,比她高出约有大半头,她立定了身子,缓着语气的呵斥着:“我不过是在后山晒个太阳,至于这么兴师动众?”说完便抬起小短腿儿,趾高气昂的走在前面,那个女婢低眉顺眼的紧紧跟在她身后。
我爪子拽拽脖子上那个怪东西,心里想着,这个就爱装模作样的女娃,原来她叫华楚。
她留恋我的这双眼睛,是否会留恋上多少世前她喜欢过的司禄星君?
我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快。
应劫人间三十年,我孤独而终。男女欢爱的戏码即便是我应劫带不走为神仙记忆,依然本能便拒绝凡间所有艳丽女子。
我并不知这是为何,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个断袖。
回九重天把酒说给明苏听时,明苏讪笑着说:“别是你喜欢陶镜,而不自知吧?”
我一口酒呛了个半死。
我记不清陶镜眼角的模样,更记不清她平时爱的都是什么香,但关于华楚的那个……粉粉嫩嫩的小手和嘟着的嘴唇我倒是印象深刻万分。
我终于意识倒,我有可能喜欢上个若按凡间的年岁推算不过是几岁的孩童,这让我十分挫败。
心思郁结时,正巧明苏说要去南荒打架,我也凑趣跟了去,这场架原本应该胜得十分利索,可不成想,由于我心思想得多多少少和这架无关,倒硬生生的被啄了眼角儿。
这说出去,天孙丢脸丢成这样实在不成体统,明苏说若不然找个地方养养伤,我心下称好,顺便想想,我对那个华楚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明苏见我神情有异,打着刨烂沙锅问到底的心问我,到底有什么心事,我为难许久,终于说道:“当日里,花神转世给了我这双眼睛。”
明苏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我眼睛第一次历劫时受了伤,这他有些耳闻,提起九连山的华楚,明苏却笑了,他说道:“我还当是谁,是那个小丫头啊。”
我眯着眼睛听他的下话,他抖擞着肩膀长篇大论的说了一通,大抵的意思是说,这个女娃出名的原因,是因九连山上开不出桃花,她四处寻桃花种,甚至还央着她爹来九重天求。
我问他结果如何,明苏笑道:“因果命数,她若上辈子为桃花的元神,若照着你说的意思,心神俱裂,那桃花见她衰败倒也在情理之中。”而后,明苏想了个更为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把我扔在碧落,临了还跟我说,“你好生的养着,既然你对她有些说不清楚的情意,我便成全了你这桩好事,不过你可要等得耐心一些。”
这一耐心,就过了有个几千年。
原因也简单得让我气恼,九连山的华楚被她爹禁足,出不得山,禁足的缘由更为可笑,说是要等她袭神女的位。
草木神女,倒也是个体面的差事,也算让我少了些愧疚。
终于在我等得碧落桃花都要再次衰败的时候,她来了。偷偷摸摸的从碧落的小路进来,还以为我并未看见她,蹑手蹑脚的去偷壁上桃花,染上的却是一手桃花红。
她乖乖的坐在墙根儿等死的模样很是可爱,我忍不住的过去逗弄她,她腆着脸委委屈屈的哭得哭天抹泪,还不管不顾的钻进我怀里,怕成那样居然还能想起说我眼睛长得好看,像半开的莲花瓣。
我张着的胳膊情不自禁的环上她的腰,终于让我明白,我不是个断袖,多年未曾动心,不过是因为这颗心在慢慢的等着她长大。
如今,她真的长大了。
碧落一别,她不知何故气鼓鼓的扭头便走,后来我问明苏时,他说:“女孩子,不都是有些别扭性子,你晾她几年便好。”
这一晾出了大事。
在西天与比古伯伯吃茶时,他讲了桩秘闻,大概的意思是草木神女不能嫁,待我回九重天求证之时,不巧赶上飞升上君的劫,这一劫又劫了很多年。
回来之时,听得的却是关于草木神女喜欢司禄星君的八卦,明苏摇着扇子跟我说:“你看吧,这便是轮回的因果,我看此番司禄星君欠着她的也势必是要还了。即便你去问白泽神兽卜算了些前世后世,你改不得她的命数。”
这话说完,我惆怅了有许久。
曾经夜半去九连山看过,却没见她的影儿,风尘仆仆的再回九重天,就听得娘亲和爹爹闲磕牙,说的是:“那个墨翟的胆子真是大啊,居然还有胆子把华楚送到蓬莱仙岛去避劫。”
爹爹作画作得正尽兴,头也没抬的说了句:“那档子事还没完了,我看司禄星君和那个,叫什么的,很配。”
娘亲好八卦的抻长了脖子:“你什么时候见的?”
“昨夜在二十三天的门口,我看司禄星君那小子送她下界。”
我心口堵了一口大大的闷气,回身儿窝到了西天灵山,一病不起。
陶镜费尽心思,我这心伤也从未见好转,我从前以为,华楚将那双明亮的眼睛给了我,她自然会喜欢我的,但我争来争去争不过命数。
陶镜说:“东离,你简直是傻透了。”
可,我有什么办法?
直到,司禄星君惹了祸来灵山找我,我来不及披衣便往幽冥司而去,绕道去娘亲那求一味回魂的丹药,娘亲小气,执意不给,我无奈才将喜欢她的事全盘托出。
娘亲到底是个明事理的,不但给了丹药,还给幽冥的九殿殿主修了一封简书,我揣着这东西下幽冥,从九殿出来之时,怕衣冠不整去净了净身,洗了一身尘埃味儿的时候,她就来了。
为司禄星君哭成那个德行,我很是心疼。在她险些溺死在木桶中时,我想也未想的便抱她起来,她小手勾着我的脖子,不管不顾把脸贴在我的脸上,胡乱的说着心事,其中,还有碧落的那一桩关于我的。
她说,“我喜欢那个人,但我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我常想,若是当时我喜欢的是他,是不是就不会是今天这个结局,可他明明说要去九连山找我的,他一次都没有去过,你说他是不是也不喜欢我?”
我霸道的吻住了她,堵住她要说的话。
她根本不知道,在她喜欢司禄星君的那些个年月里我如何伤神,更不会知道多少次夜半我从西天赶至九连山,变成个狐狸身,挨处殿的找她,若我知她在蓬莱,保不齐我会早早的就去了,但知道她与司禄续上前缘,我怕像从前她历劫之时,半道伸出手来,又断了她这世的修为。
我喜欢她,喜欢得小心翼翼,换来的却是她轻轻浅浅的埋怨。
莫不如任性一次。
我轻轻的吻她,吻得她面色羞红,幽冥司里情爱欢好一场,是我等她逾万年长大的情不自禁。
过了近千年,我透过水镜,见她慵懒的在魔罗之域的藤椅上假寐,那是我活至今日最好看的一处景致。
我摸着水镜的边缘,哽咽着嗓音说,华楚,我喜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