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狸追笑嘻嘻的不以为意,道:“小狗儿不许我去找,我便想个法子叫她自个儿来。”女子闻言冷笑道:“你这厮今日就是跪地求饶,本姑娘也绝不放人。”老和尚摇头道:“却又怎地?”
狸追佯装神秘道:“这法子须得私下说与你听,若是叫那姑娘偷听了去,就不奏效了。”说罢凑到老和尚耳边。女子暗暗好笑:“你只消身处这无相幻境中,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翻不出我的手心。就是隔得十万八千里似蚊虫嗡嗡几声,我也听得清清楚楚。这狸追看似见闻广博,不过记得书上只言片语,无相派精细微妙之处却是一概不知。”她运功不停,耳朵好像搁在狸追嘴边一般。只见狸追薄唇微启,怪声阵阵,一字一句灌将进来,如魔音穿脑,女子登时叫道:“哎哟!又着了这狐狸的道!”
老和尚听得心神剧颤,大惊之余,狸追咬破食指,往他眉心只一抹,顿时耳边再听不见那靡靡之音。他计谋得逞,哈哈笑道:“此术名曰‘痴人梦呓’,中者恍恍惚惚,对施术者言听计从。来,来。”他岂不知自己身处幻阵,一言一语皆逃不过女子耳朵?分明是佯装不知,故意引她听这痴人梦呓。那女子连番中计,此刻也顾不得恼怒,只觉得稀里糊涂,听得狸追呼唤自己,便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狸追远远地见她走来,抚掌笑道:“妙哉,这不自个儿出来了么?”女子走走停停,左步迈出,凌空踟躇半晌才放下;右足伸出,仍是如此这般。狸追眉头微皱,加紧施为,女子只觉得魔音大作,神识苦苦挣扎一会儿,正绝望之际,蓦地想到:“这痴人梦呓是妖异之音,我若引来滚滚天雷,或许能破去这魔音。”当下咬破舌尖,运功不停,霎时天穹几声闷响,俄而雷声大作、电蛇狂舞,惊雷入耳,倒好似当头棒喝,那邪音顿时低落下去,渐渐的就无声息了。女子才一挣脱,哪里还敢停留,立时撒腿飞奔。却听得身后朗声道:
“姑娘跑得这般快,莫不成了丧家之犬?”
狸追长笑一声,纵身飞跃,伸手向那女子抓来。女子自知身法非其敌手,心念急动,忽然大雪纷飞,眨眼间天地一派银装素裹,地上积雪足有三尺有余,寻常人莫说奔跑,就是行走都分外吃力。狸追却身形飞掠,双足在雪地上急点,三千白发于雪花飘扬中飒飒飞舞,超逸脱俗,到好似踏雪寻梅的雅士一般。女子心念再动,漫天飞雪化去,凛冽狂风席卷而来,飞沙走石,鬼哭狼嚎,风力之强以至不时有路人被掀得飞起。那狸追依然是一脸笑意盈盈,大袖鼓荡好似御风而行,风疾他亦快,眼见就逼到女子面前,一只手已抓向她胳膊。女子大惊之下咬牙掐诀道:“破!”狸追只觉手中一空,狂风骤停,他身子自半空中落下,眼前已是城门口,哪还有女子的半分影子?老和尚牵着悟明缓缓踱来,狸追惋惜道:“那女子紧要关头弃阵脱身,叫她跑了。”老和尚道:“任她去罢。耽误了这些功夫,早点赶路是正经。”
狸追点头称是。老和尚背起悟明,和狸追一起运起内力发足飞奔,两道身影转瞬间缩至一个点,消失不见了。
女子见到二人离去,又躲了半晌,这才现身出来,长吁一口气,嘴里出声骂道:“好个狸追,诡计多端,差点叫我吃了大亏。哼,狸追,狸追,臭狐狸,今日之事必叫你十倍偿还。”却听得身后冷不丁道:“姑娘别来无恙?”女子一听这声音,心中已是凉了半截。她内心懊丧,表面却镇定自若地转过身来,果然又是狸追那副百般可恶的嘴脸,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女子恨声道:“我早该想到,老和尚叫你走时,你怎会答应的那样爽快,分明一早就准备回来捉我。”狸追嘻嘻笑道:“不敢不敢。‘窈窕淑女,君子好俅’,姑娘天生丽质,若不多看两眼,实乃人生一大憾事。”女子见他气度潇洒,言语却浪荡轻佻,讥讽自己打人耳光之事,不由得大怒,正想伸手往他脸上刮去,却见一道灰色人影疾驰而来,果然是那老和尚。
原来狸追行至中途,忽的掉头往后飞跑。老和尚轻功不及他,背上又驮着个人,口里疾呼数声,心中苦笑,只得随之而去。他才一入城,就见到狸追拦着个女子,寥寥数语,把那女子气得脸阵红阵白。老和尚刚想宽解两句,狸追道:“姑娘把我们兜得好苦,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和尚听得不对,跳上前一步,狸追袖袍一挥,女子登时身子软绵,恍惚一阵倒地不起。
那女子先是眼前昏沉,忽的一片大亮,听得鸟雀瞅啾,不由得悠悠醒转。只见廊腰缦回、草木葱郁,哪还是那个光秃秃的黄沙大漠?她顿时明白自己反中了狸追的幻术,登时气得只想把他捉来大卸八块。身为密罗众弟子,从来只有她给别人施幻术,岂容的别人暗算于她?栽在狸追手上更是奇耻大辱。她怒火中烧,拾起身旁一根树枝,狠命地折成数段,扔在地上,又伸足使劲践踏,边踩边骂,兀自折腾了半个时辰,肚里火气也消了大半,便静心思忖起出路来。
忽听得脚步声起落,她慌忙躲进锦簇花团中,却见一个容貌清丽的侍女一路小跑。她见这婢子模样甚是眼熟,心下一动,再四下打量一阵,只觉得这楼阁景致分外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哪儿见过。她思绪纷乱,干脆跟在那侍女后面,那侍女身无武功,又怀揣心事,竟然丝毫不觉,引到一间小屋前。只听那婢子叫道:“小姐,小姐……”叫了一会儿,见屋里无人应答,她又高声道:“小姐,夫人说你再不回去,接下来一个月都要关在屋子里头。”这话颇有份量,只听屋里一个娇软声音答道:“知道了,馨兰,你先回去,我随后就来。”那婢女道:“奴婢不敢回去,要是奴婢先回去了小姐却不来,夫人要责罚我的。”屋子里的那人无奈道:“那你站在外面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馨兰应了,低眉顺眼地垂首立在一边。
女子奇心大起,趁那馨兰不注意,蹑足摸到屋子窗户外边,伸头往里窥探,却见得两个粉雕玉琢、一般模样衣着的小女娃,一个坐在梳妆台前愁眉苦脸,另一个站在一边,盯着铜镜里两个一模一样的玉人儿不住轻笑。那站着的一个笑道:“怎样,我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倒比我这个真小姐还要美上几分呢。”那坐着的满面愁容,叹道:“你娘何等精明的人,只怕说不得三句就露了馅。”说罢看着自己傅粉施朱、衣着精致的样子,又是唉声连连。另一个笑道:“这个不难,无论她说什么,你只需唯唯诺诺,只是要你代我做一下午功课啦。”坐着的只是不答。女子心头巨震,暗道:“怪不得这里好似在哪里见过,原来这一切都是我亲身经历,这屋子里头的两人一个是我表姐,另一个便是我自己。”想到这处,一时如烟往事都乱呈呈地涌上心头。
她叫沈清岚,那是十二岁之后的名姓;十二岁前,她本名朱雨若。
朱雨若和与表姐柳依依自幼生得一般相貌,不知情者,还道是亲姐妹。只不过二人长相固然如出一辙,性子却是迥异。柳依依古灵精怪、娇蛮顽劣,朱雨若娇怯胆小、腼腆怕人。姐妹俩在一起,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偏偏又有说不尽的耳畔私语,整日整日地黏在一起,举止极是亲昵。柳依依见她长得俏似自己的模样,不由得玩心大起,用迷药把她迷倒了,换了自己的衣裙,又取来膏泽脂香与她细细涂抹。朱雨若死活不愿,委屈得想大哭一场,奈何手脚瘫软,一声也嚷不出,只得眼睁睁地任其摆布。一番梳妆打扮下来,阎俊和盯着自己云烟流鬓、香腮似雪,比之表姐犹娇美几分的女儿家模样,一时竟然痴了。
柳依依便常常把朱雨若扮成自己的相貌,替自己绣线描红,她则借机漫山遍野地胡闹玩耍。沈清岚重温旧事,不禁百味杂陈,想到与表姐一同约伴玩耍、言笑晏晏时心下莞尔,转念又想起二人分别这些年,也不知道能否再见上一面,便是能,自己这幅模样,却又如何相认呢?这一下触碰了她心底伤痛,顿时怔在原地,好不怅然。
柳依依吟吟笑道:“好啦,你这便出去,我晚些时候回来。”一边又喊道:“馨兰,我这就出来。”那呆坐着的一个乖乖站起身,垂头丧气地走出去。沈清岚如梦初醒,看着“自己”从屋子里出来,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心中感同身受,也只是苦笑。只见她生得肌肤莹润,发如堆鸦,钗若天青而点碧,珥似流银而镶珠,一对纤足款款,踏得碎樱芬芳。沈清岚莫名轻叹一声,心想自己年少时姿色尚且娇媚动人,一去十多年,反倒是生的越来越难看。馨兰道:“请小姐随我来。”朱雨若本不善言辞,小脸微微一红,局促道:“嗯,嗯。”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着。馨兰谨言慎行,步态得体,一举一动丝毫不曾僭越了身份。朱雨若郁郁寡欢地跟在她后边,小手搅着衣角,心想舅妈平时老板着张脸孔,极少笑一笑,馨兰跟着她时间长了,做派也像个小老太太,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婢女。
馨兰在前边走着,寻思着小姐以往被叫回去时总是不情不愿,今儿怎的转性了,既不吵也不闹?她哪知道自家小姐早就疯的没影儿了,只觉得小姐不闹别扭便是最好,带到夫人面前也好说话些。两人各怀心思地走了一路,忽然隐隐传来一阵呼喝之声。朱雨若循声望去,只见远远的庭院里边,有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形在纠缠打斗。沈清岚目力极好,远远的望见其中一人模样,几欲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