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吴言生说禅壹:经典禅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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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无住生心的直觉境

无我之境

“水月相忘”指能所俱泯的直觉境。它的基础是无住生心的“无我之境”。

禅宗的无心之境,是直觉顿悟、超越分别思量的状态。日本武士高夫野义在《禅与剑术》中描绘了到达“剑我一如”境界时的剑道:

“当此同一境性一旦到达之时,身为剑手的我,也就没有面对我并威胁要刺杀我的对手可见了,而他所做的每一个念头,也就像我自己的动作和念头一样地被我感到了,而我也就直觉地,甚或不知不觉地知道何时以及如何去刺他了。所有这一切,似乎均皆自然而然,毫不勉强。”

欧根·赫里格尔《箭艺中的禅》也描绘了箭术中的忘我状态。作者花了多年时间追随禅师进行刻苦训练,终于学会了用一种不费劲的力量“从精神上”拉开弓,“没有目的”地放开弦,让箭“像熟透了的果子一样从箭手的手上出去”,当他达到完善的高度时,弓、箭、靶和箭手都彼此融合在一起,他不再射箭,而是它们本身为他做到这一点。

被西方人看得神乎其技的剑道、箭道中炉火纯青的无心状态,其实早已在佛经中被提倡,并成为禅宗的一个基本原则。如《大宝积经》卷一百一十六:“如人学射,久习则巧。后虽无心,以久习故,箭发皆中。”同样的比喻,还见于《大般若经》卷五百七十五、《摩诃般若经》卷下、《文殊所说般若经》《修行地道经》卷五等。

禅宗屡屡揭举此义,“今之兄弟做功夫,正如习射,先安其足,后习其法。后虽无心,以久习故,箭发皆中”。岩头禅师上堂时用“如人学射,久久方中”开示学人,名噪禅林,被认为是超过德山的“禅髓”。

无脚手者始解打锣

南泉问神山:“你在干什么?”

神山说:“打锣。”

南泉问:“用手打,还是用脚打?”

神山不解地说:“请你说说看。”

南泉说:“好生记着这件事,日后有机会问问明眼人。”

后来云岩听到这则公案,说:“没有脚手的人,才能真正知道打锣。”

僧问龙牙:“十二时中怎样用力?”

龙牙说:“像无手人行拳才行。”

“无脚手打锣”“无手脚人行拳”这类禅语,说的都是禅法中的无我之境。

在没有脚手的忘我状态中,观察着的自我被排除,人不再是自己行动的旁观者,除了目标和实现目标的行动之外并无任何东西,便可以发挥出最大的潜能。排除了中介性,即可臻于匪夷所思的妙境:“无舌人唱歌”“无足人解行”“无手人能执”等禅语,表达的都是同类的意趣。

扑通一声响

日本诗人芭蕉俳句:

古老一池塘,

一蛙跳在水中央,

扑通一声响。

这首俳句表现的,乃是芭蕉习禅获得顿悟的那个刹那时刻,当此之时,主体与客体、能知与所知,都不复区分,绝对合一,整个宇宙的迷雾,都在那只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中的瞬间烟消云散。在这一瞬间,平日所困惑他的一切,都冰消瓦解,剩下的只是一尘不染、一丝不挂的“无我”,他已被扔进、吸入那个声音本身之中了。这扑通一声响把听者从平素所置身其中的时间之流切断,从日常事务的因果链中解脱出来,而获得彻彻底底的放松。它叩醒了尘封已久的沉睡的纯真人性,使它从黑暗的囚房中一跃而出,当此之际,他的整个身心遂一片澄明。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金刚经》中的名句。据说慧能是听了这句话,心有所悟,才出家求法,成为禅宗六祖的。

慧能俗姓卢,自幼聪慧。他早年丧父,家里很穷,每天都要背一担柴到集市上去卖,挣钱来养活母亲。一天,慧能在集市上听到有人念诵《金刚经》,听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不觉心中一动,忙追问跟谁能学到《金刚经》。诵经的人告诉他,蕲州黄梅的弘忍禅师精通此经,能够使人见性成佛。慧能听后,就像一个口渴的人饮了甘泉一样。他回到家里,置办了一些生活用品奉养老母,然后只身前往蕲州,受到弘忍的培养,成为禅宗六祖。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句话包含着“无所住”与“生其心”的辩证关系。“无所住”,指的是对任何事物都不可贪恋执着,情感从不胶着于某物,这样才能游心无碍,洒脱自由。但无所住并不是对外物毫无感知、反应,如果那样,便成了枯木死灰式的顽空了。因此,在无所住的同时,还必须“生其心”,让明镜止水般的心涵容万事万物。事情来了,以完全自然的态度来顺应;事情过去了,心境便恢复到原来的空明。

“无所住”是“生其心”的基础,“生其心”的同时必须“无所住”,洒脱无碍的悟境才会出现。禅的精髓要义,不外乎是。

无住生心是金刚般若的精髓,对禅宗哲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慧能曾明确表示其禅法是“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

慧能的弟子之一是青原行思,行思传石头希迁,希迁传天皇道悟,道悟传龙潭崇信,崇信传德山宣鉴。

德山是四川剑南人,俗姓周,早年出家,博览律藏,精通《金刚经》,时人称为周金刚。听说南方禅学兴盛,大为不平道:“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然后才能成佛。南方魔子,竟敢说即心即佛,真是大逆不道!”

他决心到南方向禅宗挑战,于是挑着阐释《金刚经》的专著《青龙疏抄》,由四川而下湖南。初到澧州,路上见到一个老太婆卖油糍,便放下担子,要买点心吃。

婆子问:“你挑的是什么东西?”

德山说:“是《金刚经》的疏抄。”

婆子说:“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你回答得上来,白送油糍点心。如果答不出,你就到别处买去。”

德山自负地说:“但问无妨。”他心想,就凭你这个老太婆,还想把我难倒,你还不知道我这个研究《金刚经》大名家的厉害啊。

婆子悠悠地说:“《金刚经》讲:‘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那么你‘点’的是哪个‘心’?”

德山无言以对,汗如雨下。

婆子说:“你还是去参访禅宗大师吧。”说罢,挑起担子,飘然而去。

德山依言参见龙潭禅师,终于得以开悟。开悟之后,他把自己的著作,在大堂之上当众烧毁,感叹道:

“穷尽了世界上所有玄妙的言论,不过像将一根毫毛置放在无边的天空;费尽了世界上所有的意识情解,也只是将一滴水珠投放到巨大的深壑。”

《金刚经》里还有这样的话:“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这里说的“心”,即众生的虚妄心。佛家认为,“三世”本空,都是妄心的产物。所谓“点心”者,实无一心可“点”,也就是无心可得、无法可执的意思。

应物现形,如水中月

《金光明经》卷二:“佛真法身,犹如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

“应物现形,如水中月”是禅悟审美的高华境界,含孕着诗意的空明。禅门中对此段经文精髓表现得最为杰出的是义怀:“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

在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中,观与被观的界限全然泯除,观照的双方互为主体,流漾着超妙的情愫,生机远出。

水月相忘的禅者之心,脱离了情感的黏着性,呈现出澄明晶莹的境象:“宝月流辉,澄潭布影。水无蘸月之意,月无分照之心。水月两忘,方可称断。”

水月相忘的审美观照,体现了禅者摆脱六根黏着性所获得的澄明感悟:“冷似秋潭月,无心合太虚。”只有“无心”,摆脱六根的黏着性,才能性水澄明,心珠朗耀。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

明洪应明《菜根谭》:“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风吹到疏林里的竹叶上,竹叶沙沙作响,风过后,不曾在竹林里留下一点声音;大雁飞到澄潭上空时,影子映在水中,飞走时,影子也跟着消失了。

修行到家的人,当有事发生时,心头会有一阵震颤;但一旦事过境迁,心即恢复到原来的虚明澄澈状态,空灵平静,不会把震颤留在心头。

对天地万物,既要有自然的感应,又要保持心性的宁静,既充实又空明,才是人生的悟境。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

《五灯会元》卷十六:“声色上睡眠,虎狼群里安居,荆棘林内翻身,雪刃丛中游戏。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

竹因风吹而摇摆,使映在阶上的影子摇曳不已,好像扫帚扫地似的。但因仅仅是竹影在晃动,自然扫不动阶尘;月光虽透潭底,但水并没有被月光浸染。虚心地应付万事万物,则心中不会留下任何牵连。只有这样,才能居声色之场而不被所惑,处虎狼群中而心无所惧,在荆棘堆里可以自由地翻身,刀剑丛中游玩不害怕被刀伤。

《菜根谭》在引用了这两句诗后写道:

“吾儒云:‘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人常持此意,以应事接物,身心何等自在。”

不论水流如何湍急,只要不失原有的安宁的心情,就仍能在喧闹中得到悠闲的意味;花瓣虽然纷纷凋落,但只要洞察这只不过是缘散归空的自然的生命现象,就不至于受到干扰而忧心忡忡。

《菜根谭》还说:

“静中静非真静,动处静得来,才是性天之真境。”

在寂静无声中保持宁静,还不算是真正的静;在喧闹的环境里静得下心来,才算真正达到静的境界。

人们常常随着境遇而改变心境,能超越境遇而不为境所迁,才是“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才有不受拘束的空灵与自由。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北宋僧人道潜工于写诗,和苏轼很要好。苏轼移守徐州时,道潜去访问他,苏轼遣官妓马盼盼求诗,道潜笑作一绝:

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魂梦逐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诗意说,你这位多情美丽的巫山神女,还是去撩逗那楚襄王一类的多情人去吧。至于我这位和尚,早已无意于人间的欢爱了。

柳絮沾泥后,春风再也吹拂不起,道潜以此来比喻自己心性沉静,不会受美色的逗引了。后人常用柳絮沾泥来形容懒开倦眼看红尘的逍遥超脱的禅心。

君看池水湛然时,何曾不受花枝影

唐吕温《戏赠灵澈上人》:

僧家自有芳春兴,自是禅心无滞境。

君看池水湛然时,何曾不受花枝影?

美好的景物也可以激发起禅者的兴致。世人往往黏着于境,一件事情过去后,心中留下了永久的震颤。禅者则不然,事情过去后,心境即回复到原来的空明。禅者既有芳春兴又不滞于芳春兴。禅者的心一似清湛的池水,映现着世上万事万物的影子,也似一面明镜,一切理、事、物来了,就自然地鉴知与反应。只是受影、鉴物的同时,仍然保持心灵的澄明平静。

中国早期佛教讲求禁欲、苦行、坐禅,后来,佛教与玄学结合,便发生了由禁欲主义向自然适意的人生观的转换。唐代禅宗的兴起,进一步推动了适意的人生哲学的流行。这首诗就是对率性适意的唐代禅风的反映。

“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心若停止流动即成腐水,心必须流动,感受外境。但在流动时要保持它的幽玄微妙,在无心中映现万物的本来面目,而不注入任何东西,这便是“幽”。这样才既能心随境转,又超于其境,“随流”之时仍保持本心的虚明澄澈,超越忧喜,安详宁谧。生活在现象界,而不为现象界的种种事相所拘限。存在而超越,充实而空灵。

相送当门有修竹,为君叶叶起清风

这是《虚堂录》里的两句诗。送朋友到门口时,屋旁绿油油的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风也在送客似的。

这首诗让人感到朋友之间的深情厚意。虽然相别是相聚的开始,且“真性”无去无来,是没有什么离别的,然而,如果因此而对相别抱着超越寂寞和悲哀的态度,不流泪也不悲戚,这也并非悟。在离别时仍然将自己的整个身心投入其中,“随处作主,立处皆真”,才能感到无论何处都自有其意义存在,并且可以感受到真实的生命。

这两句诗也让人体会出“一期一会”的庄严态度。

“一期”是人的一生,“一会”是只有一次的相会。人生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没有一次是相同的聚会。不但与挚友相会不易,与真实的自我相会亦非易事,须倍加珍惜才是。

驴觑井,井觑驴

对水月相忘的直觉之境,禅宗以“井觑驴”来象征。

曹山问德上座:“‘佛真法身,犹如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什么是‘应’的道理?”

德上座说:“如驴觑井。”

曹山说:“你只说出了八成。”

“那么你是怎样看的?”

“如井觑驴!”

“驴觑井”还有主观的成分在内,而“井觑驴”,则完全消泯了主观意念的中介性,能所俱泯,超越了二物相对的状态,超越了情识分别,是不可思议的直觉境界。

《信心铭》:“能由境灭,境逐能沉。境由能境,能由境能。欲知两段,元是一空。一空同两,齐含万象。”僧璨指出,如果没有客观的存在,主观的察知就不会发生;如果没有主观的察知,客观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客观借主观而显现,同时,有了客观环境,才能产生主观的内涵,心本无生因境有。能与境都是空所显现的浮光掠影。空含融了主与客、能与所、物与我。森罗万象,一法所印,当体是空。

能所俱泯,是禅宗观照方式的根本特征。

新妇骑驴阿家牵

僧问首山:“什么是佛?”

首山说:“新妇骑驴阿家牵。”

僧人问首山省念禅师什么是佛,也就是要求他解答“佛”的定义,或解答怎样才算大彻大悟、如何才能以佛的心来接事应物的问题,首山轻松自如地回答道:“新妇骑驴阿家牵。”家,音姑。旧时妇女称婆婆为“阿家”。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新过门的媳妇骑着驴,而婆婆却牵着绳子。

这句话把当时的情景,描写得栩栩如生。

新妇骑驴,婆婆却牵着绳子,这在千余年前极为罕见。在一般人眼里它是颠倒的现象,而首山答语中,骑驴的新妇与牵绳的婆婆,都处于无心状态,没有牵与被牵、驴上驴下、尊卑高低的观念,在这无心的状态中,存在着活生生的佛意。这便是“井觑驴”式的禅悟直觉观照。这样的“无心”,也正是“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