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思辨的禅趣:《坛经》视野下的世界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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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逃亡与追捕

慧能辞别了弘忍,一路南下,两个月之后到了中国地理上一个重要的南北分水岭——大庾岭。

大庾岭在江西大庾,是从江西入两广的必经之路。此去南方多荒蛮,不过离慧能的家倒是近了。和慧能时代相近的宋之问一度被流放广西,途经大庾岭的时候写下了一首五律,在唐诗里也算有名: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处,应见垅头梅。

在这个中国版图的南北地标上,宋之问感慨万千,“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人们传说北雁南归,南下到了这里就止步不前了,大庾岭的南边连大雁都不愿意去,可是人还不得不去,真惨呀。

慧能这一路南下,心里应该还惦记着老师的叮嘱——“传法之人命如悬丝”,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迫害自己呢。可是到了这时候,一例迫害也没发生过,哪怕是捕风捉影的迫害也没有过,如果慧能学过心理学,说不定会怀疑老师患没患“受迫害妄想狂”了。这倒不全是笑谈,遭受迫害,无论是实有其事还是仅仅存在于幻想式的担心之中,常常会赋予信徒们一个神圣的光环,使他们越发坚信自己的正确和伟大,况且血淋淋的迫害确实是时有发生的,信仰之路很多时候正像德尔图良的名言所说的“殉道者的血是教会的种子”。

慧能的血会不会成为南宗的种子?这在旁观者看来已经是个迫在眉睫的事情。慧能自己并不知道,他虽然在无灾无难的两个月里顺利抵达了大庾岭,但身后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了,而且,追兵的人数足以吓倒任何一个孤独的逃亡者:他们足有好几百人!

追兵终于来了!

按照其他版本的说法,弘忍送别慧能回到了冯墓山,又过了三天才向大家交代了实情。这个震雷一般的消息把大家惊得目瞪口呆,很快,几百人疯狂下山,日夜兼程追赶慧能,要把衣钵夺回来。这对冯墓山来讲几乎就是倾巢而出了。

这事透露给我们如下几个情况:第一,以弘忍的掌门之尊,德高望重,居然弹压不住;第二,众弟子们很有“爱吾师,更爱真理”的精神;第三,真不知道这些人修行了这么多年都修行了些什么。

话说追兵当中,有一个慧明和尚原来是三品将军,性格粗恶,体格健壮,脚程比大家都快,就在大庾岭一带第一个追上了慧能。

这事细想起来有些蹊跷。几百人日夜兼程,按说追一个慧能应该不难。从常理看,这几百人应该分成若干个追捕小组,有负责围追的,也有负责堵截的,一方面团结就是力量,一方面协同作战才能成功。但从慧明的行动来看,好像这几百人各自为政,无组织无纪律,就像猎场上争夺彩头一样,既要抢回慧能的袈裟,又生怕被别人抢去了。

慧能眼看着慧明追近了,做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把袈裟放在一块石头上,自己躲到草丛里去了。用普通人的眼光来看,慧能这也许是个明智之举,就好比面对强人劫道,明知打不过也跑不掉,便在要钱还是要命之中选择了后者,而且慧明追来之后,肯定会拿了袈裟就走,既减少了一个面对面的机会,也免得丢了袈裟又丢了面子。

但佛门高僧总会出人意表的。慧能藏好之后,慧明很快就追到了,一眼看到石头上的袈裟,果然伸手去拿,可这一拿,袈裟却纹丝不动。

宗教人士经常会藐视一下我们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如果追来的不是慧明而是牛顿,真不知道会怎样了局。但追上来的毕竟不是牛顿,慧明一看:这不是奇迹就是神通呀!

宣化上人在讲解《坛经》的时候对这一段有个解释,说这是天龙八部在护佑着传法袈裟,慧明自然拿它不动。——这也是一种或许可信的解释,至于宣化上人是怎么知道的,我就不清楚了。

总之,慧明拿不动袈裟,觉得不大对劲,想到慧能应该就在附近,于是大喊:“我是为佛法来的,不是为衣钵来的!”

慧能这才从草丛里出来,盘腿坐在石头上,慧明赶紧过来施礼——形势一下子逆转了。

动手抢袈裟的慧明既然说自己是为求佛法而来的,又见了神通,这就借坡下驴,请慧能给自己讲说佛法。慧能问道:“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这一问,正是慧能禅法的精髓。大意是说:你不动善念,不动恶念,不思前,也不想后,就在这个当下,你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这句简短的问话一共带出了慧能禅法的三个核心理念,“不动善念,不动恶念,不思前,也不想后,就在这个当下”,说的是“无念”和超越二元对立观念;“本来面目”说的是佛性,后文还会细讲,这里暂不展开。慧明和尚的反应也完全符合慧能禅法的顿悟精义,“言下大悟”——在冯墓山那么多年也没悟,让慧能三言两语就给说得悟了。

悟了之后,慧明还得说说自己的感受,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依然体现着慧能禅法的核心理念。所以这件事情从开始到结束,简直就像两人串通好了拍的一个慧能禅法的宣传短片。

慧明悟道之后,做了慧能的第一个弟子。不过这情节比较古怪,因为慧明已经是个正经的和尚,而慧能还没有正式剃度出家。

慧明也没有追随新老师,而是催促新老师尽快南下,自己则留在原地等待后边的大队追兵。追兵们还不知道这世界变化如此之快,前几天还跑得最卖力的慧明和尚现在已经“变节投敌”了。慧明此刻也像弘忍一样,为了某个神圣的目的而向大家公然撒谎,说自己和其他往南追的人都没有见过慧能,又说慧能脚有病,不可能走这么快,大家肯定都追过头了,应该折返往北才对。受骗的众人向北去了,自然追不到慧能,慧明也脱离了队伍,自己到江西弘法去了。

这段出现了神通的记载就像其他许多类似一样有一处很让人不解的地方:慧能只要一显神通,那个性情粗恶、追赶得最积极的慧明立时就改了态度,那如果慧能不跑,在冯墓山上当中显露一手神通,纵然千人万人都会折服,哪会有后来的许多凶险!如果大家再像慧明一样,先震慑于神通,后体悟于慧能的讲说佛法,这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么,而且最简单不过。

嗯,看来还是继续“不落言筌”好了。

敦煌本《坛经》对这段事情的记载比较简单,也比较朴素,说几百人蜂拥追来,但追到半路又都回去了,只有慧明追到了大庾岭,一把就抓住了慧能的手。慧能见势不妙,乖乖地交出了袈裟。——但袈裟纹丝不动!

不过这回可不是神通显现,而是慧明不拿。慧明说:“我大老远地追过来,不为袈裟,只为向你求学佛法!”——原来慧明真是追来求法的,却不知道那几百人追捕的动机是否也和慧明一样。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弘忍何必要劝慧能逃跑呢?

慧能于是传授佛法给慧明,敦煌本《坛经》并没有记载传法的经过,只说慧明一听之后便即觉悟,然后慧能嘱咐慧明回头向北,自己弘法。

慧能自述行历,依敦煌本《坛经》,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了,这以后又发生了什么,就要到其他材料里去找了。

一说慧能逃到南方之后,冯墓山僧众对他的追捕仍在继续,慧能不得不隐姓埋名、隐遁山林。按说慧能现在已经开悟了,已经见性成佛了,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某个年轻人因缘际会在一夜之间获得了绝世武功一样,应该无所畏惧才是,但是按照传统说法,开悟了并不算完,还得有一段“保任”功夫。也就是说,就像虚竹小和尚一下子获得了无上内功,但他还不会用这个内功,要想真正巩固住武林高手的水平还得经过一番学习和历练才行。所以,慧能的这一段逃亡和隐居的生涯也被后代禅师们描述为保任的必要过程。

慧能保任了多久,各种记载出入很大,说短的有说三年的,说长的有说十七年的。在这些年里,除了必要的生活之外,慧能还做了些什么呢?有些版本的《坛经》说,慧能到了韶州曹侯村,像所有隐居避难的大侠一样过着平常百姓的日子,但曹侯村有一位儒士,对慧能很是另眼相看,待他很好。这儒士有个姑姑,出家为尼,常常念诵《涅槃经》。慧能听了一耳朵,一下子就领悟了经典之真谛,就给尼姑解说。尼姑拿经书给他,他说:“给我也没用,我不识字。”……后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因为这故事在前文已经讲过了,这个尼姑叫做无尽藏,这个儒士叫做刘志略。一样的人名,一样的故事,只是刘志略的身份变成了儒士,事情发生的时间被放到了慧能开悟之后。至于哪个记载才是真实的,这又不好说了。

接着,慧能因为在无尽藏那里语惊四座,便被众人请到了宝林寺,住了九个多月,追兵又闻讯而至。这回慧能没有施展神通,也没想用一席话度化追兵,而是采取了我们普通人的应对方式:三十六计走为上,到前山藏了起来。

追兵一看,怎么又叫这个舂米的小子给溜了呢!这回可怎么办呢?慧能也许逃得不远,应该就藏在这座山上吧?可是,这山这么大,可怎么搜呢?

——开篇不久的时候说过慧能在大梵寺开讲“摩诃般若波罗蜜法”,般若一词是从梵文音译而来,如果意译的话就是智慧。这个智慧一般不是指世俗的智慧,而是超级智慧、至高无上的智慧,这种智慧是我们世俗之人很难体会得到的。此刻,在搜捕慧能的问题上,追兵们充分体现出了大和尚有大智慧,想出了一个绝招:放火烧山!

当然,如果发扬一下民族自豪感的话,可以说这种智慧古已有之:春秋时代,晋文公出于好意而搜捕介之推的时候就用过这一招,其结果是:介之推背着老母亲想逃出火海,无奈水火无情,母子两人全被烧死了。

慧能是活佛之身,当然不会被火烧死。要论跑,慧能自然跑不过山林大火,但他找了一块巨石藏在底下,这才保全了性命。山林大火与活佛之身因缘际会,给巨石那里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记:慧能趺坐的膝痕和布衣的纹路都被印在了石上,这块巨石也因之得名为“避难石”。

按照常识来说,火灾当中的死者大多不是被火烧死的,而是被烟呛死的,所以在大片火势之中就算能找到一个不会被火烧到的地方也未必能够活命。超越常识来说,有传说叙述慧能在这个危急关头想起了弘忍送自己上船的时候传授过的“禅定入石”的功夫,据说这功夫还是从迦叶尊者那里传过来的,于是,慧能进入禅定,身体便隐入了大石之中,不但火烧不着,烟也呛不着。

——历史经常呈现为观念的历史,而不是事实的历史,这是我在《隐公元年》里着重表达的一个内容。别说这些佛门记载,就算正史也是一样。许多作为事实的历史其实都只是经由一时一地之观念所塑造出来的,或者,或多或少地带有这种塑造的痕迹。事实史是一种真相,观念史也是一种真相,所以我们没必要对许多貌似事实的事实史过于当真,更不该忽略许多观念史中所谓的虚假成分——发生真实影响力的东西往往是假货。

这个传说里的“禅定入石”和达摩面壁结果在墙壁上留下了影子的传说大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的所谓“禅定”和“坐禅”其实才是印度禅法的本来面目,“禅”本来和“定”是分不开的,是一种打坐的功夫——静默打坐,默数呼吸,和中国道家的吐纳差不太多。这也正是慧能和神秀禅法的一个重要区别之所在:神秀沿袭了禅定的修行方式,慧能则破除了禅定,认为靠禅定来修行是南辕北辙的。现在我们会看到有些修行者自称学的南禅,经常打坐,其实这是印度瑜伽禅定以至神秀北宗禅的修行功夫,也正是慧能祖师爷所反对的。所以,“禅定入石”这个故事的编者应当还继承着禅定一门的认识,把这门慧能所反对的功夫加在了慧能身上。虽然这故事是要抬举慧能,但对慧能来说,这种抬举恐怕要比批评更让他难受。

神通是这个故事着力凸现的,这也反映着人们对宗教一贯的某种需求,一些宗教人士也乐于用神通事迹来帮助传教。平心而论,神通确实是最好的传教方式,如果佛祖运用神通让所有人一夜成佛,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等而下之,僧侣可以在公众场合里呼风唤雨、点石成金,估计就算马克思看了也会皈依宗教的。关于神通,虽然传说者多,亲见者少,但神通毕竟给传教带来了莫大的好处,正如托马斯定理告诉我们的,一件事情只要大家相信它为真,它就会发生真实的影响。但负面效应也不是没有,史书上可以见到这样的事例:打仗了,城里的老百姓纷纷出城逃难,守城的将军也愿意放老百姓一马,但是,和尚不能放,尤其是那些有名的和尚更不能放,因为将军们相信和尚拥有一些超现实的力量,就算不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至少也可以发挥一些常人所无法理解的作用,退一万步说,佛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信徒被杀吧,佛祖亲自下手对信徒们施加保护,连带着整座城池都会受益。——有些僧侣就是因此而丧命的,将军们显然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即便佛祖真的拥有保佑众生的能力,他老人家的心思也不是我们常人可以揣测的,他看着你死,说不定是为了你好。

如果在老百姓里做个调查,问问佛教里边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大概有人会说西天净土,有人会说佛法神通。确实,佛教典籍里边关于神通的记载五花八门,寺院看上去就好像《哈利·波特》里的魔法学校。但神通也不一定都是好事——将军守城就是个例子,再讲一件事:前边讲“不立文字”的时候已经提到过印度高僧龙树,他老人家是整个儿佛教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位大宗师之一,他在佛教史上的地位就好像张三丰在武侠世界里的地位,他的本领也堪比传说中的张三丰。他的佛法修为有多高呢?至少从神通的角度来看,他已经可以长生不死了,不仅如此,他还可以使信仰他的国王也一样长生不死。有人会问了:“龙树老前辈现在还活着吗?”答案是:早就死了。他的死因很惊人:是自杀!这是唐僧在《大唐西域记》里说的。

难道龙树真是寿星老儿上吊——活腻味了么?当然不是。长生是件好事,但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龙树能长生,很好;信仰龙树的国王也能长生,也很好;可国王的儿子可不好了,老子永远不死,自己岂不是永远也继承不了王位?这可怎么办呢?

有人给太子出主意:“龙树是位菩萨,菩萨是看破红尘、肯为众生施舍一切的人。您就直接去找他,求他把人头施舍给您。”

这真是抓住了菩萨的痛脚,龙树如果拒绝,就说明修行还不到家,如果同意,那就丢了性命。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龙树不愧是一代高僧,接受了太子的请求,自杀了。

龙树大师是我的偶像,这位太子也是我的偶像,时过境迁,我想,我的身份比不上太子,现在那些高僧们的修为怕也比不上龙树,所以我们双方可以各让一步,我到寺院里请高僧们施舍我一些人民币,高僧们则可以保留他们的项上人头。

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另一种说法是:龙树是被小乘法师逼死的),都确实说明了一个真实的观念,即“舍”是佛教修行的一项重要指标。事实上,不止是佛教,印度几乎各个教门一致认为有四项品质可以帮助人们往生梵天乐土,这四项品质总名“四无量”,就是慈、悲、喜、舍。这个“舍”字反映了人类一种朴素的认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妻儿老小、名位利禄、身体发肤,也就无法解脱,成不了佛。

从龙树的著作来看,他对“舍”有更深一层的见解,这见解直与慧能的禅法相通,这一点后文再讲。龙树自杀事件另外可以告诉我们的是:大乘佛教是讲普度众生的,不同于小乘佛教的修行目的只在于个人的解脱。而我们要知道,佛教一传入中国的时候就是以大乘为主的,而普度众生又很容易被中国人理解成在现实世界里的救苦救难,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结果印度的出世佛教到了中国以后变得越来越入世,慧能的禅风也一样是在这种大潮流里打转的。这些内容,我们在后文会慢慢看到。

话说回来,火烧慧能案还会留给我们另外的思考:追捕慧能的那些人既不是官差,也不是土匪,而是弘忍门下吃斋念佛的出家人,这些出家人怎么杀人放火毫不手软呢?这争夺法统的场面怎么比争夺皇位的斗争还要残酷凶险?

当然,看看世界史,在宗教信仰的虔诚里展开的杀人放火屡见不鲜,中国的情况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大约是因为中国人比较现实,普遍缺乏对神圣教义的执著精神。其缺点是信仰普遍不够牢靠,猪八戒型的信徒居多,而优点则是不大容易因为教义分歧之类的原因而引发大规模和经久不息的战争与屠杀。

宗教争端的残酷性很大程度上在于双方很难像世俗冲突中的双方一样达成妥协,如果是世俗争端,既可以割地赔款,也可以上贡送女人,双方往往是可以出于利益的考虑而进行理性谈判的,而宗教争端常常不同,对信仰的狂热可以遮蔽一切,正邪分明,绝不两立,出于对“正信”的捍卫可以对异端进行不择手段的清除。——这在世界史上是很常见的,但眼下追捕慧能的这些人是否也属于这个类型,却不好说。

且不说中国人浓厚的现实主义精神,单说教派纷争所导致的激烈对抗,正如前文讲过的,在慧能和神秀的身上如果不是不曾有过,至少也是微乎其微的。争端肇始于神会,在神会为慧能一系争法统而打击神秀一系的时候,确实遭遇了神秀一系的强大反击,神会也确实有好几次受到过生命的威胁。所以,合乎情理的推测是:神会一系以他们当时的宗派斗争的严酷场面来理解祖师爷慧能当初的南下,甚至为了抬高慧能、贬低神秀,而捏造了这些所谓史料。其实,就以神会的遭遇来看,虽然受到北宗弟子的打击迫害,虽然好几次险遭不测,但大批僧侣围追堵截乃至公然放火烧山这类的极端行为到底也不曾有过。再说当时好歹也算是盛唐时代,多少也是有一点儿王法的。

风动还是幡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慧能藏来躲去,这一天来到了广州的法性寺,赶上印宗法师正在讲解《涅槃经》,这就引发了一个著名的故事。

老师在台上讲经,忽然风吹幡动,两个和尚就为这点小事起了争执,一个说风动,一个说幡动,谁也说不服谁。慧能在旁边插嘴了:“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你们的心在动。”此言一出,震惊四座,把正在讲课的印宗老师也给惊住了。印宗早就听说弘忍有个传人南下,如今见慧能谈吐不凡,估计他就是那个传人,一问之下,慧能便也如实说了,又拿出如假包换的传法袈裟,虽然谁应该都没有辨别袈裟真伪的能力,但大家还是纷纷礼拜。接着,慧能又讲了讲佛性的道理,把印宗法师听得激动得不得了,说自己以前所学全是瓦砾,这回总算见到真金了。接着,印宗拜慧能为师,可慧能还是个俗家人,印宗又为慧能剃度授戒,慧能这才算真正当了和尚。

风动幡动的故事流传了很久,知名度很高,在当时又是语惊四座,一定有其高明之处。但到底高明在哪里,普通人的脑袋还真不容易想得明白。

首先,这两个和尚的争论就很古怪,我们现在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上过初中物理课的人大概很难问出这样的问题,这问题作为一个禅宗掌故我们会觉得它高深莫测,但假如现实生活中有两个人发生同样的争论,我们大概只会说他们弱智。

慧能说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心动,如果我们把风和幡作一个替换: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要从家骑到超市,在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发出了这样了争论:是人动还是车动?哪个答案才对呢?慧能也许会回答说:“人也没动,车也没动,是你们的心在动。”——但是,一个朴素的问题是:如果人也没动,车也没动,只是我们的心在动,那么,只要我们的心能保持不动,这个骑车的人就永远也骑不到超市吗?

再者,如果追求词语定义的话,动者,位移也。风和幡、人和车,都发生了位移,当然都在动呀。按照初中物理的讲法,运动要分绝对运动和相对运动,以前者而论,宇宙里的万事万物无不在动,我们静坐不动其实在随着地球在动,所谓“坐地日行八万里”是也;以后者而论,需要设定参照系,如果以旁观者为参照系,风和幡、人和车,当然都在动的。那么,这样一个初中生都可以给出完美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大德高僧们却争论不清呢?又为什么慧能那样一个明显错误的答案也会语惊四座而流传日久呢?

冯友兰曾经推断,慧能这个说法应该类似于僧肇的《物不迁论》,风确实在动,幡也确实在动,但它们其实都是虽动而常静的。冯友兰说:这个道理比较深奥,所以印宗法师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才那么激动。

但是,冯老前辈的这个解释有可能是错的。

僧肇的《物不迁论》,顾名思义,是说运动并不存在,所有的物体都是静止的。——这显然违反我们的常识,但我们得习惯一下,佛教理论常常是要和常识作对的。

运动为什么不存在呢?就好比我们看电影,电影里的人呀、物呀都在动,和现实生活中一样,但事实上电影是利用了我们眼睛的视觉暂留现象,每秒钟放映二十四幅静止的画面,整部电影全是由这样一幅幅静止的画面构成的。我们以为电影在动,这个动只是假象,静止才是本质。

现在我们想象一下,我们正在电影院里看一部叫做《熊霸天下》的大片,只见主人公好熊英姿飒爽,脚踏南山,口衔玫瑰,张弓搭箭,一箭射中二十公里之外的靶心。电影长镜头追拍这支箭,从离弦的那一刹那直到射中靶心,一共用了五秒钟。我们现在可以知道,五乘以二十四等于一百二十,也就是说,这支箭的全部运动其实是由一百二十幅一连串静止的画面所构成的。

这么一说就容易理解了,但是,如果我们不是在电影院里,而是在电影当初的拍摄现场,眼睁睁看着主人公好熊一箭射中靶心,这支箭的运动难道也是由一连串静止的画面构成的吗?

答案是:是的。

不必讲什么玄而又玄的虚招子,真有人可以只用我们普通人的逻辑就把这个答案严密地论证出来。这个人,就是远在僧肇之前的古希腊哲学家芝诺。

芝诺给我们留下了好几个著名的诡辩命题,其中的“飞矢不动”说的就是我们这支箭。那我就借用芝诺的话来解释僧肇的理论了。

芝诺问他的学生:“好熊射的这支箭是动的还是静止的?”

学生说:“这还用说,当然是动的呀。”

芝诺问:“那么,这支箭在飞行的每一个瞬间里都有一个确定的位置吗?”

学生说:“当然有呀。”

芝诺问:“那么,在这样的一瞬间里,这支箭所占据的空间和它自己的体积是一样大吗?”

学生说:“当然一样大呀。”

芝诺问:“在这样的一瞬间里,这支箭既有一个确定的位置,又占据着和自己的体积一样大小的空间,这支箭此刻是动还是静呢?”

学生想了想,说:“是静止的。”

芝诺问:“这支箭在这一瞬间里是静止的,那么,在其他的瞬间里也是静止的吗?”

学生说:“是的,在每一个瞬间里,这支箭都是静止的。”

芝诺总结道:“所以,这支射出去的箭其实是静止不动的。”

芝诺的“飞矢不动”是为老师巴门尼德的哲学作辩护的。巴门尼德的主张基本可以被我们看作僧肇《物不迁论》的一个粗糙的古希腊版。现在我们回头一看,既然连射出去的箭都是静止不动的,更何况风和幡呢?

当然,僧肇的理论更多的是佛学基础,其中一个核心根源就是所谓“因缘生灭”。在“因缘生灭”的意思上,这支箭刚射出去,在第一秒钟的时候被空气磨掉了箭尾的一根羽毛,在第二秒钟的时候,箭杆上又掉落了一片木屑,所以,一秒钟前的箭和一秒钟后的箭虽然看上去样子相似,其实已经不是同一支箭了。

箭是这样,人也一样。《物不迁论》举了一个例子,说某人离家很久了,这一天突然回来,邻居见了感觉似曾相识,问道:“你不是当年街底家的那谁谁谁吗?”这人回答说:“我只是看上去像当年的那谁谁谁,其实已经不是了。”

——我们可以给这个故事续上一个现实主义的尾巴:邻居一听,遗憾地摇了摇头:“如果你见到那谁谁谁,请转告他,就说他当初买的彩票中了五百万大奖,人家一直等他来领奖呢。”

我们都知道一句名言:“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们一般把这句话作为励志格言来用,好比某人失恋了,痛不欲生,你开导他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意思是让他放下过去,重新开始,迎接崭新的明天,其实在佛理上,过去的死真的是死了,过去的你和现在的你并不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并没有一个具有延续状态的你从昨天延续到了今天,而是昨天一个你,今天又一个你,每时每刻都是不同的你。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前边讲“五蕴皆空”和“无我”的时候那个森林的比喻。

好啦,话说回来,万事万物全是静止不动的,所以风也没动,幡也没动,那么,心动了没有呢?

照我看呢,答题的线索也许不在《物不迁论》上,而在其他版本的相关记载和《坛经》的上下文里。

现在我们重新开始,再来看看前边的问题:这样一个初中生都可以给出完美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大德高僧们却争论不清呢?又为什么慧能那样一个明显错误的答案也会语惊四座而流传日久呢?

——原因之一是,人类的知识毕竟在不断进步,拿现在一个普通初中生放到一两千年前,绝对会成为当时第一流的智者;原因之二是,范畴不一样,古典物理学和一千多年前的佛学不存在多少共同的语境;原因之三是,这个记载过于简略了,实在不容易让人看得明白。

只说原因之三。按照《历代法宝记》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印宗法师讲授《涅槃经》,问大家:“风吹幡动是大家常见的现象,幡到底动了没有?”大家就开始说三道四了,慧能突然站起来说:“动与不动,都是大家的妄想心在作祟,佛性是无所谓动与不动的。”印宗法师一听,“惊愕茫然,不知是何言。”(《曹溪大师别传》也有类似的记载,细节有出入,大意差不多。)

这个记载就比上一个更容易让人看出眉目了。慧能这是在借风动与幡动来阐释自己对佛法的见解,这里体现的是慧能禅法的两处核心思想,第一是超越二元对立观念(动与不动就是一个二元对立观念)。换句话说,二元对立的观念属于妄心,也就是慧能说的妄想心,修禅是要破除妄心、体悟真心。说动,说不动,都不对,“无所谓动与不动”才是对的。这是从佛学中的“中道”观念发展而来的,有着印度中观派的思想渊源,也有佛性论的因素在,这里先不细说,后文还会讲到。

第二是所谓“无念”,这个概念后文也会细讲,大略先打个比方:大家应该都知道蜈蚣跳舞的故事,蜈蚣的踢踏舞跳得一流,乌龟很嫉妒,于是有一天乌龟对蜈蚣说:“你的舞步真是跳得太好了,我真想跟你学学。你能告诉我你跳舞的时候是先抬哪只脚吗?”这一下可把蜈蚣问住了,抬抬这只脚,好像不是,抬抬那只脚,好像也不是。后来再要跳舞的时候,蜈蚣总是会想起这个问题,从此就再也不会跳舞了。

先抬这只脚,还是先抬那只脚?这样一种思维状态就和捉摸风动还是幡动是一样的,而慧能所说的“佛性无所谓动与不动”就大略相当于蜈蚣先前跳舞的时候无所谓先迈哪只脚。心念不执著于外物,自然流转,是谓“念念无住”,心里不要执著先迈哪只脚的问题,这才能跳得起舞来。

我们学佛也是要讲方法的,很多人喜欢去看机锋公案,经常绕进去就出不来,市面上很多讲解机锋公案的书也都流于个案分析,往往是十本书给出八个答案,你也不知道谁对谁错。其实只要搞通一些核心义理的话,所有机锋公案都可以迎刃而解,就好像学通了几何里边的公理、定理,所有几何题你都可以解决。陷入迷宫的时候,我们要想办法站在高处往下看。现在我们再多往下看一眼:这个故事另外还有一层可能的意思,这层意思只有读通《坛经》的上下文才能明白。

联系《坛经》上下文,慧能的一个核心思想是:有情(有生命的东西)才能成佛,无情(没生命的东西)不能成佛。而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一个主要区别就是会不会动:人是会动的,是生命体;石头是不会动的,是无生命体。因为不会动的没生命的东西成不了佛,所以我们不应该去效仿它们——这个理论的杀伤力是:坐禅入定就是要人一动不动的,也就是效仿不能成佛的无生命体,所以靠坐禅来求解脱成佛是根本行不通的。

所以,慧能这里的动与不动说的也许不是状态,而是属性。风能动、幡能动,但从属性上说,它们都属于不会动的无生命体,正是从这层意义来讲,风和幡都是不动的,动的只有你的心。

而在当时的佛教界,“生命体和无生命体是不是都能成佛”是一个焦点的争论话题,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慧能这番话才显出了他的见解,才可以语惊四座。如果换到现在,你同样说一次“风不动,幡不动,仁者心动”的话来,大家只会把你当弱智了。

话说回来,慧能的行历至此而告一段落,《坛经》接下来就是慧能在大梵寺正式开讲禅法的内容了。至于这段行历在多大程度上是可靠的,有些地方确实可以辨别出大概的轮廓,另一些地方也只能是信者自信、疑者自疑了。或者,我们大可本着禅门宗旨,继续不落言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