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思维迷宫
12653400000009

第9章 怀疑

最好的事情就是不作任何判断。

——皮浪

6.1 不置可否

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怀疑,那么这个人根本不会思想。什么都不怀疑,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满脑子都是别人的想法,这不算是你在思想。不过,如果什么都怀疑,这也不行,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会疯掉。

在哲学上,怀疑一件事情并不等于否定或者反对这件事情,只表示没有理由去相信也没有理由不信,不知道是该肯定还是该否定,因此存而不论。怀疑不等于犹豫不决。犹豫不决的意思是,有两种选择,都不错,或者都不好,所以不知道该选哪一种,犹豫不决其实是斤斤计较、患得患失所致。当怀疑一种东西时,态度是很明确的:虽然没有理由否定它,但也没有理由肯定它,那么就放弃关于这种东西的断言,而去寻找别的可靠的东西。怀疑非常接近不置可否、不敢妄断的态度。人类天性特别爱发表意见,随便一件事情,人们总能说出一大堆看法和意见,意见虽多,值得相信的却很少。哲学家为了保持清醒的头脑,就宁可采取不置可否的怀疑态度。这是思想的谨慎。

怀疑论最早起源于人们对观念与外部存在的同一性的忧虑,人们担心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其实是幻觉。古希腊怀疑派哲学家就很怀疑人们对事物的看法和信念,他们宁可信任对事物的感觉和经验。比如说,吃糖时感觉到了甜的味道,甜的感觉是真实可信的,但要是断言说“糖本身是甜的”,这就有些可疑了。怀疑派哲学家认为,生活要靠感觉,不要靠看法,尤其不能依靠信念,因为感觉有着“直接的”证据——我确实感觉到甜了,可是看法和信念缺乏直接的证据。看法和信念只不过是一些说法,是一些无稽之谈,你能够说成这样,我就能说成那样,又怎么不行?又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这种看法是对的而别的看法是错的?那么,为什么看法总是不可靠的?就像人们喜欢说的,总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问题就出在看法立志高远,总是要给“事物本身”下一个判断,想说出事物本身是什么样的,试图一锤定音,而不满足于描述关于事物的主观感觉,就是说,不满足于主观性,还想获得客观性。可问题是,我们并不能认识事物本身,又怎么能知道我们的看法是对的呢?当然,也无法证明我们的看法是错的,因此,怀疑论哲学家觉得最好不要去妄断事物本身,只听从感觉就够了。

另有一些哲学家正相反,比如柏拉图这样的哲学家,他们愿意追求完美理想的东西,因此相信事物的理念,即确定了一个事物只能是如此这般的事物的定式。理念类似于一个事物的原版原型,感觉、意见、看法这些东西则都像是理念的影子,其中感觉尤为可疑,因为感觉最不稳定,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没有准的事情又能让我们确实知道什么呢?因此,与其说感觉让我们知道,还不如说让我们受骗。在极端的情况下,甚至很难知道,我们是否真的有那样的一种感觉。比如说,如果心情过于紧张,明明没有人说话,也会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而如果精神过于专注,明明有人大吵大闹,也会充耳不闻。现代心理学似乎证明了感觉确实有很不靠谱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实验,心理学家让一个人突然冲进会场鸣枪然后跑出,接着马上询问在场众人看到的“罪犯”是什么样的,结果绝大多数人的感觉印象完全不正确,甚至有人把白人看成黑人。这多少说明,在很多时候,人们只不过看到了自己的想象而没有看见真实事物。

6.2 寻找不可怀疑的东西

如果有了怀疑之心,可疑的东西就处处可见,那么,是否能够怀疑所有的知识?怀疑派哲学家确实几乎不信任一切知识,他们不相信人们能够找到确定无疑的真理。罗素嘲笑怀疑派说:“如果怀疑派彻底否认人能真正知道任何一种事情,那么怀疑派又是怎样知道这一点的呢?”看来,总会有些东西是不可怀疑的,哪怕不多。有些哲学家相信,如果从可疑的事情出发,一步一步地加以排除,最后就有可能找到不可怀疑的东西,那肯定就是真理的家园了。这时,怀疑由一种态度发展成为一种方法。

笛卡尔发明的“笛卡尔式怀疑”很有名。笛卡尔说,难道我不能怀疑我正坐在火炉旁边吗?能,也许我其实是梦见坐在了火炉边,还有,真的有个火炉吗?也许事实上并没有,全都是我在做梦,什么事情都可能搞错。也许有个魔鬼,狡猾无比,他决心永远给我捣鬼,使我永远上当受骗,最后我终于什么都不敢相信了,我认输,我承认,一切都是可疑的。但就在此时,怪事出现了:“一切”当然包括“我”,当我怀疑我的存在,我便恰好存在。如果我不存在,魔鬼就无法欺骗我,可是魔鬼在欺骗着我,所以我一定存在。这正是魔鬼法术的破绽,魔法终于失灵了。笛卡尔说,我可以怀疑各种事情,唯独无法怀疑我正在怀疑,无法怀疑我正在思想,所以,“我思故我在”是天底下绝对不可怀疑的第一真理。

笛卡尔的确抓住了魔法的破绽,这其中有着很深奥的道理。可以用另一种有些相似的方法来说明这个道理,你能不能打一个肯定能赢的赌?似乎不可能,但其实你只要赌“我打赌我一定会输”,就能战不无胜。即使你输了,那也只好算你赢了,因为你赌的不是别的,正是你输。福克纳有篇小说《赌注》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个快乐英俊的小伙子山姆得罪了撒旦,山姆无论想要做什么事情,撒旦都施妖法使他事与愿违,最后山姆破解了这个秘密,他想要什么,他就故意赌自己得不到什么,结果当然是万事如意,过上了幸福生活,没有好好读书也有了黄金屋颜如玉什么的。

维特根斯坦也是使用怀疑法的高手。有些事情似乎实在是不可怀疑的,维特根斯坦却能把它搞成可疑的。例如,我们都知道,做事情要遵守约定规则,行为要遵守道德规则,说话要遵守语法规则,踢球要遵守球赛规则,等等,可是,怎样才算遵守了规则?一般的理解是,遵守规则就是只要情况相似,那么就一次次地按既定做法重复照办下去。维特根斯坦提出了一个怪问题:什么算作“总是照办”呢?这真的有准吗?真的能做得一模一样吗?如果有些走样,还算不算遵守规则?走样似乎是难免的,那么,走样走到什么程度才算遵守规则?

我思故我在

可以考虑这样一个例子。加法是大家熟知的一条算术规则,我们都知道,2 3=5,3 4=7,等等,我们按这种规则可以不断地对各种情况进行演算,不过,我们实际上演算过的“各种情况”总是有限的,这一点暗含了一个奇异的问题。假如有两个小孩,从来没学过加法,有个老师教给他们加法,在教加法时只教过两数之和小于或等于10这个范围内的例子,就是说,不超过5 5=10,6 4=10,3 7=10这种水平的演算。有一天这两个小孩偶然看见7 5这个式子,它超出了他们学过的范围,其中一个小孩天才地想出应该是7 5=12,另一个却说7 5=10,谁正确遵守了规则呢?大多数人恐怕会认为第二个小孩傻得厉害,不过,维特根斯坦很可能会认为第二个小孩也是天才,虽然不是算术天才,却是哲学天才,因为他提出的不是算术问题而是更高明的数论问题。可以这样解释:既然教过的演算实例中最大的得数是10,这实际上蕴涵了这样一种理解:“凡是足够大的得数都叫做10”,而7 5的得数一定足够大,因此是10.这不是胡搅蛮缠。有的原始部落生活很简单,平时能用到的数目也很小,像2 3=5,3 4=7之类,他们的理解和我们一样,但大一些的数目就可能有不同的理解,比如说,足够多的东西就通通算作“一堆”,或者叫做100,于是,50 50=100,90 20还是等于100,100只是表示足够多。当然,文明人需要的数目大得多,所以我们会想到1亿、10亿以至“无穷多”。不过,“无穷多”到底是多少?我们不也是含含糊糊的吗?就像前面举过的康托的例子,自然数的总量“按道理”应该比偶数的总量多,可是难道它们不都是无穷多所以也就一样多吗?

看来,有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很可疑,另一些可疑的事情其实是天经地义。

6.3 最重要的怀疑

怀疑论哲学家有着非凡的成就。我最喜欢的是这样两个怀疑论问题,一个是前面提到过的“美诺悖论”,另一个是休谟怀疑论。

“美诺悖论”是一个叫做美诺的人在与苏格拉底辩论时提出的问题,这个怀疑论问题甚至早于古希腊怀疑论,也许可以算作最早的怀疑论问题,也是最深刻的怀疑论问题之一。苏格拉底认为人们不应当为混乱的看法所惑,而应该去寻找尚未知道的真理,美诺对苏格拉底说:哎呀,苏格拉底,你这是在干吗呢?你说要去寻找你所不知道的东西,这怎么能行呢?既然那个东西是你不认识的,就算遇到了它,你凭什么知道那就是你不知道而想知道的东西呢?既然你怎么都认不出来,那还不是一样错过了那个东西?这个怀疑确实很诡异,不难感觉出,虽然这个说法肯定不太对,但也暗含着很深刻的道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试图解决这个难题,因此发展了影响深远的理念论,也就是后来的唯心主义。但是,理念论并没有很好解决这个问题,后来的古希腊怀疑论就给了理念论沉重的打击。简单地说,就算存在规定了事物本质的理念,可是我们拥有的只是主观看法,凭什么判断哪一个主观看法是与理念一致的?既然我们除了主观看法再不拥有别的,那么,对理念的断言也只不过是个主观看法。“美诺悖论”指出的“只知道本来知道的”这个的奇怪观点一直到康德那里才获得了比较合理的解释:虽然感觉不断为知识提供新材料,使知识不断更新,但用来整理构造知识的原理却是我们自己“本来就有的”。

另一个对哲学造成深远影响的怀疑论问题是休谟问题。休谟发现,哲学一直苦苦追求的关于世界的总体普遍知识,还有关于未来的知识,都是非常可疑的,都是不可能的幻想。其中的道理是这样的:假如我们想象了一种总体普遍知识,即使从理性的角度看上去很有道理,也不可能被证明,因为我们不可能穷尽万物而获得关于每一个事物的经验,去验证所谓的普遍知识是不是真的普遍,这在实践上是不可能的,经验的有限性注定了无法证明关于世界万物的任何一种普遍知识。同样,由于未来还没有到来,因此我们不可能提前去验证关于未来事物的知识,无论以往的经验如何丰富,关于历史的知识积累如何丰厚,都不可能以既有的经验推论出未来事物的情况,因为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未来总是与过去很相似。因此,任何预言都不可能事先成立,关于未来的知识都是不可信的,我们只能满足于事后诸葛亮,而不能指望事先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