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思维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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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导言 思想的功夫

博学并不能使人智慧。

——赫拉克利特

不要遵循那条大家所习惯的道路,不要以你茫然的眼睛、轰鸣的耳朵以及舌头为准绳。

——巴门尼德

众妙之门

无论做什么事情,要想做得好,都需要某种技艺,相当于“功夫”。说到功夫,一般都会想到中国的武术,武术就是一门典型的功夫,不会武功的人在格斗时只会出于本能地瞎打。同样,思想也需要有思想的功夫,不然的话,就只能乱想,尽想些没用的事情,或者,即使想到了一些有用的事情,也想不出有用的结果,想了也是白想,没准想多了更糊涂。有两位真正的武术家,身负武功绝学,都曾经跟我讲过,不得其法的武术,往往还打不过不会武术的猛汉,因为那些花哨无用的套路反而使人在规范中失去正确的战斗直觉,禁锢了对身体的深刻体会。今日之学术也有类似之处,人们追求许多无用有害的套路和规定动作,这同样禁锢了思想的创造性和对思维的深刻体会。

哲学正是一门思想的功夫,按较为正规的说法,哲学意味着一种思想方法。哲学的根本特征在于它是思想的一种“元”思想。“元”(meta)的意思是在人类各种思想观念后面所进行的“更进一步”的反思性思想或者奠基性的思想。按中国的说法,哲学就是贯通各种具体道理的大道理,就像老子所说的,是“大道”,而不是各种分门别类的“道”,这种“大道”和其他所有分门别类的道都相通相关,所以,哲学可以称得上是“众妙之门”。

怎样才是“更进一步”的研究呢?听起来好像是一种特别深刻的知识,但其实并非如此。古希腊有个年轻人准备去学哲学,苏格拉底问他到底想学的是什么,他一下子就被问糊涂了:如果去学法律,就能学到诉讼的技巧;如果去学木工,就能学会做家具;如果去学打铁,就会做铁匠活,如此等等,可是说到学哲学,学完后到底算学到什么了?到底学会干什么了?似乎很难说,怎么说好像都不对,隐约会觉得,其实没有学到任何一样东西。结果年轻人很窘地回答:哎呀,要不是因为哲学这件事与别的事情有些不同,我就似乎应该说,学到的是“智慧”。这个顺理成章的回答之所以说不出口,是因为智慧不像是能够学来的,知识再多,学富五车,仍然可能是个傻瓜,如果智慧能教,那么点铁成金似乎也能够做到了。

古希腊人就很怀疑包括智慧和勇敢等在内的“卓越之才”(arete, virtue,英译为excellence,中文通常翻译为美德,并不准确)是否能够传授。孔子也不相信“下愚”能够学成“上智”。如果是这样,学习哲学的意义又在何处?阿里斯多芬曾经写过一个戏剧《云》,拿苏格拉底开玩笑。他讥讽说,人们跟苏格拉底学哲学,虽然不能学到智慧,但学了至少可以知道世上的人是多么愚蠢。这个笑话其实意味深长。哲学虽然不能使人智慧,但能够让人见识思想的大世面,见识各种深刻伟大的问题,尽管这些大问题几乎都是无解的,但这些问题是大世面。见没见过世面,这很重要。正如生活中见过世面、经过风雨的人能够成为英雄好汉一样,思想上见过世面就不会被那些貌似警句的废话所雷倒,就不会被长得很像大师的骗子所忽悠。见过思想的世面,即使得不到真理,也至少能够不为浅薄意见所欺骗。

在知识体系中,哲学和所有其他知识的确有点根本不同。严格地说,哲学根本就不是一种知识,这就是那个希腊年轻人说不出学了哲学之后“会干什么”的原因。当我们学到一种知识就会知道一些事情,可是哲学并不能使我们多知道一些事情,而只能让我们去多想些问题。比如说,科学能告诉我们,世界上的事物原来是如此这般的,但哲学做不到这一点,它告诉我们的是:我们能够这样看世界或者那样看世界,而且,这样看世界有这样的效果,那样看世界有那样的境界。这就是说,哲学不能增加知识,但也许能提高思想水平。哲学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是“爱智慧”,这意味着,哲学所热爱的是智慧而不是知识。

哲学的用处

哲学到底有什么用处?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但它其实即使对一个哲学家来说也是一个难题。别的思想方法有什么用,我们都很清楚:科学方法能够发现自然规律,逻辑方法能保证正确的分析和推理,艺术方法可用于创造作品,可是哲学的方法能用来做什么呢?如果说,哲学只是让人见见思想的世面,让人的思想变得大气而不小气,这当然很好,但恐怕不够。哲学还必须证明它的必要性。既然有了其他思想方法,我们为什么还一定需要哲学方法?如果我们真的需要哲学,它就必须有某种不可代替的用处。说得再明确一些,哲学所要做的那种“更进一步”的研究真的很有必要吗?这种疑惑并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因为即使没有哲学,人们也照样生活和思考,照样劳动生产,照样生儿育女,照样发动战争,照样追求利益和荣誉,江山照样如此多娇,浪花照样淘尽英雄。但奇怪的是,不管人们是否愿意思考哲学问题,人类思想总是自然而然地产生出哲学问题。看来,当思想深入到一定的层次,哲学就成为必需的。没有哲学的思想是不健全的思想。

人的所作所为,有一小部分是本能的,比如见了美女,全都好逑;见了猛兽,尽皆鼠窜;遇到灾难,避之如鼠疫。但人的行为还由思想所决定,思想告诉我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怎样做是有效的、怎样做是无效的,怎样做是有利的、怎样做是不利的,如此等等。总之,思想指导人们进行更复杂更有利的选择,而不会为本能冲昏头脑。然而,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哪些指导性的思想是可靠可信的呢?那些指导性的思想会不会实际上把事情搞错了?无论如何,任何一种指导性的思想,它本身都有可能是错误的,所以,我们不能盲目地相信某一种思想观念,不能因为许多人相信某种看法就随波逐流,也不能因为某种观点好像振振有词就相信它,更不能因为某种说法看上去很美就相信它。俗话说“三思而行”,不过,这个成语是错的,孔子本来说的是,不用三思,再思就可以了,大概相当于说,事情总是需要反思的,没有经过反思的思想是危险的。

学而不思

随便哪一种看法,不管它把世界和生活看成什么样,这种看法并不能证明它自身是真的。这其中的道理类似于维特根斯坦说的,眼睛能看见各种东西,却看不见眼睛自身。当然,这个例子并不是最恰当的,因为,自己虽然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但别人能够看到你的眼睛,这相当于可以参考别人的意见,而且,镜子也能够让你看到自己的眼睛,这相当于自我反省。尽管别人的意见和自我反省不见得就是正确的,但或多或少是关于自己眼睛的一种知识。更准确的例子是尺子,尺子能用来度量各种东西,却不能量尺子本身。尺子的度量方式完全是人为约定的,这种约定是否合适,这才是真正超出知识的问题。要把一种规定硬说成是合理的,我们只能根据“更进一步”的规定来充当道理。同样,一种看法,或者一种思想,也不能证明它本身是正确的,这相当于,我说“我是正确的”并不算已经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因此,我们必须对思想观念进行“更进一步”的研究,通过这些研究来判断这些思想观念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好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些思想观念。这就是哲学的根本用处。由此也可以看出哲学与其他各种思想的一个重要区别:其他思想是面向外界事物的,它们对外界事物做出各种解释,哲学则是面向思想本身的,也就是思想对思想的自身解释,所以哲学是一切思想的思想,哲学要为一切重要观念的合理性给出证明。这种证明是无比艰难的,我们将看到这一点。

开路而行

正是由于各种思想观念无法解释自身,才需要哲学来对它们的合理性做出解释,这使哲学成了一种思想的冒险。各种专门的思想观念按它们自己的思路走到了终点,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却留下了许多无法解释的问题,这些问题虽然是哲学的出发点,但是这种出发点根本没有指出前进的方向,更没有指出目的地,这使哲学从一开始就处于不知往哪里走的境地。人们喜欢相信: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对于思想之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人多走错路也是有的,而且,在知识尽头处找路,这时候三个臭皮匠是凑不成诸葛亮的。

许多哲学家都意识到了智慧之路的困难。老子早就说过:“道可道,非常道”。这句名言的正确解释应该是“凡是有规可循的道就不是普遍之大道”。哲学想要把握的正是大道,而问题就是不知怎样才能发现大道。海德格尔曾说,哲学就像一条路,如果要知道什么是哲学,就必须能够走出一条哲学之路,才能说出哲学是什么样的,可是,我们又必须事先知道哲学是怎么回事,然后才能走出一条哲学之路。这是一种思想的循环。维特根斯坦关于哲学之路有着更生动的说法,他说,哲学家就像在瓶子里的苍蝇一样,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就是找不到出路。

在哲学面前没有现成的路,因此,哲学永远都在开路。开路而行是冒险,但也将带来思想的新境界。要开一条好路,关键在于修路的工艺,至于路的方向则是相对次要的事情,因为,既然事先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哲学思想就是自由的,所以,哲学的方法甚至比哲学的方向更重要。据说,在社会上做事情,“做正确的事比正确地做事更重要”,而在哲学中,似乎更应该说“正确地做事比做正确的事更重要”,因为对于哲学这种最自由的思想来说,没有哪一条路是不许走的,也就无所谓哪一条路是正确的或错误的,好的哲学与坏的哲学的区别只在于是不是以正确的方法去思想,而与什么主义无关。

维特根斯坦给苍蝇指路

平常心,异常思

哲学的方法多种多样,各有所长,但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平常心,异常思”。“平常心”指的是哲学所思考的问题都必须与真实生活的问题有关,哲学家以平常之心去对待生活给思想提出的各种问题。就思想的潜力而言,思想的可能性无穷多,人们可能会想到一些非常离奇而引人入胜的问题。但是真正的哲学对那些不切实际的问题不感兴趣。哲学虽然深刻,但并不荒谬。有些荒谬的问题貌似深刻,但如果完全脱离实际生活,就只是一种无用无聊的深刻。确实有一类坏哲学,喜欢玩弄一些深刻但实际上很无聊的问题,甚至沉溺在貌似深奥其实糊涂的概念和语词里无法自拔。

好哲学虽然怀着“平常心”,却有着“异常思”。哲学所思考的虽然是一些很平常很普通的问题,但是,思考角度和方式超凡脱俗、异乎寻常,这正是哲学思想方法的价值所在。哲学的方法使我们能够获得超出知识范围的智慧,而正是那些充满智慧的理解方式始终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塑造着人类的整个思想风格和结构。可以做一个比较:科学不断增加人类的知识、扩大人类的视野,哲学则不断增强人类的思想能力、更新着人类的眼光。这也正是知识和智慧的不同用处。那么,哲学的“异常思”到底异常在哪里?这很难概括,不过哲学往往从某种与普通思想方式不同的思想方式去重新思考问题,它能够开拓更多的思想可能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智慧总是具有创造性的。与好哲学相比,坏哲学虽怀有异常心,却只有平常思,总是用稀松平常的思想方式去想一些离奇的问题,就好像企图在手工作坊里制造宇宙飞船一样。